【。第一章。】 问逢
扬州、洛阳、长安、成都，大唐开元年间并齐四大主城之位，其中要数长安为首。
而凡主城茶寮总免不了人挤人，这在江湖豪侠心中早已成心照不宣之事。多是问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讨上杯茶水，喝完，也就离开不知去向何处。
撑着四十八骨的紫竹油伞，苏白弋似笑非笑地看着路人背影匆匆，渐行渐远渐难寻。
江南的雨，仿佛斜织的丝绸，将烟雨山水尽归画中，当然，也包括苏白弋的身影。被雨滴润湿的青石板路子有些黯然，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雨珠在湖中晕开圈圈涟漪，将苏白弋的身影打得……
支离破碎。
她也没想到自己为了调查师兄叶凡下落，竟会再回到这江湖，本意，却是不愿的。
这个江湖伤了她太多，也留给她太多思念。
蓦然间，苏白弋黛眉紧蹙，抄起腰间暗器往不远处参天古木用力掷去。
暗器隔空停下，继而有双白净的手出现于苏白弋视线内。
“姑娘出手真狠。”
“不知道你还打算还跟我多久，只好亲自动手请你出来。”嘴角勾起个弧度，苏白弋似乎无辜般淡淡与他道，“只‘请’离我远点。”
他自顾自转了下手腕，随即才咕哝说：“手都有些发麻，真不知你用的还是不是暗器。”
这回换苏白弋愣神，抬头望向那少年干净脸庞，墨瞳含笑，有些让人猜不透心思。看了许久，苏白弋又转过头发呆去，全不打算把他放在眼里。
“喂……”
他不死心得又喊了一句，换来苏白弋清清淡淡四个字：“我不叫喂。”
还想说什么，他却瞧苏白弋已开始往前移动。他忙不迭追上唤她，苏白弋却不理会。
“你都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不想。”冷冰冰截断那句话，苏白弋再没耐心与他纠缠，只想赶快摆脱这少年。
“苏白弋！”
少年似乎急了般，蓦地连名带姓叫起她的名字，惹得旁人回眸，打量这前后两人。
苏白弋终还是停了下来，她没转身：“不要跟着我。不知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名，也不知你找我究竟为做什么来，但……”
稍久，苏白弋终于向他投去个凌厉的眼神：“你真很烦。”
是他烦还是苏白弋不愿被跟，自是没人会没去考证。他追着苏白弋，在人群中穿梭，还不忘与她交涉：“苏白弋，跟我同行好么？”
“唐门弟子都如你般烦人？”
他死皮赖脸在后面，嚷到人都以为她将他抛弃，终于惹来苏白弋的嘲弄。
穆灼宁听来，眉眼都是弯起多几分喜色：“穆灼宁，我的名字。我叫你白弋可好？”
苏白弋再没精力与他纠缠，怏怏瞥眼他笑靥轻哼：“随你。”
“白弋。”
“干嘛？”
她停下回头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连连摆手说道：“没什么，既然以后要同行，也就想问你接下打算哪里去。”
“万花谷。”
“为什么是万花谷，你……不是叛了他们么？”
雨珠细细密密砸在她脸上，只听她声音被风吹散了，有些飘渺虚无，听起来也没那么冰冷无情：“便是我叛了万花，我终还是万花人的。穆灼宁，你若不愿跟就赶快离去，这万花谷我是说什么，都要回的。”
何苦……
他在心间轻叹一句：“我与你一起去，都说过要与你同行的，哪能忘？”
苏白弋没再回话，只是叫了旁边等候的车夫将他们两人送去万花。到万花的路程不长不短，一路上两人没说一句话，各怀心事，只有车夫絮叨说些江湖琐事。
下车时车夫还热络招呼着，若以后再去哪里定要乘他车。
她有些无奈笑笑，说定会再去，车夫这才心满意足驾车离去。
“你怎么不说等你下次过去，还不知是何等时候。”
穆灼宁在她身旁打趣，她倒没再说他烦人，单率先踏上山间小径往落星湖走去。
落星湖，与逍遥林本是连在一起，通过天梯与一条小径便能走到落星湖的湖中小屿上。苏白弋走上落星湖那刻，就连身子都有些颤抖，她怕万花谷的人已忘记她。她甚至不怕自己被责罚或者厌恶的，只求能被记住。
与此同时，有清秀少女从她身旁走过，突然停下身子，然后转头打量她：“你……”
“我？”
小姑娘皱眉，似乎多是不满：“去三星望月。”
她不解得看着那小姑娘：“我还说偌大的落星湖怎么就你一人。人都在三星望月呢？”
双瞳清亮，那小姑娘回话得体大方：“姑娘去三星望月看看，便知如何。弟子入谷时间尚浅，不识得姑娘，故也不好多言。”
全当她是新入谷的哪个小弟子，苏白弋便挥手任她离去。
穆灼宁尾随她来，与那小姑娘擦肩，相视一眼，片刻恍惚，再回头看那小姑娘，竟已然消失不见，徒留几步幽香。
“你不该让她走……”他长叹。
“哼。”她轻哼，对他的叹息不予置评，口气不善得反口讥讽，“看上了？”
他拉了她得手，那般自然往三星望月走去：“别乱说。放她走，等下你可要后悔的。”
试图挣开他的束缚，她动了下手腕，结果还是无法挣脱。
万花的凌云梯是一绝，雕，是另一绝。她带着穆灼宁走到驯雕人旁边，轻车熟路得递了几文钱。
“请载我们去三星望月。”
“三星望月？”驯雕人脸色一变，随即转换正常，“两人，便分开来乘雕吧。”
当雕落在三星望月石桥栏上，她很清楚感受到三星望月与平日不同，少了几分恬淡，多了一些紧张。
苏白弋等穆灼宁从雕背跳下站稳，这才沉色打量四周：“或许真被你不幸言中了啊。”
穆灼宁摇头，喃喃：“刚刚那个姑娘，根本不是你万花谷人，她是五毒教的。你可能看不出来，但唐家堡与五毒比邻，我很容易分辨他们与中原人的不同之处。五毒在偏远苗域，教众一生与蛊虫毒物为伍，她们身上多有些驱毒的药草味，且警惕性比常人高很多。说不定我还要不幸言中另一件事……”
她皱眉，与他一同往凌云梯走去：“什么事？”
“你们万花谷人，有人中了五毒教的毒。”
“中毒？！”她失声叫唤出来，片刻，才咬住嘴角缓和情绪，“不，不可能，还有药王孙思邈，医圣师伯不会看着人活生生被毒死在他眼前的……”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一字一顿：“五毒教的毒，与中原是全不同的！”
苏白弋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和他同踏上凌云梯：“我们先去看是谁出了事吧……”
和他一同到了三星望月顶上，还未靠近，就见到大批万花弟子守着。
她担心真有人出了什么事，便想上去一探究竟，却被他拉住。
他示意她稍安勿躁，用纤细的食指在她手中比划出几个字：我先过去探探究竟。
还来不及反应，她便眼睁睁见他走出，然后在人群间消失身影。她这才想起唐门武艺之中确有一招，名唤浮光掠影，可以借身周事物隐藏身形。
一刻钟过去，他又在她身边出现：“听说是你们万花谷一个叫做凌奕的弟子，中了毒。”
“凌奕……让开……”
她启唇艰难吐出四字，而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孤身冲了出去。站在万花弟子面前，她哑了嗓音带点儿哭腔喊。
“让开，让我进去。”
守门的多是新进的弟子，哪里认得突然冲出来的她，纷纷摆出防御姿态。

【。第二章。】  问离
“铮——”
屋门伴随声尖锐琴音，被人推开，画圣林白轩与琴圣苏雨鸾并肩站在门口。苏雨鸾怀抱古琴，紧蹙的眉梢满是怒色。
林白轩眼神逐个扫过众弟子，最终落在苏白弋身上。
终还是苏雨鸾先回过神放下手中古琴道：“都让开吧，这是工圣最小的弟子，非敌。”
人群里不乏是七圣徒孙辈分的，他们听闻苏雨鸾如此说，忙给苏白弋让来条路。
更有甚者，还不忘给苏白弋行礼问安。
她与穆灼宁一同，随着苏雨鸾和林白轩入内：“情况如何？”
“中了苗蛊，暂无性命之忧。”
她黛眉一紧有些不安，见她紧张，苏雨鸾才想起自己这个大徒弟，与她关系却是极好。
苏雨鸾拍拍她的肩，嗓音柔和安抚着她心底的不安：“你也别着急，如今凌奕不过是入眠未醒罢了。”
死死捏紧袖口，她抬头看苏雨鸾的眼底，有些红。
“还是被他说中，我方才若不放走那个小姑娘，现在师兄就不会躺在这。师伯，白弋对不起万花谷在先，此刻又害了凌奕师兄，白弋……真愧对你们。”
侧身靠近，他想给予她温暖，哪怕只是少许：“这不是你的错，况，我们还有机会。”
苏雨鸾皱眉，连医圣都不敢对苗疆之蛊妄下定言。
“那……我们要怎么做？”
穆灼宁心里总有些郁郁不快，感觉似乎只要碰上万花，她，便不再像她。
可这样，不是他穆灼宁认得的苏白弋啊……
“你不是苏白弋了。”
苏雨鸾刚想开口，即听见句轻笑自苏白弋口中而出：“呵，真忘记如今的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苏白弋了。师伯怜我，说我是万花弟子，却早不是。”
“白弋，一行大师并未怪过你，你只是提早出谷。”说话的是许久没有出声的林白轩。
苏雨鸾见自己夫君如此说，也接口：“知你无法自恕，但你也要记住，若真有事，定回万花谷，我们万花谷不弃任何一名弟子。”
她垂下羽睫如蝶，似笑非笑：“多谢师伯。”
苗疆五毒的蛊虫，只有五毒之人能解。 既然不是死蛊，那便去苗疆取药罢。
纵使血染五毒教，她也要得到解药！ 
她冲林苏两人抱拳轻言：“师伯，白弋叨扰过，此时，也就先行离去。凌奕师兄的药，白弋定尽快给他带回来的。”
话音未落，苏白弋人影已在门外几丈。
穆灼宁微挑起薄唇：“工圣前辈收了个好徒弟，不知琴圣、画圣两位前辈以为呢？”
“你是何人？”
他指了自己鼻尖仿佛带笑：“我是……只是唐门穆灼宁。” 
不等两人再发问，穆灼宁一个鸟翔碧空跃出天际，落定在苏白弋身旁与她并肩。一青一紫看来，竟全然不觉别扭，和谐的如一幅画般美好。
离了三星望月很远，很远，她转向他轻笑，却不知为何有几分凉意。
“他们与你说了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答话：“没什么。那你急着离开，莫不是怕见你师傅？还是，怕自己……会落泪呢。”
她忽停下脚步转面对他，腰间短刀不知何时抵住他的背脊，声声含笑而冰冷。
“你最好忘记你刚才说的，若不然，我定让你长眠于我万花谷。”
“若我长眠万花，却也要与你一起的。”
“你……”她气结。
“我如何？我心里可是将你放在第一位……白弋，若我长眠，却是也只想你陪伴。”他想了一下，继续说着毫无边际的话，“若将来我身死了，就将我埋在万花谷里，你最爱的地方，等你想起时，会回来看看的地方。这样，我便就满足了。”
瞪了他眼，她徒生迷茫。
他摇头：“不说这个，你打算如何去五毒？”
“自是坐车去的，不然还飞着去？”她白他，没好气呛着，“赶紧走吧。”
穆灼宁抱臂环胸站在她背后，笑着将她手腕一握：“别急走，你若想飞也未尝不可。”
她这回真不再理他，用力就想把手抽出。
被她质疑的穆灼宁脸色阴沉，少许时刻才又缓和过来：“你就记我与你同行，可忘记我是巴蜀唐家堡弟子。唐家堡机关盾甲之术何其繁复，想要飞，便能让你飞。”
苏白弋没再往前走，她听出他话间的不悦。
从他死缠她同行，到他为她低语：你不是苏白弋了，他倒未曾发过脾气，总是笑的。
他，大抵是气到的吧，气她不信任，也是气自己，气自己无法得到她信任。
她寂静半晌，方道：“那带我……飞去五毒吧。”
“给我一日……”
次日，苏白弋还没完全清醒，就被穆灼宁拉起到屋外。也不知穆灼宁从哪儿找来个像极风筝的东西，正静静停在屋外草地上。
他垂下头，任额边碎发遮起那双情眸：“上前，揽着我。”
苏白弋侧目看他许久，走上前，轻轻揽住他的腰际。
约是启动什么机关，那东西忽的飞上了天。身下，山水、人影渐成一点，也分不清谁是谁。苏白弋在心里感慨起来，比内力催使轻功而言，这方法确实轻便许多。
她心血来潮，想让他飞低些看看山水，却意外发觉他眼眶有些发黑。
“这机关是你熬夜……”
“没有。”他反驳得很快，“只是失眠。”
想笑，又生生忍下来，她撇开脑袋压低嗓音：“谢谢……”
自打离开万花谷，入昆仑，进恶人，她本以为自己已把这两个字忘记了呢。
……
在穆灼宁操控下，机关飞了两日才稳落在寂灭厅。
之所以落在寂灭厅，按他话说，是因为黑龙沼大多天一教众，若贸然前去，难免会被当做敌人抓起来。
方落地，穆灼宁整个人就像失了力气般往后踉跄两步。
扶住他的腰身，让他借力站稳，苏白弋瞧他脸色尚佳，似乎只是没力气，才道：
“姓穆的，你还好吧？”
“嗯，就是操控久机关盾甲，有些疲乏。”勾唇，低声，“我们且在这融天岭休息两日吧。这里尚算安全的，呵，比起黑龙沼而言吧。”
她将他扶着靠坐在树下。
他仰望被狼烟烧红的天际，挑眉 ：“待到了黑龙沼，便是前有天一教，后有浩气盟了……哪的太平。”
“就算龙潭虎穴，我们也都到门口了，不过，”她与他眺望同一片天，“我当初便说，跟不跟，随你。如今，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走，我不拦着你。要留，我当替万花谷谢你。”
不答反问，他声音闷闷的，没有抬头：“说了许久，你倒不在其列？”
她一愣，随即噗嗤笑出：“你倒跟孩子无异。”
他与她相看：“碰上你才会如此，这答案，如何？”
“听着是讨喜，不过，我们再不去动身，等下可没地方住了呢。这里离寂灭厅不过数步路程，我先催动内力，去驿站讨匹马，你在这里等我。”她走出几步，却又回头调笑，“可要我替你画个圈在地上？”
这回换他没好气白了她眼，斥了句：“才知道你口才这般出色，倒不怕以后寂寞了。”
笑而不语得催动内力，苏白弋凌空一跃，朝远方过去。
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笑。从他见她第一次起，她笑的次数真叫屈指可数。
穆灼宁边想，口中却朗言：“不知这位兄台跟了小弟这么久，究竟，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