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日)太宰治|译者:许时嘉

对我而言,在天桥上跑上跑下,是在玩着相当时髦的游戏,我当初还一直觉得这是铁路局最上道的服务之一,后来当我发现这是用来让旅客们跨越铁道具有实用性的楼梯时,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图画书里看到地下铁这类的东西,竟不觉得是为了实用而建造的,径自认为比起乘坐在地面上的车子,在地底下搭车会是一种更与众不同而有趣的游戏。
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卧病在床,但躺归躺,却觉得床单、枕头套、被单等等,实在都是些无聊的装备,直到快二十岁,才意外发现这些都是实用品,当时的我对于人类的俭朴,感到黯然而悲哀。
还有,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饿肚子。不,这并不代表我生长在一个衣食无缺的家庭中,没这么愚蠢的意思。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是什么?虽然听起来有些诡异,但就算是肚子饿,自己也浑然无所觉。
我还记得,小学、中学时候,从学校一回来,周遭的人便会争相对我说「啊!肚子饿了吧!放学后肚子最容易饿了,来点甜纳豆如何?还有蜂蜜蛋糕和面包喔!」因此,我就会发挥天生阿谀的精神,喃喃地道着「肚子饿了!」,然后一口塞进十颗左右的甜纳豆。可是,饿肚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实在一丁点儿都不明了呀!
当然,我的食量相当大,不过却没有一丝一毫因感到饥饿而进食的记忆。我会吃众所认同的山珍海味,也会吃别人眼中的丰盛佳肴,还有,到别人家时他们端上来的食物,我也会吃到撑为止。
然而,对幼年时代的我而言,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
在乡下的家中,家庭成员十余人全部各自对着饭菜,面对面排成两列,身为家中幼子的我,自然坐在最后方的座位。
饭厅除了些许阴暗外,吃午饭时,全家十余人不发一语地扒着饭的模样,老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加上是传统乡下家庭的关系,配菜大致都是那样,根本不用奢望会有什么珍贵而丰盛的食物,因此对用餐的时刻渐渐感到恐惧了。
有时我还会在阴暗的饭厅末端,在以为自己是因寒冷而颤栗的念头下,一点一点将饭送到嘴边硬塞了进去,甚至还思索着,为什么人每天都要吃三餐啊?其实呢,大家表情严肃地吃着饭,或许也算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因此家人每天早晚三次,固定时间聚集在微微阴暗的饭厅里,将饭菜依顺序排列着,就算不想吃也要沉默地嚼着饭、低着头对家中蠢动着的鬼魂们祈祷着。
不吃饭就会死!这样的话听起来只是个讨人厌的威胁。这样的迷信(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个迷信),却老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人啊,不吃饭会死呀,所以一定要赚钱、吃饭才行。」
对我而言,没有一句话比刚刚那句更深涩难懂,更让人有感于胁逼性的震撼。也就是说,自己似乎对于人类谋生这件事尚未有所理解。
我的幸福观与世界上人类的幸福观在吃的方面不同而产生不安的感觉,我甚至因此夜夜辗转难眠、低语呻吟或因此发狂。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其实我从小,就三不五时地被别人说成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我却老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反而觉得那些认为我幸福的人什么都没比较,就老是认为我很安逸。
我甚至还觉得自己背负了十个灾祸,旁人背负了其中一个,都足以因此丧命。
总之,我不懂。对于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我完全没有头绪。
实际的痛苦,只是单单吃了饭即能解决的痛苦,但是,这才是最强烈的痛楚、或许还会身陷在那些痛苦直到连自己的十个灾祸都化为乌有一般凄惨的阿鼻地狱(会以烈火不断燃烧着死者肉躯永无安息之日,逐次步入极度痛苦阶段的地狱,又称为「无间地狱」)。
会不会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然而,尽管能够不自杀、不发狂、正常地谈论政党、不绝望、不屈辱地继续与生活抗衡着,难道这样就不会痛苦了吗?难道这样就会完全拥有自我,而且深信理所当然,完全不曾怀疑过自己?
若真能如此,就轻松多了,但所谓的人,真的如此就算满分了吗?我不知道……在夜里深深地熟睡,早晨就会觉得很爽快?作了什么样的梦呢?在路上走着时,脑海里想的又是什么呢?是钱吗?不会吧,不只有这有而已吧?虽然我曾听过「民以食为天」,但却不曾耳闻「为金钱而活」这样的话语,不,可是依不同情况的话…… 不,这我也不懂……越是努力去思索,就越搞不懂,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净是被不安与恐惧所侵袭。我几乎无法和旁人聊天。因此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我不懂。
此时,我想到的是娱乐他人。
这是我对人最后的求爱。我,极度恐惧着人的同时,却怎么也无法对人死心。于是,我要讨人欢心,才能与人类保持着一丝的牵连。表面上虽然不断地绽放笑容,内心却紧张万分,这才是成功率渺茫,千钧一发,让人泠汗直流的服务。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的家人有多痛苦?脑子里想着甚么事而活?这些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恐惧着,无法忍受这种不舒坦,让自己成为一个讨人欢心的高手。换句话说,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成了一个不会说半句真话的孩子。
若是看到当时我和家人合照的相片,大家都是认真的表情,只有我怪异地歪着脸笑着。这也是我年幼可悲的一种娱人方式。
此外,我从未因为被双亲叨念而顶过嘴。即使小小的责备,都会让我如晴天霹雳般感觉强烈,几近发狂。别说是顶嘴,那种责备才正是所谓千古不变的人类真理啊!
由于我无力实行真理,会不会因而无法与人同住呢?我还是会这样陷入思绪里。因此,我无法争论,也无法为自己辩解。若是被别人恶言相向,不管如何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默默地承受着攻击。内心深处则感受到一股狂乱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