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让灰尘递增我...吧 关注:29贴子: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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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3-02-02 19:26回复

    1
    我终于从护士手里举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时,脑子里除了“我靠”之外,什么词都没反应出来。这也很奇怪,我以为自己会用更加粗暴的语气来形容目前的样子,平时嘴唇一动就能骂出来的粗俗的脏话,好像随着我流出去的血一样消失殆尽了。
    不过,且不论我丧失的血液和骂娘的习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活过来了。我回忆着我和汽车相撞的场景,被掀到半空的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了自己的血。如果血流得够多的话,我觉得那时候我简直就是一朵妖艳的焰火。如果真的被**的气浪炸飞,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
    我开始想象这里是战地医院。护士不是来测量我的血压与脉搏,而是来告诉我最新的战况的。我奋力起身想扛起战刀找我的兄弟,被漂亮的护士不由分说的按回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这么几个回合下来,她就会用她的吻来做我的镇定剂。而我的兄弟西泷,此刻还在战壕里跟敌人死斗。
    不,不对。
    西泷不在前线,他也在战地医院里。
    2
    西泷比我早入院,他的病是两个多月前浮出水面的。我本来是打算上这儿看他来着,谁料到我就这么也把自己折腾了进去。我动不了,没法去西泷的病房找他,我整天整天的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傻看,数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但这样看的再久,天花板也变不成天空,墙皮也变不成迁徙的鸟。
    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对,因为这该死的太阳刺穿了我的睫毛,我扯了一张报纸盖在脸上,油墨味儿钻进我的鼻子。我正想着我也成了个闻着墨香的文学青年时,西泷走进来哗一声掀开了我脸上的报纸。于是我重新活过来了。
    我看见西泷脑袋上顶了个假发。头发估计是剃了。他又不乐意戴帽子,就整了顶假发戴上。那发型有点偏长,又乱,西泷脸小,带他脑袋上就只看见头发看不见脸了。
    他没死。我也没死。这可***好。
    西泷伸手戳着我左腿上的石膏,又摸着我额头上的纱布,这么着,他把我身上的伤处都欣赏了一遍,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床边,跟个好人一样又开始头头是道地讲他的贝拉维勒高地战事。要不是他身上穿着那身眨眼的病服,我可真想指使他去帮我倒杯茶,之后再去帮我买医院食堂的肉包子。
    但是不行,我知道西泷是病人,还是个重病号,今天还能说能笑,不知道哪天就被扣上氧气罩送到急救室,然后脸上盖着块白布让人推出来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理就觉得难受的无以复加。因为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尤其是在医院里,我甚至在做梦中都看到了死神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游荡,正在寻找今夜该去亲吻谁的脚尖。
    一旦死亡被确定在未来的十年以内,这种恐惧感便日复一日的强烈起来了。
    3
    西泷差六个月满二十岁,但看起来像是差十个月才满十六岁。我住208,他住209。我那室友整个人就是一部法制全书。一回屋便立马上床拉帘开始背英语或者党课。我在屋里听歌打游戏,他不干,非说我鼠标的声音影响他学习。这么的,我没事就忘隔壁209跑,跟西泷一块儿看电影打游戏,我们是CS里的英雄,同时还是冒险岛里的人妖。我说我屋里那人成天看英语单词自慰,他哈哈哈地大笑。我知道他那舍友也是个要命的货,成天从这个妞泡到那个妞,每回让妞给甩了都喝一通酒吃一堆羊肉串最后回寝室哭。西泷说他每回谈恋爱那不是谈恋爱,就是又想喝酒吃羊肉了而已。说完这个,我们互相看看,咂咂嘴,双双站起身来决定出门去喝啤酒吃羊肉串。
    我们坐在烧烤摊跟前,自己拿一小炉把羊肉放上面烤。西泷说要是在荒郊野地烤鹿肉估计也是这感觉,我说差不多。
    西陇这个人,总爱把平时生活里的情景搬到一百年前的战场上。他无数次百倍认真地跟我说他不该活在这里。他说他是将军。怎么着也得是个上尉。他应该举着枪和刺刀骑在马上,再对身后的土地气壮山河的吆喝一声。“那才是我该过的日子。”他说。
    我捏了捏他的胳膊,说:“就你这样根本扛不住枪杆子。”
    “那时代,比我弱的人都上战场了。”他说。
    “那是挡枪子儿的。”我说。


    2楼2013-02-02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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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2 16: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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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让我挡枪子也行。”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他咬了下嘴唇,把剩下的半瓶啤酒灌下去,擦了嘴巴,认认真真的盯着我,说:“韩智,我告诉你,要是让我挑死法,我就想一个人死在战场上,和诸多一样的尸体混在一起,让冷风吹着,雪冻着,来年化了给秃鹫吃。一百年之后立个牌,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字,那里面有我的名字,我跟这世界就有关系了。”
      我又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梦想。
      “你去参军去多好。”我说。
      “不呢。”他果断地摇摇头,“多累啊。”
      我白了他一眼又踢了他一脚,他揉着腿嘿嘿的笑。
      西陇特爱想象自己是军人。当代的不行,就非得是一八几几年的,中国的不行,非得是欧洲那边的,而且最好是德国的,就因为他喜欢那身儿军服。他想穿那身军服,他做梦都想去打仗。可他还有个女朋友,我问过他你要是去打仗了你女朋友可怎么办,他说让他等着呗,等不到我可以等我的信,我在战斗的闲暇用血给她写信,就写在绷带上,我些情诗。这么一来女朋友又高兴又激动,我还能在战友里落一个浪漫的战地诗人的称号。
      “你女朋友真可怜。”我说。
      他女朋友在外地上大学,两个人一年里有三个月能见面。我看过照片,是个漂亮女孩儿,于是我总跟西陇说让我见她一回。于是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终于一块儿出去玩了。我跟他们在一起时,总能觉得自己本来索然无味的人生一下子妙趣横生起来,天空都比一个人的时候蓝了好几倍。这是最让人觉得高兴的地方,虽然我整天说着孤独怎么样怎么样地强调着孤独的美妙之处,但我其实早就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就一个人也能好好过日子的。所以,我也就真厚着脸皮去当了他们之间的电灯泡。每次三个人约会之后我回到家里,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一个人,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寂寞无比。仿佛世界原本是满的,但突然又被掏空了。我又成了浪费空气和食物的一个东西。对,连人都不算,就是一个东西。
      这个说法是从西陇那里学来的,他总是说“我这个东西”这样的话。
      这回结束了三人约会之后,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去拿着情侣票看电影,我没理由再当电灯泡了,但也不想回家,就一个人在步行街上瞎晃荡。认识西陇之前我就一个人瞎晃荡,台球厅,游戏厅,网吧,大不了一个人坐夜班火车。我一直想从这些无聊的东西中找出什么乐趣来,或者说的再伟大一点,我想从这些东西当中找出我活着的目标来。不过一点用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它们的规则有条不紊的运行着,而我也按照我二十年的生活方式有条不紊的继续着。我诚心的想要个突破,但我扛着枪,不断地朝围着我的生活方式射击,却死活都打不出一个突破口来。
      于是我想起来西陇没完没了强调着的上世纪的战场。我想跟他说来着,其实根本用不着回到什么上个世纪,我们现在的生活无时无刻不是在作战的。跟生活作战,跟昨天的自己以及未来的自己作战,但敌人好像永远都无懈可击,遍体鳞伤的永远都只是自己。
      我开始思考,西陇所说的“一个人死在战场上”是否就是指这种状态。


      3楼2013-02-02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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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十月份的时候,我们赶上了一个十一天的假期。西陇打电话给我,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玩一个特刺激的游戏。我一听“刺激”两个字,顿时觉得所有的血都涌上来了,我想都不想地答应他说没问题。于是他带我来到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那儿有趟铁轨,我简直怀疑这样的铁轨上到底会不会继续行驶火车。
        西陇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到铁轨上,自己站在我面前。他说火车来的时候我们会有感觉,在它无限接近我们的时候再躲开,这个游戏叫“闪火车”,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在电影里玩这个游戏的是几个小学生,不过没成功就是了。“......死了?”我小心翼翼的问。
        “不是,被同伴早早地就拉下铁轨了。”西陇耸了耸肩膀,“你害怕的话你就先跑,但你可别拉我。”
        我又踢他一脚,说我才不先跑了。
        大话虽然说了出来,但火车开过来的那当口儿,我觉得脚底下哐当哐当地就跟地震一样。火车碾过我的身体时的那副场景冲进了我的脑袋里,我想那一定比新年时炸裂的红色炮仗还要美。但是炮仗是用来庆祝的,我的死什么都庆祝不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从铁轨上跌到旁边的土地上的。然后我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见火车行驶过的地方扬起了厚重的沙尘,弥漫开的沙尘把西陇的身子几乎遮盖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表情竟然精妙地浮现在我心中。他微笑的样子像个高傲的使徒,火车就是即将刺穿他的心脏的子弹。
        我变了调地喊西陇的名字,火车从我面前疾驶而去,飞起来的沙尘扑了我一头一身,我抹了一把脸,玩命地咳嗽,咳嗽完了我看见西陇坐在铁轨的另一边,抱着膝盖冲我笑的阳光灿烂。
        “***的可真是......”我揉着太阳穴,发现额头沁出了不少冷汗。
        “好玩吧?”他还笑。
        “好玩个屁。”
        “这可是难得的死里逃生的感觉。”他说。
        我不再理他,站起来抖抖一身的土,说要回家,但他不让我走,非说今天是他阴历生日,让我跟他去他家里一块儿过生日,我不去,一个劲儿说他神经,他还是拽着我不撒手,最后拗的没辙,我使劲甩开他的胳膊,无可奈何的说行,那大爷最后赏你半个小时。他嘿嘿的笑起来。
        5
        我们买了小蛋糕还有二十根蜡烛进了他家门。看见他妈在里面的小屋正织着毛裤,这年头自己织毛裤的人可不多了,我看着新鲜,就多看了两眼,但西陇一个劲儿地推我,把我推进他的房间里去了。然后我们拉上窗帘,灯也关上,西陇悉数把蜡烛插在不大的蛋糕上,然后拿打火机把蜡烛点上,闭着眼睛神神鬼鬼地不知道许了个什么见鬼的愿,给我一根,自己拿着一根,就借着蜡烛的火点上了。待到烟吸完了,他开始拿把小刀切蛋糕,蛋糕也吃完了,他终于慢悠悠地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丢在我面前,然后盘腿坐下,一边用小手指挖耳朵一边无比轻松地说:“我就要死了。”
        进门这么长时间,这是他说得第一句话。
        他没说谎。那是张诊断书。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小声说:“别叫,我妈不知道。”
        “......怎么办?”
        我把诊断书塞回他手里,不知道说什么,就该死地问了一句“怎么办”。
        “不知道。”他摇摇头,开始收拾眼前的蛋糕盘子。
        西陇说这病要好好治他治不起,我知道,从他家的摆设就能看得出来。其实这种事搁谁家都差不多,没几个能治得起的,而且,就算花得起这个钱病也好不了,这才是最重要也是最现实的地方。
        那张诊断书的字在我眼前飘啊飘啊地晃,我觉得这一天过的一点都不真实。我问他是啥时候的事,他说昨天。他自己也觉得不真实。以前死命想着老了老了改怎么死,如今突然被下了通知,年轻轻的就要死了,这东西可让人怎么接受。
        我们从他家出来,又在路边一人喝了一瓶啤酒。西陇走前面,我走后面,他走路的姿势一向特轻快,但今天越轻快看着越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么走着,我们就又回到了那道铁轨旁边,我问他还玩么,他摆了摆手说不玩了。然后我们俩并排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大片空旷的土地,再抬一点头,看见的是蓝天跟白云。用力盯着天看,看得见云在动。我知道那其实是我们在动。时间在我们身上产生了作用,把我们每一个细胞都向死亡推动。


        4楼2013-02-02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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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奇怪,一旦与一件什么事扯上紧密的关系之后,再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将以这件事为轴心。
          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可能死亡就成了轴心。
          这天,西陇比平时还要能说。我也预料到了。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天空,不断地说这话。小时候的事,初中和高中时碌碌无为的生活,还有如今这个烦死人的世道。或者也干脆能说成他的话语里根本没有一个确定的主题,想起来什么就是什么。这密不透风的语言就像是开了水闸往外防水一样,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留。他这么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地往下掉眼泪,所以听到后面简直泣不成声。他的话我基本没听进去,除了这名一段以外。
          他说:“我以前对我的活法特别不甘心,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该过这种混蛋日子。我觉得我就是该干点什么大事的大人物,我怎么能跟那些躲在墙根里张着嘴等着喝雨水的废物一样呢。我觉得所有的都是废物,就我自己不是。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成天想的自己多伟大多伟大都是没用的事,你们都不是废物,就我自己是。我怎么就放着这样的日子不好好过非得想着去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几千年来人们的活法都差不多,我凭什么把一切都推到生错了年代上,然后把这年的时间都浪费了?”
          我知道他是说他自己,但我觉得他同时也在说我。
          二十年了,我什么有用的事都没做,也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事。不过,要真的说起梦想来,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的。我啊,我想登上一座从来没人上过的山。不是藏在什么地方没被人发现的,就是因为各种可怕的环境所以没人登的上去的,总之就是这样一座山。我觉得我有时间去找到这样一座山,我不怕死,我也不怕那些恶劣的环境。我只想爬到山顶,然后插下一面写着我的名字的旗子。从此那面旗子就是我,于是我本人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对。这就是我的梦想。但我没跟人说过。即使是西陇也不知道。
          西陇把嗓子都说哑了终于停下来,拿手背擦掉了眼泪,又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站起来。我就也跟着他站起来。谁知道他才往前走了两步就一头扎倒在地上。我吓可能连呼吸都停了几秒钟,才赶紧跑上前去摇晃他,晃了几下,好歹意识回来了。他揉着太阳穴慢吞吞地坐起来,我怕他再跌倒,就赶紧跪在他后面让她靠着。他侧过头来看我的脸,又笑了两声,说:“韩智,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大战场上的小兵。我们在前线,我让炮弹炸了,我快死了,你抱着我,我跟你说你要是能活着出来,就帮我捎信给我妈,告诉她我爱她。”
          又绕回他的老主题上来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又说:“我死了之后你帮我照顾着点儿我妈。”
          “......你是演戏呢还是说真的?”
          “说真的。”
          “你要是演戏我就说兄弟没问题,你要是说真的我就说去你大爷的你自己的妈你自己照顾。”
          然后他就跟平时无二的笑了。我看着他笑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产生了幻觉。我以为他真的快死了,这样的念头从脑子里一路闯进心脏里,差点就哭了。但是,我们俩在一块的时候,总是他比较牛逼。这回我也想在他面前装一回,所以我忍住了。
          他还靠在我身上,后背的骨头抵的我生疼。忍着,非忍着不可。他不能给他妈说,又不能让女朋友操心,跟那除了女人没别的事干的舍友说了也没用。所以他身边就只有我了。就我这么一个倒霉蛋,跟他一起承着这么一件倒霉事。


          5楼2013-02-02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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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过去之后,跟我想的一样,西陇又回到平时的样子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了。一天过得是一天,什么事都能跟着当天的月亮一块落下去。所以直到他正式住院之前,我们过得都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日子。唯独说话时的话题少了很多,因为我们刻意回避死亡的缘故。这种回避让我觉得万分惊讶,原来我们的日常对话,竟然有这么多都是关于死的。
            时间长了,躲开这个话题之后,我们也一样有话能讲,一点儿都没觉得无聊。西陇跟我说,人到头来,什么都能习惯。
            我没听懂,他也没解释。
            他住院以后,我一直都没过去看他,他倒是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怎么样,但是我害怕面对病人,我无法控制我看他们时的眼神,我觉得我的眼睛里总是透出来一种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要是传递给了他可就不好了。
            这么的,不知道我拖了多长时间,才终于背着一大包书啊杂质啊DVD啊之类的东西往医院走。我也忘了是我穿马路时恍惚得忘了看汽车,还是这该死的喝多了的司机忘了看我,总之我就这么被那辆红色的汽车撞成了一朵绽放的焰火。
            ......焰火。礼花。是的,就是《花火》。那是北野武车祸之后拍的电影。我还记得他在病床上写作出来的一本书,名字叫作《向死而生》。真好听的名字。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竟然浮现出这些好像根本就不相干的意象来。除此之外,我还想着,这样我就没办法去我的山上插旗子了。是因为我死了才不能去的,这个理由比其他理由接受起来都要容易一些。
            不过,我想是这么想的,最后我没死,就是被绷带包的跟木乃伊一样送进病房了。车祸后的北野武好像也被包的跟木乃伊一样,是他自己在书里说的。但那本书我没看完,我后悔我怎么没看完,不然我在这么半死不活的时候,也好认真思考一下北野武当时思考过的问题,没准儿我出院之后也能拍出一部跟《花火》一样的电影。那么,这部电影就是我的旗子。
            我在医院待着的日子,西陇倒是没玩没了的往我病房跑,本来说是我看望他的,这下正好倒过来了。他就跟我们住208、209时一样往我病房跑,坐在我床边儿吃别人给我买的香蕉,吃完了把皮从窗户嗖的扔出去。扔完之后他说他同房的病友是个小孩儿,闹哄哄的,每回输个液都得哭上俩小时,吵得他头都大了,他说这样下去迟早得病情恶化死掉。
            我又瞪了他一眼,每回他说死的时候,我总是会瞪他一眼。
            我的病友是个老大爷,跟我一样身上包了不少绷带。不知道是因为交通事故还是自己不留神摔的。老大爷精神特别号,成天抓着我聊天,他以前当过兵,我们就聊他年轻那会儿的事。西陇也爱听,于是他挤在我旁边躺着,我们俩一块儿聚精会神的听老大爷讲他的英雄时代,每回都能给我们讲的热血沸腾。老大爷睡午觉的时候,我小声的跟西陇说:“这才叫活着啊。”
            他不容置否地点了点头。说:“恩,这才叫活着。”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他跟我说的那句“人到头来,什么都能习惯”,我们习惯了以前那种不死不活的活法。我现在习惯饿了躺在床上的日子,相比他也习惯了每天更换不同的假发的日子。
            7
            当我的腿好的差不多能走路的时候,西陇已经被抢救过两回。抢救完之后的一段时间精神不错,但不知道啥时候又会复发。这种生命的不确定性在我们周围飞速的打着转儿,起码已经折腾的我快受不住了。我不知道西陇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可能真的会不管不顾的把医院扔到一边儿,自己就利用现有的交通工具上一个越远越好的地方去,至少得是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杳无人烟的地方最好。在那儿过上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然后再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去。至少最后的时光都是我一个人的。其实我想到没人爬过的山上去也是这个原因,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完完整整被地被证明属于我的。
            我想着想着,觉得要死的人真的是我一样,心里就跟涨潮了似地兴奋不已。
            我真想扯着西陇的领子跟他说我有梦想了,你这混蛋赶紧滚过来听听我的梦想。


            6楼2013-02-02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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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我说的话会影响他。而且我也知道他也不可能一撒手什么都不顾的离开这里,他还有妈,他爱他妈,他要是没这个妈的话,我猜他那天早就在铁轨上撞死了。可能他本来就是准备自杀的,但是就在火车驶来的那一瞬间,可能某种坚固的求生信念自动点燃了他身体里潜在能量才令他躲过了火车。我想起那一刹那浮现在我眼前的他无比鲜明的微笑,那里面简直就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生不久,死不成。
              我的天。
              我为了复健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一圈一圈的走,西陇从楼上下来找我。他的脸色明显苍白了不少,不过到底还能好好的一个人走路。他走到我旁边来,告诉我有个大计划要实行,他说他要从医院里逃出去。因为看了《飞越疯人院》这部电影,他说无论如何都想飞越一次医院。我笑起来,我说医院用不着飞越,换了衣服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就行了。
              嗯,只有不穿这身病服,就没人知道你是病人,这算是一个标签,我们有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外在的标签来说明我们是谁。比如现在我可以很明确的说我是一个受伤的病人,但脱了这身衣服我是谁呢,想不出来,我又不知道了。
              我半夜起来,小心翼翼地脱掉身上的病服,换上从家里拿来的自己的衣服。都换完了之后我躺会床上去,接着盯着天花板数着剥落的墙皮。上回数到多少块我忘了,总之现在已经有了十三块。数完了墙皮我又看着临床的老大爷,觉得他的生活真是好,他活着是有意义的,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听他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但最好别再医院里了。我真希望这老大爷能好好地出院,然后健健康康地再活好些年。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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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五点半,我站在窗户边上等着西陇出现。最后这家伙让我生生站了一个半小时,我都差点儿要去急救室找他了。当然,最后我还是看见他了,他顶着我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戴的那顶看不到脸的假发。我轻手轻脚的经过老大爷的床,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瞥见他露出被子的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我相信那是他的军功章。
              西陇两手空空的站在楼下,我也两手空空的到他旁边站好,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当自己是好人一样地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医院大门。说真的,当我的脚重新踩在外面的土地上时,我才觉得我真的活过来了。估计他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开始跑起来了,他的衣服下摆飞起来,就像什么动物的翅膀一样。
              但才跑了没多久,他就跟上次在铁轨旁边一样,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了。我过去扶他,他说没事儿,就是走不动了。我问他是不是又恶化了,他说没有,就是没力气了,走不动,没别的事。
              于是没辙,我就上两条街开外的一个租自行车的地方花钱租了辆带后座架的自行车来,我扶着他在车后面坐好,然后开始蹬车。我好些日子都没骑过车了,觉得这双脚都不是自己的。
              我们最后在我小时候经常玩的公园那儿停住了。把自行车存了,找个地方让西陇坐着,我自己去买中午吃的东西。紫菜包饭,牛肉饼。烤面筋。反正我把平时在医院里吃不着的东西都买了。我们坐在草地上把东西吃光,然后躺下看着天,看着朝着一个方向流动的云。我不知道此刻西陇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自己脑子里反正是一片空白——我特意维持着这种空白。但当我觉得维持不住的时候,我就开始瞎说话。什么天气真好啊,草真绿啊,东西真好吃啊。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的半天,一瞬间发现我以前根本没觉得世界美好,现在一下子全都发现了。草啊木啊花啊都欣欣向荣,在小学作文里说过的废话一点儿假都不掺。
              当你可能要离开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一个劲地想着的都是它的好。
              我想起在医院里那位老大爷在我骂脏话的时候制止我,他说你想想,你想想你喜欢的东西,你把这些东西都写出来,你试试看。
              我真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有多绝望。我说我他妈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然后老大爷笑了,他说你想想,你试试。
              我没试,我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现在我突然之间又把他说的话想了起来,我觉得现在要列的话,恐怕能列满一个病历本。我喜欢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我的天,这些东西要怎么全体列出来——不,其实这些东西能用一个词来代替,这就是活着的时候。无论怎么活着,世界上的活法太多了。


              7楼2013-02-02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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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意识到这个的一瞬间,似乎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一下子开启了。有个开关啪嗒一下被开启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这时候西陇也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用他那双天生似乎就带着笑意的眼睛盯着我,问:“你思考完了?”
                “......啊。”我尴尬的语塞。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我跟你说件事。”他说,然后立马开口说起话来,像是忍耐了很长时间终于得到开口的机会的演说家一样,“我啊,有段时间特希望全世界都跟我一起死。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啊。但在医院待了这么长时间,我习惯了,我知道本来就不公平。不公平是从出生时就奠定了基础的,以后的时间都用来夯实这个基础。我们选不了生处,选不了活路,最后,连死所都不敢选了。我明白了,也习惯了,我不求生,也不寻死。以后有什么都伸手接着,我希望死神是个美人。但这个美人我一个人抱着就够了,你离她远点。”他用和说着“我不该生活在这里”一样言之凿凿的语言叮嘱我,说的又潇洒又认真,唯独孤注一掷的人才能有这股劲儿。
                然后他开始掏牛仔裤口袋,从里面变魔术一样的抽出了一块布,展开之后,我承认,我第一眼没看出来它展开之后是个什么东西。当我从他手里接过这块布,看到那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着我的名字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我不断的幻想中出现的那面旗子。我抓着它,皱着眉头看着西陇,他无所谓的笑起来,说:“你一边做梦一边说的。你说:‘我要登山,我要在上面插旗子,我要征服宇宙。’”
                我抖着那块布,我的名字在上面晃啊晃的。要是这是电影,估计找个好的拍摄手法能让这画面变得感人无比,但我不知道别人看着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看着自己的名字这么被写出来,就这么两个字,好像把我二十年欠缺的快乐在一瞬间都还给我了。我简直想把它举起来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拿着它站起来,我又能站起来了,我还在站着。我觉得我四周的炮火都终止了,我在世界中心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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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西陇并肩站在那战场中央,他的被抵着我的,我们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我看到了对面立着一座之前从未见过的山峰,我知道那就是被敌人隐藏起来的,需要我们征服的那座山。
                而我们周围炮火四起,战况愈加惨烈。西陇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端起枪。他说你上去,我掩护你。
                我说那你怎么办,他笑了,一双眼睛里都是火焰的颜色。他说你忘了么,我的梦想就是这个,我就是想死在战场上。
                “我不怕死,我不悲伤。我想要的就是这个。然后我就要被埋起来了,我死了之后,就和千千万万的尸体埋在一起,而我的名字会留下来,你的名字也是。”西陇的手指掠过旗子上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也会以你想要的方式留下来。”
                我们从此将会被历史铭记。
                “但是你不会死。”西陇继续压低声音说着话,“帮我照顾我妈。”
                “我知道。”我说。
                西陇的眼睛里是一轮正在下沉的太阳。我的手举着这一面旗子,我那名字应经被日光染成了发红的金色。我觉得自己此时已站在无人涉足的山顶上,用尽我全身的力量在标榜着我存在的意义。周围的炮火声全都归于平寂,所有的人都已倒下身亡,我在千千万万的尸体之中作为我自己站立着,并且还会继续这样站立下去。我不觉得孤独,不觉得悲伤,我已亲眼看到了我的梦想,它就在我心里的那座山的顶峰。
                我和西陇今天在这公园的草地上满足地吃了一餐,我们吃好了,太阳也跟着完全下沉。这一天的自由我们已经享受完毕,我们便又该把单车骑回租借的地方。没有了自行车之后,我们开始步行,太阳隐入远方的楼群,但它的光还在。落日的余晖照在西陇脸上,这幅样子令人非常想为他拍一张照片。
                ......照片。不,没有照片。
                我可以这样回到平和的世界当中去。我的手里有西陇用捡来的小破铅笔写给我的家里的地址,有他给母亲的信,还有他从敌兵口袋里逃出来塞给我的糖,唯独没有他的照片。我手里所有的,代表西陇的东西就那么简单。
                我大脑当中西陇的面貌此时完全变得模糊一片,更值得悲哀的是我竟是被子弹的声音唤醒的。我见到西陇正面对我倒下,他的视线定格在我身上,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笑。他的胸膛处冒出一朵妖艳的焰火,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是一种胜于一切记录形式的盛典。


                8楼2013-02-02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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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2 16: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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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9楼2013-02-23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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