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的雪球已经开始化掉了。贝比把它扔出窗外。“他人很好，”他说。“他有个弟弟是陆军，被无数个学校退过学。他常说起他，总是觉得他就是个小蠢蛋。”
“贝比，麻烦把窗户关上啦。”格拉德沃勒太太说道。
贝比关上窗走到他的衣橱边，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它。他的套装都整整齐齐地挂着，但是他看不到，因为它们都用焦油纸封起来了。他在想他是不是还有机会穿上它们。脆弱啊，他想，你的名字是格拉德沃勒。那些千百辆公车上的、千百条街道上的、千百个吵吵闹闹的派对上的姑娘们都看不到韦伯先生和韦伯太太从百慕大给他带回来的这套白西服。即使是弗兰西丝都没见过。他真应该找个机会出现有她的某个房间里，穿着那套白西服。当他在她身边时，他总觉得自己长得实在太普通了，鼻子简直是又大又长。但是那套白西服，那套白西服一定会迷死她的。
“在我吃掉你的白套装之前我一定会洗干净整整齐齐地叠好的。”他妈妈说道，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让他简直有点生气了。他在衬衣外面套上海军蓝的无袖毛衫，然后穿上山羊皮风衣。“雪橇在哪里，妈妈？”他问道。
“仓库里吧，我猜。”母亲回答道。
贝比经过他母亲坐的脚凳，她还在那里看着，充满了爱地看着。他轻轻地拍了拍她朝外的肩膀。
“回见。清醒点啊。”他说。
“清醒点！”
十月末窗户就会上霜了，而现在，十一月的纽约瓦尔多斯塔就已经通体都是白色的了。玻璃窗冻住了，呼吸都冒着白气，把书放在走廊拿回来的时候也结冰了。即使这样，每个下午三点钟下学后仍然会有小部分人——都是女孩子，留下来听可爱的戈蓝小姐读一章《呼啸山庄》。所以贝比坐在雪橇上等着，快三点半了。快点啊，玛蒂，他想着，我时间不多哦。
突然间，学校大门砰地开了，十二到十四个左右的小姑娘推推搡搡地挤了出来，叫喊着，欢呼着。贝比心想她们看起来不是一群聪明的孩子。可能她们根本就不喜欢《呼啸山庄》。可能她们只是坐在后面一边给苹果打蜡一边希望得到一个好成绩。但是玛蒂不是这样的。我肯定她喜欢它，贝比想，我肯定她希望凯瑟琳嫁给希刺克里夫而不是林顿。
然后他看到了玛蒂，她也立马看见了他。当她看到他，她的脸变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下子闪亮起来，这起码值五十场战役。她从齐膝的、洁白的雪里疯狂地冲向他。
“贝比！”她喊道，“嘿！”
“嗨呀，玛塔。嗨呀，小姑娘，”贝比轻松随意地说道，“我猜你可能会想坐下雪橇呢。”
“嘿！”
“那本书怎么样呀？”贝比问道。
“很好！你读过没？”
“嗯。”
“我想要凯瑟琳嫁给希刺克里夫，而不是那个傻瓜林顿。我总觉得他有点无病呻吟，”玛蒂说，“嘿！我不知道你会来诶！妈妈告诉你的我几点下课吗？”
“是啊。坐上来，我们来滑雪橇。”
“不。我们走走吧。”
贝比弯下腰拾起雪橇的拉绳；然后和玛蒂并排在雪地里朝着街对面走去。听《呼啸山庄》的其他的孩子们也都闪闪发亮。贝比想，这是送给我的。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这比我的书要好，比弗兰西丝要好，这比我自己都要更好更好。好吧，射向我吧，你们这些新闻里见过的狡猾的日本兵。谁怕谁啊?
他们现在走在大街上了。贝比松开雪橇的拉绳，把它整理好然后坐上了雪橇。
“我先上，”他说。然后坐好，“好了。坐我后边来，玛塔。”
“不要在春日路拐弯哦，”玛蒂紧张地说，“贝比，不要在春日路拐弯。”如果在春日路拐弯会很轻松地进到L路，但是L路挤满了小轿车和大货车。
只有那些大块头的、粗暴的、满口脏话男生才会挤在春日路。博比·E去年在那里被杀了。他的父亲去领他的尸体，E太太哭的死去活来的。


“我去运动了。我和玛蒂去滑雪橇的。没开玩笑。纽约怎么样？”
“没有轨道马车了。我入伍后他们就把轨道马车给取缔了。”文森特从地板上拾起一本书，仔细看着封面。“书啊，”他轻蔑地说，“我以前什么都读。斯坦迪什的、艾尔格的、尼克·卡特的。从书本里学到的东西从来没有给我任何用处。记住这点，你这家伙。”
“我会的。最后问一次，纽约怎么样？”
“一点也不好，中士。我的弟弟霍尔顿不见了。我在家里的时候收到的信。”
“不会吧，文森特！”贝比说，然后把他的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是的，”文森特说。他假装在浏览手上那本书一样，“我以前总是在纽约的老JC俱乐部碰到他，总是和一些大学的和预科的男生们一起喝啤酒。我去那儿就想是去找他，一般也就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他在家里。我打乱了我的假期，到处去找他，最后发现他在那里。那里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毛头小子。他喝了好多威士忌，其他的小子也都喝醉了。我对他说，‘你还好吗，你这个蠢蛋？你想回家吗？你需要钱吗？’他回答说，‘呐，不是我，不是我啊文斯。嗨，嗨，宝贝你是谁？’然后我把他留在了那里。我很担心他是因为，我记起了那些疯狂的、快被遗忘了的夏天里，那个傻子总是把他的湿成一团的运动裤到处乱丢，把它们乱扔在楼梯上，而不是规规矩矩地放着。我总是会把它们捡起来，因为这仿佛就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我啊。”文森特合起他假装在读的那本书，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指甲剪，在空中舞了个圈，然后开始修他的指甲。“你父亲是不是都不让客人吃饭如果他们的指甲不干净的话？”
“是的。”
“他教什么来着？你跟我说过，但是忘了。”
“生物……他多大了，文森特？”
“二十，”文森特说道。
“比你小了九岁，”贝比毫无意义地算了一下，“你的双亲——我是说你的双亲知道你下周就要去海外了吗？”
“不知道，”文森特说，“你的呢？”
“不。我想明天早上火车开的时候我得告诉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就算是有人提起‘枪’这个词她都差不多快哭了。”
“你假期过得好吗，贝比？”文森特关心地问道。
“是的，很好，”贝比答道，“……烟就在你后边。”
文森特够着烟，然后问道，“经常和弗兰西丝见面吗？”
“是啊，她很好，文斯。父母都不喜欢她，但是她对我来说刚刚好。”
“也许你应该和她结婚，”文森特说，然后音调突然变高，“他甚至都还不到二十岁啊，贝比，下个月才满。我真想去打仗啊我简直坐不住了。可笑吧？我的想法简直太肮脏了。我这辈子都在避免使用暴力，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我都代之以快速的说话。但是我现在真想去打死几个人。你怎么看的？”
好一会儿贝比都没有说话。然后他说，“你在收到那封信之前过得好吗？”
“不。我从二十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过了。我本应该在二十五岁就结婚的。我现在已经太老了，已经没法和女孩们在酒吧里说话，在出租车里接吻了。”
“你后来见过海伦了吗？”贝比问道。
“没有。我知道她和她所嫁的那个男人就要有小孩了。”
“真好。”贝比口是心非地说。
文森特笑道，“见到你真好，贝比。谢谢你问我这些。这些日子都属于大兵们，尤其属于是朋友的大兵们。穿着便服的都不行了，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我们也不再了解他们所了解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贝比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从他的烟里把一块烟丝抽出来。
“我在入伍之前完全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友谊，你呢，文斯？”
“一样的。这是那个地方最好的事情。几乎是最好的。”
此时，格拉德沃勒太太的声音穿越楼梯进入了房间，“贝比，你爸爸回来啦，吃饭啦！”


“玛蒂，”他一个人在房间自言自语，“你还是个小姑娘。但是没有人永远是小姑娘或者小男孩——就像我一样的。一转眼小姑娘们就要抹唇膏了，一瞬间小男孩也开始抽烟刮胡子了。所以做小孩还真是件转瞬即逝的事。今天你才十岁，在雪地里跑着冲向我，准备好，一心准备好要陪我在春日路拐弯；明天你就二十了，就有男生们坐在起居室等着约你出去了。很快你就要给服务生们小费了，你会想着昂贵的衣物，和闺蜜们吃中饭，寻思着为什么还没找到你的真命天子。就会是这样的。但我认为，玛蒂——如果我还能有点什么想法，玛蒂——那就是，不要辜负了你的人生。如果你大学时和你同宿舍的是个傻气的姑娘，那就让她变得聪明一点。如果当你站在剧院门口遇到某个老女人来买口香糖，那就给她一块钱只要你有——但只有在你不是出于傲慢和施舍时才能那样做。宝贝，这是我的忠告。我还能告诉你很多，玛塔，但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你虽然是个小姑娘，但你懂得我。你长大后会变得很聪明。但如果你长大了不能成为一个聪明的、极好的姑娘，那我宁愿你不要长大。一定要做个好姑娘啊，玛塔。”
贝比停止了自言自语，他突然想亲口告诉玛蒂。他从床沿起身，穿上睡袍，把烟摁灭，然后走出房间带上门。
玛蒂房间外门道里的灯亮着，当贝比打开门，房间里也充满了怡人的光。他走过去在她的床角坐下。她的一只手臂在被窝外面，他把它轻轻放进去，掖好被角，不过还是惊醒了她。她睁开眼，有点被吓到，不过房间里的光足够柔和。
“贝比，”她说。
“嗨，玛蒂，”贝比有点口拙，“你在干嘛呢？”
“睡觉呢，”玛蒂十分配合。
“我只是想跟你说点什么。”贝比说。
“什么？”
“我只是想跟你说点什么。我想跟你说你要做个好姑娘。”
“我会的，贝比。”她听着他，清醒过来了。
“好的。”贝比有点沉重地说，“好的，继续睡吧。”
他站起身，慢慢走出房间。
“贝比！”
“嘘……”
“你会去打仗吧。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在餐桌下踢了文森特。我那会儿正在绑他的鞋带。我看到了。”
他再次走过去在她的床角坐下，神情严肃，“玛蒂，不要告诉妈妈。”他告诉她。
“贝比，不准你受伤！不准你受伤！”
“不，我不会的，玛蒂，我不会。”贝比保证道，“玛蒂，听着，不能告诉妈妈。可能上火车前我会找个机会告诉她，但你不要告诉她，玛塔。”
“我不会的。贝比，不准你受伤！”
“我不会的，玛蒂，我发誓我不会，我很幸运的。”贝比说。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继续睡吧。”他告诉她，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然后走到窗边，又点燃一根烟。雪越下越大，那些大片大片的雪花其实看不清楚，直到它们落满窗台，打湿了玻璃窗。不过天亮以前雪花就会积起来，一到早上，这些洁白无瑕的雪就会厚厚地照亮整个瓦尔多斯塔。
这是我的家，贝比想着，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玛蒂在这里长大，妈妈在这里弹钢琴，爸爸在这里给他的高尔夫球座起绰号，弗兰西丝在这里以她的方式带给我许多的快乐时光。但是玛蒂还在这里熟睡，屋外没有敌人来吵醒她，吓到她。而如果我不拿起我的枪走出去面对他，这就有可能发生。而我必须，必须杀掉他。我也想回家。回家真是太好了，真是……
贝比转过身，想知道这么晚了是谁。
“请进，”他说。
他的母亲进来，穿着她的长罩衣，她走过来，他抱了抱她。
“好吧，太太，”他开心地说，“铜版画展区就在……”
“贝比，”母亲说道，“你要被派去海外了，是吗？”
贝比说，“怎么这么说呢？”
“我知道的。”
“你这个老霍肖克。”贝比想尽量表现得稀松平常。
“我并不担心，”母亲说道——十分平静——反而让贝比有点吃惊，“你会完成你的使命然后平安归来。我感觉得到。”
“是吗，妈妈？”
“是的，我感觉得到，贝比。”
“那就好。”
母亲吻了吻他，然后离开，在门口又转身回来，“冰箱里还有些冻鸡肉，你干嘛不叫醒文森特，然后你们俩去厨房聊聊呢？”
“我大概会的。”贝比高兴地说。


"一定不要辜负了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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