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赵家二小姐便是因为贺寿，那日大风大雪，二小姐在后门口叫住她，粉颊雪腮霎是可爱，双眼明亮好似晴天冬阳，声音也软软糯糯，竟令她有些心动。此后许久没有见过二小姐，只是时常听闻诸多有关她的流言，再见却又是深冬了。此次管事吩咐了，唱完立刻就走，不能有一丝拖拉。素素从不敢确信赵家二小姐真对她有那份情意，只当是管事怕事，虽然有些惋惜，却也没太多抱怨。上台之前素素便见过赵二小姐，她虽然衣着华丽，面色却清清冷冷的，就像，就像云生楼院里的那棵白梅，深冬里悄悄地开着，融进雪色里。不知为何，素素在台上唱曲的时候，心里竟怀着许多期待，那唱了千遍万遍的曲儿，也揉进了许多怅然。离去之时，她频频回头看去，直到李家的屋顶，彻底掩入雪色里。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数日后，金陵大雪皑皑。素素应了李家二公子的邀，去画舫唱曲，上去之后，却被拉到二公子身边坐下。
“尝尝，雨水喂的六安毛尖，特意为你备的。”二公子把茶盏推到素素跟前，素素只得接下，小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还有软香糕，我家大嫂甚为喜欢，特别是这带点梅香的，她最是爱吃。”二公子又递了盘过来，素素仍旧只尝了一口:“确实很好。公子今日，恐怕不是请我来唱曲的。”
“姑娘真是聪敏，那我便直说了。今日来，便是要姑娘陪我一宿。”
“公子自重，素素从不……”话未说完，素素便觉得一阵晕眩，却又并未晕过去。
“李游，素素姑娘今日身体不适，暂在画舫歇息，你带上银两去云生楼知会一声。”二公子朝家奴说罢，便将素素抱进了珠帘。
素素只恨这药效不够烈，没能将自己彻底药晕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珠帘里丑态毕露的数人，一个个欺身上来，像野狗一般恶劣的样子。素素身体没有知觉，不知是不是药的关系，心里竟然也没什么感触，直到最后，二公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方才崩溃。
“要恨，就恨赵二小姐吧。”
过了许久，素素才清醒过来，穿好衣物，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李家势大，云生楼也没人敢来救，只在岸上接她，被遣来的小厮见了她，纷纷垂着头上前去扶。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素素被好几人同时玷污之事，很快便传了出去，先是素素之辱成了秦淮河畔的茶酒谈资，后来李家二公子的丰功伟绩又在大户中流传，自然也就被赵娴得知了。赵娴数日里坐立难安，见到李云寒便杀气逼人，恨不得将他撕碎。李云寒也只能无奈叹气，上前安抚:“若是你挂念，我带你去寻她。”
“寻什么寻？若不是你，素素何苦受此凌辱？”赵娴瞪着眼，泪水决堤般涌出，竟也懒得去擦。
“如若不寻，怕你抱憾今生。”李云寒把她揽进怀里，又将她脸上痕迹仔细拭去，说不清究竟是疼爱，还是愧疚。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是夜，李云寒便带着赵娴赶往云生楼，花了不少银子才有人带他们去到素素门前。
“素素姑娘。”李云寒叩门唤了一声，许久之后听见门内人虚弱回应:“素素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待客，望公子见谅。”
“素素……姑娘，我……我是赵娴啊。”赵娴有些哽咽，又想看看素素如今状况，又怕看到素素如今状况，忐忑不安。又过了许久，方才听见门内人说:“赵姑娘，素素并不认得你，你可是认错了？”
“我……当年，我们在赵老太太寿辰上，见过的。”
“赵老太太？抱歉，素素平日去过的地方见过的客人太多，记不住了。”素素的语气平静，听来不像是假，赵娴眼睛里又湿润了起来。
“不记得也没关系，素素姑娘近来，过得可还好？”赵娴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李云寒见她哭得颤抖，便伸手扶住她的肩。
“甚好，只是深冬天冷，偶感风寒，因此不方便见客。姑娘请回吧。”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素素躲在门后，每当赵娴发问，便忍不住难受，却又不得不平复心情回答。等了许久，门口没了声响，素素还是没忍住，打开了个门缝，却被赵娴推门而入，一把抱了个满怀。
“素素，素素我带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你受欺负了。再也不想你受着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连救你的机会都没有。”素素任她抱着，目光却胶着在李云寒身上，恨否？怨否？好像又都不是。寒冷慢慢被驱逐，身体却依然在颤抖，像是长久以来的心愿有了满足，又被绝望拉扯着，始终无法平静。心中百转千回，却只能含泪说出两句:“你我素不相识，最好素不相识。我太脏了，哪儿也去不得。”
赵娴身子一僵，霎时愧意催着眼泪冲出，脑里耳里似困着兽，尖锐地鸣着。她双目紧闭，脸也涨得通红，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里一路爬到指尖，所过之处麻木不堪。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素素推开，又是如何被李云寒拉走，她只记得门合上之前，素素低着头转过脸去，竟然格外落寞。
她明明记得我，明明记得我！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素素死了。清晨她一个人出了云生楼，傍晚被人从秦淮河捞了起来，有关她的死传言有很多，好的坏的都有，却没人提起过赵娴。或许是因为无人再想起她，又或许是大家刻意隐瞒，总之事情过了许久才传到赵娴耳中。
得知素素的死讯，隔天赵娴便一个人回了娘家。她翻出祖母寿辰时穿过的衣服穿上，在院里站了许久，谁劝也不听，只是盯着院里的红梅，霎儿笑，霎儿泣，竟似疯了。后来落了大雪，家奴上去给她撑伞，都被她一一喝退，折腾了一会儿，大家便都散去了，留她一个人在那儿站着。又过了些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李云寒寻上门来，见她一人在雪地里立着，四下里也无别人。他撑着伞过去，给她挡雪。
“娴儿，我们回去吧。”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赵娴不回答，却也没有赶他，只径自走到树下，摸了摸树干便坐了下去，李云寒只好跟过去，替她遮风挡雪。
两人这么一站一坐沉默着呆了一阵，天越发暗沉，赵娴突然唱道:“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又半晌沉默，李云寒盯着她看了许久，看着她脸上颜色逐渐褪去，眼睛逐渐失了神，缓缓阖上，突然一惊:“娴儿！”他丢了伞俯身便要去抱她，手上一暖，竟是满手的血，仔细一看，竟是从腰背处流出。李云寒来不及细想，立即将赵娴打横抱了起来，一根削尖的梅枝落到雪地里，一头含着苞，一头染着血。
“来人啊！来人！娴儿受伤了！”李云寒大声吼着，那声音像是洪钟，先是震耳，逐渐又远去弱化，最后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

秦淮河畔的白梅仍旧开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它记不得曾经有一个姑娘，曾每年每日在楼上看它，所以它也不会欣喜，不会惋惜。赵家院子里的红梅却被人伐走了，地上剩了矮矮的一段木桩，半截埋在雪地里。那株梅树也就随着那段旧事，葬在了金陵的尘埃里。它仍然记得那天，两个同样好看的女子，一个是金陵的闺秀，一个是秦淮的歌女，不亲不疏地谈着，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敢问姑娘芳名？”
“素素。”
——————《红尘道场·中华古都》金陵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