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下午没课,解雨臣带了包准备在店里卖的货物中午就出去了。独自在学校旁边的小店里要了碗鸡头米粥,配上一盘特意叮嘱多加辣椒的小炒肉。正吃着,就见到店里来了个熟人,正是自己预备夜里再去拜访的张老师。
张老师像是没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往店家那边点了点头。店家似乎立刻会意了,不多时便端出两盘菜加一碗白米饭。从解雨臣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两盘东西白乎乎的,和他这里整盘鲜红的颜色是个反差。看来这位张老师吃得倒是挺清淡,和他给人的整体印象差不离。张老师吃得挺快,没多少时候就起身往店子外面走,解雨臣也刚好吃完,背起一包货物就跟了出去。也不能说是跟着张老师走,偏巧他们的行程一致,都是往渡口去。上了同一条船了,便不能不打招呼了。还是解雨臣先开口喊了声“张老师。”对方还是一副老样子,这次连点头都没有,只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还是站在船头,这回风清日丽,船头上三三两两站了些人,或谈天,或看河景,脸上的表情大多是闲适的。再一看身旁的张老师,兀自闭着眼睛,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解雨臣本来有雅兴唱上一两句,遇上这位不吭声,索性也闭目养神算了。
船上忽而有人高声讲起话本来,说的还是那位驱使鸬鹚的外乡人的故事,说这外乡人之后便在此地定居,兴商兴学,溯流河两岸的繁荣景象都是这位张大佛爷的功劳。商学,指的应当就是镇东的玉器古董铺子和镇西的枕水大学,大约是觉得这位大善人做了许多好事,才称之为“大佛爷”吧。解雨臣在意的倒是这姓氏,“张”,这么说来姓张的是外乡人,恐怕与这位张老师脱不了干系了。
才下船就找不见张老师了,解雨臣想他可能又去帮别家铺子写匾额,身上背的就是前些日子帮他的铺子题字那会带的帆布包。说起字来,他站在自己的铺子前面抬头看,前些天下了场雨,还想着字迹掉了的话得再麻烦张老师重写次。现在看来倒不必,兴许是小镇的水好,兴许是张老师的墨好,总之“珠玉铺”三个大字还是簇新簇新的,正等着他开张。先在玻璃柜台里都铺了软布,摆上些大小不一的展架,再从包里把些手链项链挂件胸针的一样样拿出来,再一件件往柜台里放。小铺子么,面上装饰得干净些就好,把些不是最贵重但是最好看的东西往门面两侧的架子上摆,正对着门的柜台里放上他这回带出来的最好的一串碧玺圆珠链子,颗颗晶莹剔透,好颜色具有。
“……”
张老师来的时候解雨臣正托着对红玛瑙小摆件往高一些的架上摆,忽然一只手捏起这对貔貅轻而易举地给放了上去。其实这两位几乎是一般高,只是就差了那么两三个厘米便有分别。
“多谢老师。不过这种小事我自己也能做的。”年轻的学生刻意做出副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倒是没什么。张老师淡淡地“噢。”了一句,又帮他把柜上其余的几件摆件也逐个摆好。解雨臣乐得有人帮忙,也就继续低头去往柜台里装东西了。两个人一起干到月上柳梢头,一抬眼天都黑了。回去的船上还是默默无言两两相背,临到了学校开阔的林荫道上,解雨臣才提起今夜要去拜访的事。张老师没什么反应,他就当是得到应允了。回到宿舍照例先处理完家里的工作,解雨臣收拾了盒子,转念一想,又从橱里翻出从家里带来的薄被和枕头叠好包起来提上,到楼下发现舍监不在,这才大大方方地从宿舍楼里往档案室去了。
待解雨臣出现在档案室,气氛却是凝固的。头顶一盏昏黄的灯,中间一只扎眼的盒子,对面一个寡淡的人,外带一只趴成团的猫。他倒是不指望能通过“告知”了解一切真相,既然与自己的利益无关,深究全无必要。
“张老师,东西都在这里,您怎么看?”他使力把盒子往对面推。雕漆匣子的底面很光滑,眼看要落到地上去了。张老师随手挡了下,盒子里顿时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地开起来了器乐铺子。铜木相击,搅做了一团。解雨臣原本已将一套九连环拼好,如此一来必然又回复了原样。倒也无妨,多的是重新摆一遍的耐心,反正这件玩具已经不能用了,摆得好看也做不了陈设。
“九连环?”打开盒子的一刹,张老师的皱起了眉毛。解雨臣感觉他是没见到想见的东西,便直接把那个牛皮信封给夹了出来。
“和张老师您院子里的兰花是同个品种吧。”他托着干花的手掌伸到张老师的眼前,不必等后者确认了,在得到匣子的那天夜里他就确认了这是同样的东西。
玫瑰茄,藏竹里。说的是种兰花,有玫瑰的深红色,玫瑰花苞的形状,怒放之时花朵低垂,水滴状的花瓣略向外卷,掩在竹林间,只闻其香,罕见其形,是种格外珍惜的植物。解雨臣特意让伙计把干花的照片拿给大学里的植物学教授看,那位教授直言这种兰花早已绝种数百年,还问是从哪里得来如此新鲜的标本。学校里别处的兰花都是白色的,品种大约都是平常的春兰,独这院里生了一片,的确让人费解。若不是这兰花特殊,生得活像玫瑰,恐怕也不会有学生冒着大风险来偷偷摸摸地摘花。
“您莫不是在保护稀有物种?”
看张老师的眉头越来越紧,却又不言语,解雨臣忍不住看了个玩笑,也不算不合时宜,反正也没人理会。那只猫儿倒是尾巴打着圈圈晃来晃去,瞪着双大猫眼打量着桌面上的东西。亏得它是只通灵性的猫,被张老师拍了一下就跳下椅子自己找乐子去了,否则解雨臣还担心它会把牛皮纸信封里那块白芍当食物给吃下去。
“不是。”张老师赶了猫才答了两个字。真是惜墨如金,也不对,给“珠玉铺”题匾额倒是不那么珍惜,都说是“掉了再写”,原本上层清漆便可一劳永逸了。解雨臣自个儿琢磨着,张老师伸手拿过了牛皮纸信封,那块白芍从里面滚落了出来,随后张老师拿着他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露出些疑惑的表情,又看向了解雨臣。
“我更不知道了。打小我奶奶就说我没环叔聪明,再加上个吴家二叔,我可比不了。不过,您兴许知道。”他这自嘲顺水推舟地把谜题又推回给了张老师。张老师对着白芍和兰花反反复复地看,最后说了三个字:“不知道。”说完他不再看眼前的东西。解雨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唯窗外竹影纷乱,凋谢尽了的兰花方迹无处寻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