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珍重芳姿昼掩门
“形莫若就 心莫若和”——《养生主》
“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凤姐对薛宝钗的处事为人进行了精准的概括。无论金蝉脱壳时的机敏,还是招将飞符处的眼色,其言行之谨慎,令很多读者深刻印象。贾府上下的交口称赞,兄弟姐妹的一团和气,于世故之熟稔,无怪乎黛玉以为其藏奸。
然而,翻看判词仙曲,颇为令人奇怪:读者眼中那个在人情世故中八面玲珑的她,居然被说成山中高士?教科书上那个在黑暗社会中如鱼得水的人,怎么称得上晶莹如雪?“时宝钗”的言行哪里有什么仙风道骨,在诗社里咏太极图的提议,反倒增加了她作为封建卫道士的迂腐形象。然而,然而,就是这样一副“若冬涉川,若畏四邻”的形象,也恰恰正是《道德经》中老子对得道之圣者的描述。或许这只是巧合?
相比于老子模模糊糊的强为之容,庄子笔下的姑射神人显然更有仙家气象。然而漆园吏自己也明白,鹏程万里只是浪漫的神游,画地而趋才是现实的人间。送药时嘱咐袭人不可声张,写诗时提醒妹妹注意礼教,甚至看到岫烟的玉佩,还要教导其既不可铺张浪费、又不可失于礼节,宝钗平日的小心谨慎确实有些过度。只是无论其如何世故圆滑,宝钗的动机多出于自保之目的,从未动过害人之心。滴翠亭的表演在客观上给黛玉留下了麻烦,但以邻为壑的主观想法则是缺乏文本依据的推断。
“知其雄,守其雌”,两者同样重要。弹压不轨,定要对方不敢冒犯;反唇相讥,坚决捍卫应有尊严。至于盘问西厢一事,其言语周密真可谓无懈可击,黛玉就是刀子嘴,也只能撒娇央告。“已乎已乎,临人以德”,除了机会得当,若不是对颦儿品性的肯定,想来宝钗也不会冒此风险加以规劝。要知道很多所谓纯真之人,根本不能保证其心地之纯善,飞扬跋扈的同时,反要指责别人的虚与委蛇,亦是令人哭笑不得。洞悉这世间的邪恶,却依然坚守于善良,这样的人远比那些因为单纯而不思邪念的人更加可敬可靠。保护自己,关怀他人,心机城府用于正确的选择,又有何不好呢?行走世间,善良与机警,缺一不可。
只提《人间世》和《养生主》,庄子也无非是苟活于樗下。毕竟《齐物论》与《逍遥游》,才是其名垂千古的潇洒。很多人不喜欢宝钗,都是诟病其压抑感受,迷失自我;圆滑世故,曲意奉承。人们更喜欢黛玉的孤标傲世,更推崇妙尼的冰清玉洁,哪怕是晴雯那般的爆炭性格,至少也是敢爱敢恨的真性情,敢笑敢骂的硬骨气。可是问题在于,“定乎内外,辨乎物我”,一个内心清净的人,是否会有对自我概念的如此执着?“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睚眦必报,究竟有何意义?明争暗斗,可否令人满意?那些大动肝火的愚人闲气,那些忙忙碌碌的无尽追求,究竟是自我价值,还是自我迷失?若要踩着别人才能感到快乐,这是自尊的觉醒还是自卑的空虚?若说关照他人只是笼络讨好,是否冷漠或冲突才是正常的人际?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藏愚守拙的背后,保守的是心的淡然。明哲保身,不是为了势利钻营,而是不屑于无聊的争斗。退步忍让,不是因为苟于流俗,而是不愿被玷污了灵魂。上善若水,不与万物争的同时,更有善利万物的一面。正是那份清心自守,才能宽容颦儿对自己的醋意攻击,最终争取到黛玉的友谊;才能原谅宝玉视自己为国贼禄鬼,从未放弃对宝玉的劝谏。
说到劝学一事,宝钗义正言辞的说教显然不合宝玉性格。既然她不可能如袭人一般警之以情,那么以刀折骨的下策也是实属无奈。除了良好的意愿,更要恰当的方法。抛开宝玉一事,宝钗处理问题时的游刃有余,其实相当具有艺术性:宝钗在协助探春改革大观园的过程中,一方面兴利除弊、开源节流,充分发掘大观园里的资源;一方面承包田地,鼓励劳作,亦赢得了贾府下人的爱戴。尽管若干建议实为宝钗所提,但她始终把握客居身份,不肯喧宾夺主。而在具体分配田地的问题上,涉及到莺儿干娘的利益,自然小心避嫌。因地制宜,勤俭持家;因势利导,顺应人心;为而不有,功成弗居,整个过程都渗透着老子“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的主张。而那番不忘学问,不堕铜臭的论述,则是商人之女的另一番清高。
当然了,若一乡一国尚不值一提,治理一个园子又算什么?更何况,自从韩非解老,道德经就多了一种厚黑的用法。仅是人情练达,到底也不过是个投机钻营之辈。正所谓术为道用,庖丁解牛无非是个副产品;而真正的高山景行,在于对生命的解答。
和颜悦色多相赞,守朴藏愚复自嘲。
掩口摇头熟世故,仪周礼尽远高标。
禅心岂向菩提证,玉骨何须日月昭。
涉水庭中瞻皓月,闲云似伴冷香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