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蜃灰臆造的春夜,云衢吊一盏身陷沉疴的月,忽而又吐气结一座白玉楼。攀跻以登,但见松陆月振衣茕行,只道要奉召而去,我笑他疏狂,是欲效仿长吉,属文以记。他只是冁尔,一抹足以丈量心扉的笑,再吝情赠我一枝蔷薇。尔后便拨云见日般地,都砉然坠落去一片昏黄的死寂。
很难说美梦与噩耗谁先蓦然造访。就在燕垒自碎的霎时,梁上的玄鸟飞来啄伤我的瞳孔、痛砭我蓬勃的灵魂。于是眼中多情的四月自此放逐春色,从而失去标志性的绮丽,惟剩非黑即白的颠蹶天地;饱含的溽露也频频悖序,如断珠般危走,要嵌入纸冢残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正迸落别之一字。我是从这一刻解悟别字的,左右相合,恰是剔骨之刀,漂泊于一滴泪海,纵然被浸蚀后有所磨损,竟也未曾有半分痑软,仍是锋锐得几要破纸而出,教人觉疾而不血刃。我捂着失灵的双眼痴想,这究竟是哪段黄昏?是否还深陷于关于秋日的梦中?否则春夜又怎会汩起悲风?……他会痛吗?
也许不会。这柄刀从不剸割离人的血肉,只竭力洞穿留者勇气中的怯懦,像永泰十三年毅然弃剑的我,又像今夜要殉诗国的他。毕竟爱总易令人变得残缺,意识涣散的人也不会留住痛楚。可我更担心他的灵魂受刑,不同于稜嶒的瘦骨,灵魂更透亮、更柔软,丰沛如溟海。——我情愿替他痛,所有的痛。以心易心,灵魂换灵魂,充当病痛和死亡来回切劘的砺石。
落灺无声,一窠湿晕的灯殚心焕放出柔和的余晖,要营造故去的、药气熏裛的落日影像。病榻,哑灯,故纸堆,可是那个黄昏分明是淌着血的残阳,哪里有月?怎可堂而皇之的篡换日月、又陟升松梢?火焰的灵魂已然熄灭,余威却仍能教一座石山土崩瓦解,将一副不会开花的肤壤熔炼、骨骼也靡碎,锈涩的剑化为最后一块椎骨。我就拄着支离而僵槁的肢骸,在朦胧中抓来一支枯毫,很难视物,仍要续写刀笔下残悴的腴辞,银钩在返潮的纸上变得湿滑,墨也溶溶,像一团濒死的螭虬,呛出夹杂鳞甲的血与水。我疾写“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想倘若我封剑于匣,也不赴易水,能否等来春月的胭脂膏?又写“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我总在春天的客亭送别,如今业已坍毁两角,未必有春草绵延,却总有如许的遗恨;再写“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谁在为我以血和墨么?还是松陆月方才赠我的蔷薇被碓舂出花汁?我在胭脂色的泡影中,再看一眼碎成无数片的、如鳌丘般的月亮,便没入无垠的血海,成就一种另辟蹊径的救赎。
此时缺月渐满,春草成灰,入寂十万楼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