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林时常在想，虽然他是个独生子女，且没有独生子女费可以领……但若说兄弟，也不算没有。
每当想起自己的两个兄弟，帝林的嘴角都是藏不住笑的。
毕竟，他们在彼此的生命中占据了大部分的时光，共同的记忆多到数不胜数，情谊深厚的难以计量。
那些回忆如同影集，在午后柔和的阳光里，慢慢翻阅，格外令人惬意。
些许浮尘在透过窗打进来的光束中起舞，隐没在大殿至深处一方沉默的黑色大理石上。
学校是个神奇的地方，读书时最想做的就是离开它，毕业后梦回无数的还是它。
对于紫川三杰来说学校的时光仿佛就算是倏忽而去的童年了，在哥应星的羽翼下相对来说轻松而愉悦的成长，在毕业那一天就是终结，无论他们准备好没有，都必须去迎接成长的到来。
战争的阴云时刻笼罩在家族之上，而此时他们被撤掉了屏障，直面威胁和不期而遇的死亡。
白天当着众人大打出手之后，少年们在“老地方”重聚，青着颧骨紫着眼眶，用擦破的指关节向少女炫耀攀比为了获得她的青睐他们打得有多卖力。
少女利索的给他们处理好伤口就出去招待客人，并不与他们胡搅蛮缠。
过一会儿店老板揣着手进来了，刚好遇到他们难得的沉默。
“佳佳生气的时候，就不爱说话，”店老板也与他们蹲作一团，“今天就跟我说了一个字儿”，他比划了一下，“一个字儿！——滚！”
三双眼睛默默的盯着他。
店老板砸吧砸吧嘴，回味着瓶底最后一滴酒的滋味儿，叹息了一会儿。抬起头仿佛才注意这还有三个人呢。“你们呢也别老想天鹅肉啦，我这儿酒也卖完了，明儿就带佳佳回帝都进货去喽，有没有想说的什么话我带给佳佳啊？一辈子就一回咯。”得意劲儿溢于言表。
老大代表兄弟们发言：“给佳佳的呢，没有——”
店老板横他一眼：“叫谁佳佳呢佳佳是你叫的！”
老大斟酌了一下修改发言：“给我老婆的话没有，给你的有，一个字儿——”
兄弟三个齐声道：“哥——唔——恩——！”
店老板啧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了，走之前尤其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老三。
老三一脸莫名其妙，觉得眼眶更疼了。
从后厨分道扬镳后，他们能说几句心里话的机会寥寥无几，为了家族，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个人的情感和生死都必须被压抑在心底，为了彼此的安全，将几欲冲口而出的兄弟咽下去，一路按到五脏六腑最深处，决不能露出丝毫端倪。
左加明王盘着腿嘬着啤酒，按了暂停，摇摇头，指着那方黑色的石碑：“当年你就一大尾巴狼，我佳佳呢，还来！”
帝林笑笑，望着他身后。一如当年初见林秀佳的情态，眼神温柔，半长的头发整齐而顺滑，不同的是此刻青羽难压华发。
左加明王放弃了逗这位赫赫有名的监察长的念头，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方匣子。这匣子实在是有些眼熟，紫檀木，金文锁，当年只两个，兄弟中也就两个结婚了，便给了妻子和弟妹各一，阿秀还小，待他大婚自然送个更别致贵重的——
像雾气一样凝聚起来的，恍惚还是当年的少女。
帝林起身往前一步，伸手仿佛是邀请的姿态，而雾中少女却退了一步，摇了摇手。
帝林愣了一下，看向左加明王，左加明王笑的呛到了，在包袱里又摸出了一方匣子。两个匣子换了个位置，又敲了敲边上白色的石碑：“呐，不是我区别对待啊，但是人家那位有夫有子的，是吧，不是那么个事儿！”
斯特林一时间竟踟蹰不知是否该上前去。那女子也静静的望着他，似乎垂了眼眸。
又过了片刻才清晰些许，原是李清：“你若觉得此处冷清，可与我回家去。只是说好，我是主你是客，你住东屋莫来扰我。若不愿去，当我没来过。”又转过身向帝林点了点头，方才旋身而散。
斯特林犹疑地看向大哥，盼望还是大哥来拿个主意。
帝林摇摇头：“出来混总归要还的，你与她回去，百十年来总有解释清的时候，若还是个‘客’，便叫泰山大人挪你回来便是。”
左加明王翻着下一张碟片，不理他们兄弟间的琐事，连续剧才是头等大事，谁管得到他们鸡毛蒜皮。
斯特林拘谨的蹲在了小匣子旁边，小声的断断续续开始剖白心意，希望李大人高抬贵手给个认错机会。许是说对了路子，匣子微微掀开条缝。斯特林大受鼓舞，继续表白：“真的，我再也没见过她了，不信你问大哥！”
帝林捧着自己的匣子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诶诶诶这时候想到大哥是不是哪里不对！
左加明王觑着斯特林的样子点头：“对，你们当年就这姿势蹲我家后厨的，你瞅我导演的一点没错，现在这些年轻人懂个屁，还说我瞎编OOC……”
就听见李清冷哼一声：“这种事情用问你大哥？！是你自己不想见，还是没机会见！”啪地一声匣子扣紧锁舌联和，来了个滴水不进。
斯特林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帝林也不再给他支招，夫妻间的事情，外人最是说不清楚。
帝林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寸寸地抚摸着自己怀里的匣子，仿佛当年为佳人描眉时的心境。
斯特林眼见李清再不理他，便关爱起了大哥：“嫂子为啥不见你呀？”
帝林笑骂中踹了他一跟头：“老子没这么多风流韵事，秀佳定是舍不得迪迪。”
左加明王指点道：“嗨呀，佳佳没睡醒呢，醒了就见着了，女婿你也想好啊，在这儿是受这香火，指不定哪天还能修成个什么正果，你要是跟佳佳回家去，那就只有老夫跟迪迪给你们供奉点东西喽，可比不上你的好弟弟，金山银山烧给你，时令节气有些银钱果子也就那样了，别说什么正果……”
他还要且絮叨一阵，帝林却敛了笑，只道不必，定要回家去。
“在这做甚，顶着香炉做哪家的小丑，世人作何想法莫非我竟不知？真修成个甚么修罗，出来现眼？困顿于此，只因……”
他这话没说完，左加明也不问，径自挑了一张碟子塞进机器继续放了起来。
在主题曲的间隙里，斯特林闲聊般说起：“大哥，当年为何是你去卧底？”
如果当年大哥留下，兄弟三人并肩协力，未必不能正面翻了杨明华的盘。大哥不去，总有别人去吧？
帝林眉眼温柔了些许：“总不能叫你们去——大哥也不是白叫的。”
那时候他们本挑的是斯特林，面貌忠厚，易取信于人；如若不肯，那是紫川秀，机敏善变，易得机密。帝林晓得这些，方才决意以林秀佳为由与他二人明面上闹翻，这下便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总归不能让兄弟往泥潭里趟。
这集伊始，帝都飘白，十里长街，从总长府到圣灵殿，人群自发的佩了白花，神情肃穆。
“泰山大人，你这唱的是哥校长还是紫川远星，哪出啊？”帝林随口问着，又仔细瞅瞅，“哥校长去的时候是初春，这是紫川远星那会儿？怎么拍的？封街？群演哭的一点都不真实……”朝着旁边叫了声：“校长，来一起看电视？”
哥应星没出声，倒是更远处云山河答了一句：“他睡了！”又嘟囔一句：“外面不是一样吗还看什么电视。”
左加明王冲帝林撇嘴，“这送的才是应该叫我泰山大人那位主，怎么的，他没在这？”
帝林往左边隔着两三个位置的石碑扫了一眼：“不清楚，你可以自己问问他是不是睡着了。”
左加明王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放大了音量。
荧幕里的少年身量未成，面露憔悴，强忍着泪水。虽然与老三长得不像，依然令人回想起来那最艰难的岁月。
——没错，对于帝林而言最艰难的岁月甚至不是卧底的时候，不是突袭魔族的时候，不是守帝都的时候，不是“报春花”，不是天下皆敌，甚至不是与阿秀拔刀相向的时候——而是他远在远东，甚至就算在帝都，他的奔走也是那么微茫而无力的援手。
他最艰难的岁月是没有权势的岁月，他没有任何办法保护他最小的兄弟，他的胳膊再长，无法拢住远在帝都的小弟肩膀；他的胸膛再广，无法阻挡群狼环饲下的小弟被莫须有的罪名中伤；他的口才再能颠倒黑白，声音却无法飞跃万里疆域，替小弟做一句哪怕在苍白不过的辩白。
这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警钟，敲响在他以后人生的每一刻。
时不我待，他可以慢慢成长，他可以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稳健漂亮，但他所想回护的，恐怕就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谁能指责他抓住每一个机会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他不走进至深至冷的黑暗，如何能伸手将所爱至亲们托举至泥沼以外？
权力是最好的东西，它能办到所有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如果不能，那说明他拥有的权力还不够，还不足以保护他所珍视的，那就必须攫取更多的权力，直到无可阻挡。
他的臂膀可以在任何地方保护扶持他的兄弟，无论在远东，在西南，甚至在魔族；他的声音再也不能被湮没忽视，哪怕他真的黑白颠倒胡说八道；有他做后盾，他的兄弟可以活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为此，他可以做这圣灵殿中遍地汉白玉中唯一的黑理石碑。
只是这些白色的石碑，总叫他想起那一日纷扬的大雪，那一列列黑色等他这一个虚弱到甚至不能走路的大人的检阅。
荧幕还在继续，阿秀龙困浅滩，老大老二走遍一切关系，用尽所有的方式，哀求恳求，将死刑换为了流放——这可是政治斗争啊，各个系别相互倾辙，谁管你祖上积不积德，血脉中高贵与否——有多大的能力才能撕开一条口子允他们的三弟逃出生天？
左加明沉默中一口又一口的喝酒，不知是否因为这样的无助也曾出现在他人生中的某时某刻？——可他是左加明王诶！无所不能！人类最强！——但他也有还只是叫左加明的时候啊。
“不看了，换一集。这集是收视率最差的，老子一开始还不信，什么玩意，看不下去。”左加明愤愤的丢出了碟片。
斯特林好奇的瞅着他：“那第二差的是哪集呢？”
左加明做了一个牙疼的表情：“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斯特林恍然大悟了，不问了，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帝林握住他的手，非常用力。总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你们更安全，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把你送进来了。
斯特林干脆地将大哥拉过来用力抱了一下：“过去了，大哥。不想这个。”
总归都是意识形态斗争问题。他们现在存在的状态对于之前无论哪种意识形态都是种巨大的挑战，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下一张碟开头是老二坐在马车里，于帝都街道上遇见迎面而来的蓝底之上金色剑盾交叉的旗帜下飞奔的马车。
“大哥，你们监察厅的车怎么这么嚣张，谁坐的？”斯特林想换个话题。
帝林蹙眉思考了一下：“哥普拉白厦都很稳重，今西聪明，凌超木讷，卢真不敢，第五司空缺，第七司是不露面的……”斩钉截铁道：“这是冒充的。”
话音未落一场刺杀就拉开了序幕，斯特林嘿嘿嘿的笑倒了，帝林难的的窘然，两人都知道这是哪一出了。
伴随着背景中刺客声嘶力竭“帝林不死，紫川不宁”的呼声，拼车的兄弟二人正在聊天。
聊一些家长里短，乃至于诗词歌赋。
左加明若有所思的望着两位原型，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把佳佳的盒子要回来……
斯特林对这一幕记忆是很深的，他头一次看到大哥表面风光下付出的代价。而回想起这一生中令他两难抉择的痛苦时刻，当初怀念的那一束初恋的干花已不足一提，但依然鲜活如昨，而当时的苦涩也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化。
帝林只看着剧情往下演，点评一两句：“这个人演我不太好，他品味有点差，还是说编剧品味有点差？”直到二人进了总长府便兴致缺缺了。活着的时候勾心斗角够够的了，死后并不想加班。
不防有人摸了摸他的脸，他以为是斯特林，挡了一下道：“瞎胡闹。”
却听见一声极熟悉的叹息：“那时候你还说是被二弟绊了一跤……”
帝林低头看见怀中匣子已经翻开，日思夜想的妻子正仔细瞧着他丛生的华发。
他没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下，又道：“你再睡一下，以后日子长，不差这一晌。”
她眼里似有泪花，道是：“等我许久了吧？”
他温柔的凝视着她：“我倒但愿更久些。”
林秀佳力量还是弱些，说上几句便维持不住，却硬是凝着一只手，牵住帝林方能安睡过去。
斯特林从左加明那里摸了一罐子酒，跟左加明碰了下杯子。左加明啧了声发狗粮，斯特林表示听不懂，旁边的匣子又传来一声冷哼，斯特林更加莫名其妙，十分冤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