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我不懂，他们都说我疯了。”
微生诩站在祠堂前，摆脱了束缚自己一生的轮椅。可现下，漫布在男人清俊眉眼之间的却只有愈来愈浓的郁气与戚哀。
他注视着祠堂前的女子，那曾经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学生，也是他相敬如宾的小妻子。
可现在，眼前人却令微生诩陌生至极，与他印象中笑意盈盈，怯生生又坚定不移地与他畅谈报国理想的少女判若两人。
方觅夏穿着黑绒圆领的暗纹氅衣，马面裙上绣着的艳红海棠混淆了女子素手上染着的大片鲜红。
微生诩自死了后魂魄便一直被困于这方祠堂之中。自他病逝已三年有余，期间探访祠堂的人形形色色，唯独没见到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妻子。
今天，是他死后第一次以无形魂魄之身见到她。
只一眼，便知她在他走后过得并不好。
留过洋的姑娘向来瞧不上旧中国盛行的那套陈规旧矩。年幼时，她父母惯着她自是对她宠爱有加，招星夺月；回国后，她嫁给了他，他长她不少年岁，又受友人所托，自然也是常护着念着这位姑娘，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除了现在。
他端坐在高堂上，看到满手是血的女子踉踉跄跄地朝祠堂内跑来。
透过藏蓝色的裙摆晃动的间隙，他看到那双染着血的金莲小脚，再见她时的笑意荡然无存，如果魂魄有实体的话，他恐怕早已面色苍白，满目猩红。
他护着疼着的那位姑娘此刻状若疯癫，梳着的雀尾头的青丝散乱，跪坐在蒲团上拿着他的牌位阴阴凄笑。
方觅夏拿着牌位贴在自己的胸口，猩红的唇裂开嘲弄得逞的笑，可那双眸子里却止不住的落下泪来。
微生诩惶惶栖栖地飘到女子旁边，看着她一滴又一滴的泪经过脸颊淌到了他的牌位上……潮湿的泪痕纵横在檀木牌上。
男人已然身死，却仍觉得已停止的心脏被跪坐在地上女子泪滴氤氲出的湿气熏得发冷生疼。
“先生，我不懂，他们为什么都说我疯了?”方觅夏细细摩挲着牌位，仿佛期望透过牌位真的能看到多年前男人那张润着玉色的面庞。
“我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紧捏着牌位的边缘，尖细的狂笑令微生诩心惊。
蓦地，祠堂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微生诩抬眼，目眦欲裂，他抬起手用身子挡住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可枪响之后，那枚子弹径直穿过微生诩的青衫，射向他身后。
他颤颤巍巍地扭头，却正好对上女子惨白消瘦的面庞，她好像看到了他，对他扯出了他最熟悉的笑。
“先生，我可是进步女性!”
先生，你可别小瞧我，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从这可怕的腐朽中拯救出更多的女子!”
“先生，我知道你支持我做的一切对不对?”……
…………
可现在，那张吐出血的红唇嗫嚅着，混着眼角的清泪染脏了他的牌位。
他听到她对他喃喃低语:“先生，我好想你……”
————
被囚在祠堂里的魂魄渐渐消散，微生诩最后扭头看了眼外面这方偌大的四合院，陈旧腐朽早便不能被溢出的荣华富贵所掩盖……
小院里拢着天青色的烟雨，他最终还是消散在这天地。
只不过，一生淡泊明志的他回归天地时却带着怨气。
他死后，再也没有人善待他妥善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

胸口处又传来熟悉的滞痛，微生诩在黑暗中感受着那颗衰弱的心脏又恢复了孱弱的跳动。
“咚，咚，咚……”如敲鼓之声吵闹着男人的安宁。
耳边飘飘忽忽传来女人的讥诮声:“我早说了，大爷把这丧门星娶进门是个祸害。这刚爹死娘病就嫁到咱们微生家，可不，这下大爷肯定被她的晦气冲病了。”
坐在床边的老妪雍容华贵，穿着金丝线绣着的袄裙，带着翡翠玉镯的手指向跪立在屋子中间的人，眉眼间带着凶意:“大媳妇，你这就去祠堂里跪着给诩哥儿祈福罢。”话语里的意味虽未说明，可那语气摆明是在说如果床上的人不醒，她就要一直跪着。
屋子里成为众矢之的的是微生家的大少奶奶，也就是如今微生家家主前不久迎进来的新妇方觅夏。
说起这二人，知道个大概的路人会说这方觅夏是被她家大伯卖给微生家的。这方觅夏原是个好命的，父亲是宿州有名的富商，爹疼娘爱，甚至16岁那年被送去法国留学，直至今年年初才回国来。可方小姐回国是因为接到了父亲突然离世的噩耗，回来后方家大变。方老爷没有儿子，所以家产自然兄终弟及落到方二爷的手上。这方二爷夫妇不是个好的，夺走大哥的公司还将他的侄女嫁给了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微生家主微生诩。
知道内中细节的便会说这二人曾经是师生，如今居然结为夫妻，而且好像还是方大爷临终提的要求。要他的好友微生诩将他的女儿娶进门做夫人。
反正无论哪种说法，微生诩与方觅夏结婚这件事都成了当下百姓茶余饭后的热点谈资。
不过，才嫁过来没几天，就穿出微生诩被妻子冲撞生病的消息。
于是，这些百姓们又指责那方家大小姐是个带煞气的主儿。
————
跪在屋里的少女正值妙年，一张皎月般的嫩
面上长了双最纯澈不过的杏眼，此刻女子脸色苍白，薄红的眼尾正带着将落不落的晶莹，一张粉白的樱唇此刻紧紧的抿着，透着些可怜。
少女的穿着与屋子里其他女子的袄裙马褂不一样。窈窕曼妙的身体被包裹在米黄色嵌着乳白珍珠的小洋裙里，就算外面围了一件斜肩白狐裘，也掩不住她清瘦却挺直的背脊。
方觅夏听见了婆婆陈氏的话，也不多言，只那双蕴着雾气的眼悄悄往帘子里往去，少女的眸里划过黯淡，便直起身准备去祠堂罚跪。
几个丫鬟跟在她身后，美其名曰照顾夫人，可不过是怕方觅夏偷懒耍滑派去监视她罚跪的人罢了。
自大爷昏倒后，她已在里屋跪了两个时辰，此刻乍一起身，膝盖连着小腿处都抑制不住地发出疼痛。
她慢慢踱着步往屋外走着，刚刚走到门槛处便听到老夫人陈氏惊喜的唤了声“诩儿”。
穿着棕色皮鞋的脚堪堪停住，方觅夏侧着耳朵仔细往里听着。
但距离有些远，很多话都听不清。
少女披散的青丝蔫蔫的搭下来，正准备抬脚往前走。
————屋内，微生诩被众人包围着，看着熟悉的房间以及看见去世的母亲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已敢确定他恐已落至黄泉。
可魂魄消散前见到的一幕让他实在悲恸至极，难以回神唤了声“姌姌”。坐在床边的老妪语气不善地开口答道:“大媳妇看你昏迷不醒，自己去祠堂里给你祈福了。”
话刚落，一道怯生生的俏音从帘子外面传来。
少女露出半边身子，脸色仍苍白着，可那双眼里此刻却流着淡光。
“我在这儿。”
方觅夏听见微生诩醒来后心下欣喜，饶是她此刻因为男人突如其来的病发害得此刻浑身没劲，饥肠辘辘，可那双眼里仍带着闪耀的喜悦。
她本想就这么跟着下人去祠堂，可听到老夫人语气冰冰的回答，猜想是否微生诩在找她。
回想起新婚之夜拿双深沉平静的眼，方觅夏鼓足勇气往后走，悄悄朝屋内返回。
此刻，围着刚醒来的家主的众人此刻闻声回头，露出床上半躺着的男人。
少女看着熟悉的脸庞，两眼弯弯，乘着一汪泪，又看着他答了句:“姌姌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