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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致父亲》信(完整版)与叶廷芳《读卡夫卡<致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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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致父亲》
最亲爱的父亲:
你最近曾问我,我为什么说怕你。一如既往,我无言以对,这既是由于我怕你,也是因为要阐明我种畏惧,就得细数诸多琐事,我一下子根本说不全。我现在试图以笔代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如此,所写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因为就在写信时,对你的畏惧及后果也阻塞着我的笔头,而且材料之浩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
对你来说,事情一向都很简单,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场合在许多其他人面前是这样说起这事的。在你看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你一辈子含辛茹苦,为了儿女们,尤其为了我,牺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过着“花天酒地”地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操心;你并没有要求回报,你知道“儿女的回报”是怎么回事,但他们至少应该有一点配合,有一点理解的表示;我却从来都躲着你,躲到我的房间里、书本里,躲到一帮疯疯癫癫的朋友那里,躲到玄而又玄的思想里;我从未对你倾吐过肺腑之言,从未陪你去过教堂,从未去弗兰岑温泉探望过你,在其他方面也从未有过家庭观念,对生意 以及你的其他事漠不关心,把工厂的一摊子事扔给你,就一走了之了,我支持奥特拉固执愤愤己见,我从未为你出过一点儿力(连戏票也没替你买过),却为外人赴汤蹈火。总结一下你对我的评价,可以看出,你虽然没有直说我品行不端或心术不正(我的最后一次结婚打算可能是例外),但你指责我冷漠、疏远、忘恩负义,你这般指责我,仿佛这都是我的错,只要我洗心革面,事情就会大有改观,而你没有丝毫过错,即使有,也是错在对我太好了。
你的这一套描述我认为只有一点是正确的,即我也认为,我俩的疏远完全不是你的错。可这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倘若我能使你认同这一点,那么——开启崭新的生活已不可能,因为我俩年岁已大——我们就能获得某种安宁,即便不会终止,毕竟能缓和你那无休止的指责。
奇怪的是,你对我想说的话总有种预感。比如,你不久前对我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尽管我表面上对你的态度跟别的父亲不一样,这只是因为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装腔作势。”父亲,我总体上从未怀疑过你都是为我好,但我认为你这话不对。你不会装腔作势,这是真的,但是仅仅因此就想断定别的父亲装腔作势,这要么是强词夺理、不容商量,要么就是暗示——我认为就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头,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你也有份,只不过你没有过错。你若真是这个意思,那我们的看法就一致了。
我当然并不是说,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造成的。这样说未免太夸张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未受你的影响,很可能也长不成你所中意的样子。我多半会很赢弱、胆怯、优柔寡断、惴惴不安,既不会成为罗伯物·卡夫卡,也不会成为卡尔·赫尔曼,不过一定与现在的我霍然不同,这样我们就会相处得极其融洽。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尽管也有些迟疑),我会感到很幸运。惟独作为父亲,你对我来说太强大了,特别是因为我的弟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都比我小很多(注释:卡夫卡是家里的长子,他的两个弟弟都幼年夭折(海里因希两岁时死去,格奥尔格只活了一岁半),六年之后,卡夫卡的三个妹妹(艾丽、瓦莉和奥特拉)才相继出世。),这样,我就不得不独自承受你的头一番重击,而我又太弱,实在承受不了。
比较一下我俩吧:我,简言之,一个洛维(注释:洛维是卡夫卡母亲的娘家姓,根据马科斯·布罗德的传记《弗兰茨·卡夫卡》,“如果我们再来看他母亲的前辈,就会见到截然不同的情形。这里的学者,耽于梦幻、喜欢孤独的人,还有一些人对孤独的这种热衷把他引向冒险、玄妙或怪僻、离群索居。”),具有某种卡夫卡气质,但是使这种气质活跃起来的,并非卡夫卡式的生命意志、创业雄心、征服愿望,而是洛维式的刺激,这种刺激在另一个方向上比较隐秘、虚怯地起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你则是一个真正的卡夫卡,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说会道、自鸣得意、高人一等、坚韧沉着、有识人之明、相当慷慨,当然还有与这些优点相连的所有缺点与弱点,你的性情以及有时你的暴躁使你犯这些毛病。如果与菲力普叔叔、路德维希叔叔、海因里希叔叔相比,你在世界观上可能并非真正的卡夫卡。这很奇怪,对此我也想不大明白。他们全都比你快活爽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像你那么严厉(顺便说一句,这方面我继承了你不少,而且把这份遗产保管得太好了,但我的天性中缺乏你所具备的必要的平衡力)。另一方面,你在这点上也经历了不同时期,或许曾经很快乐,直到你的孩子们,尤其是我,让你失望,使你在家闷闷不乐(一来外人,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你现在可能又变得快乐了,因为孩子们——瓦莉可能除外——没能带给你的温暖,现在有外孙和女婿给你了。



1楼2010-06-12 06:27回复

    对你的反对,我也不能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只要你不同意或只要某件事不是你首先提出来的,你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你的专横容不得人们说起它。近几年,你说这是你的心绪烦躁症所致,可我觉得你从未与此截然不同,心绪烦躁症不过是你实行更严厉统治的一个手段,因为大家一想到这病,再大的异议肯定也不好说出来了。这当然不是指责,只是陈述一桩事实。比如说到奥物拉:“根本没法跟她谈事儿,她一开口就凶神恶煞的,”你总是这样说,其实她压根儿没有凶神恶煞的;是你把事与人混为一谈了;是事情对你凶神恶煞的,你听也不听别人说什么,立即就下了定论;别人再说什么,只会使你火气更大,绝不可能说服你。然后你只会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随你怎么做,我可不管你;你已经长大了;我没有什么好规劝你的,”这些话都是用可怕而嘶哑的语气说出来的,带着愤怒和彻底的贬斥,现在我听到这语气没有小时候战栗得那么厉害了,这只是因为我已认识到我俩都很无助,这多少取代了童年时纯粹的负疚感。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即使情形不是这样,我恐怕也不会成为大演说家,不过,像一般人那样流畅地说话我还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我说话了,你警告我“不要顶嘴,”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这些都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我在你面前说话——只要说到你的事,你总是滔滔不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就这样你还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我终于哑口无言,开始时可能出于执拗,后来则是因为我在你面前既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了。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这影响到了我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你认为我从来没有顺从过你,这真是让我啼笑皆非的谬见。你认为我“总是反着来”,并对此指责不断,可这的确不是我在你面前的准则。恰恰相反:我要是不那么顺从你,你肯定会对我满意得多。你的所有教育措施无一不中的;我一项也没能躲过;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当然撇开先天条件及生活的影响不谈)你的教育和我的顺从的产物。尽管如此,这个产物让你很难堪,你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这是你的教育结果,原因就在于,你的手与我这块材料彼此格格不入。你说:“不要顶嘴!”试图以此使我心中惹你不快的反抗力沉默下来。这对我影响太大,我太听话,我就完全闭嘴了,在你面前噤若寒蝉,直到已离你离远,人的威力至少不能直接够到我时,我才敢有说有笑。你却还是不满意,觉得我又是在“反着来”,其实这只是你的强大与我的羸弱所造成的必然后果。
    你在教育时所用的访谈手段影响尤其深远,至少在我面前从未失灵过,这就是:咒骂、威吓、讽刺、狞笑以及——说来也怪——诉苦。
    


    5楼2010-06-12 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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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讲完这些经历,总爱开个尖刻的玩笑,说我们过得太好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并非玩笑。你得奋斗才获取的东西,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你手中得到了,但是,这声你早早就投入的生存斗争我们当然也不能幸免,我们要很迟,在成年人时才以孩子的力量进行这场斗争。我并不是说,我们的状况因此一定不如你的,毋宁说,二者恐怕不分轩轾(基本素质当然另当别论),我们所处的劣势就在于,我们不能像你那样炫耀自己的困苦,拿它来使人感到羞惭。我也不否认,我完全有可能好好享受、好好利用你伟大而辉煌的劳动所结出的硕果,并将它发扬光大,使你欣慰,然而,我们的疏远横亘其中。我可以享受你所给予的,可我享受时时刻感到的只是羞惭、疲惫、羸弱、内疚。因此,我对你只能有乞丐般的感激之情,无法以行动来回报。整个这套教育的最直接的外在结果就是,只要稍微会使我想到你的事,我都避之惟恐不及。首当其冲的就是店铺。当它还是个沿街的小店时,尤其是在我的童年,它一定曾给我带来很多快乐,店里那么热闹,晚上灯火通明,总有可看可听的,还能不时地帮帮忙,显显身手,最主要的是欣赏你做生意的出众才干,看你怎样卖货,怎样跟顾客打交道,开玩笑,干劲十足,遇到麻烦事怎样当机立断等等;还有看你怎样包装或开箱,这都是值得一看的精彩戏,这一切绝对是不错的儿童课堂。可是,由于你的一言一行渐渐让我感到恐惧,而在我眼里,店铺跟你就是一回事,我觉得店铺也不再舒适了。店铺里有些事我起初觉得很自然,后来却使我感到痛苦、羞惭,特别是你对店员的态度。我不了解情况,或许大多数店铺里的老板都是这样对待店员的(比如那家私人保险公司的情形确实差不多,我向经理提出辞呈,说是因为我受不了责骂,即便他根本不是在骂我;这不全是实情,却也不全是谎言;从小我就对这特别敏感,为之而痛苦),但孩提时的我并不在乎别的店是什么样的。我只听见并看见你在店铺里叫嚷、咒骂、发怒,我当时以为这样的情形满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你不光咒骂,还有别的暴戾举动。比如,你发现有些货混放在其他货里了,一挥手就把这些货从桌子推到地下——你气得昏了头,只有这能稍稍为你开脱——店员就得重新拾起这些货。要不,你老是这样说一位患肺病的店员:“你早就该死了,这条病狗!”你称店员们是“领酬金的敌人”,他们倒也是,不过,还没有等他们变成这样,我觉得你就已经是他们的“付酬金的敌人”了。在店铺里我也深刻体会到,你也可能做出不公正的事;从我自己身上我还不会这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我心里的内疚积得太重,我总觉得你的对了;而在店铺里,按照我孩童的观察——后来当然略有修正,不过改动并不太大——,为我们干活的都是陌生人,他们不得不生活在对你的无休止的恐惧中。我当然想得有些夸张,因为我马上就以为他们跟我一样很怕你。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可真是没法活了;然而他们是成年人,大多有着极其坚强的神经,只把你的咒骂当耳旁风,到头来,你因此吃的亏比他们大多了。我却受不了店铺,它总让我想起我与你的关系:撇开你的店主利益不谈,撇开你的统治欲不说,单单作为生意人,你就已远远胜于所有曾在你那儿当学徒的人,以至于他们的任何成绩都不能令你满意,就像我永远不能令你满意一样。因此,我必然站在店员一边,另外,由于我很胆小,不明白怎么能这样咒骂一个陌生人,所以,就为我自己的安全,我也惴惴不安地试图使这些在我看来已被激怒的店员与你,与我们全家之间达成和解。要做到这一点,光是对店员采取一般的客气态度还不够,谦逊恭敬的举止也不行,我一定要低声下气,不仅得主动打招呼,还要尽可能不让他们回礼。即便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舔他们的脚掌,仍然抵消不了你这个老爷对他们滥施的淫威。我与店员们形成的这种关系波及到了店铺之外,影响到了未来(类似的情形——不过没有我的那么危险和影响深远——比如奥特拉爱和穷人打交道,与女仆们坐在一块儿等等,这让你很恼火)。到后来,我简直怕起店铺来了,其实我还没上高级文科中学时,对此就早已不感兴趣了,上中学之后离它更远了。而且我觉得,我的那点本事根本应付不了它,因为如你所说的,连你都为之殚精竭虑。我不热衷经商,不热衷你的事业,这让你很伤心,于是你(现在我为此既受感动,又深感羞愧)哄自己,说我缺乏经商的头脑,我脑子里有更高的思想,诸如此类。你的这个自欺欺人的解释,母亲听了当然很高兴,而我由于虚荣心作怪,加上身陷困境,也有些听信这种说法。然而,倘若真的仅仅或主要是因为“更高的思想”我才不愿经商(我现在,直到现在,才打心眼里真正厌恶经商),那么,这些思想必定已在其他方面表露出来了,我也就不会默默无闻、惴惴不安地读文科高中,学完法学,最后在这公务员的办公桌前落脚。
      


      8楼2010-06-12 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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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我明白;从你的角度来看,她只可能是这样的。她自己都能经你的眼光看自己,理解你的痛苦,并为此感到——并非绝望,我才会绝望——难过。与此似乎矛盾的是,你时常看见我俩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大笑,偶尔还听到我们谈论你。你觉得我俩是无耻的阴谋家。这样的阴谋家真稀奇。你向来是我们谈话的一个主题,正如我污染所思所想从来都围着你转,但我们坐在一块儿,确实不是为了想出对付你的招子,而是使尽浑身解数,或开玩笑或一本正经,怀着爱、执拗、愤怒、憎恶、顺从、内疚,使出全部智力和心力,一起细说我俩与你之间的这场可怕的诉讼,从每个细节、各个方面,借一切机会,远拉近扯,在这场诉讼中,你总是自诩为法官,其实你至少很大程度上(这里我姑妄言之,当然可能会有很多错)和我们一样,是同样羸弱、迷惘的一方。
        一个从总体上看很说明你的教育效果的例子就是依尔玛。一方面,她是个外人,进你的店铺时已是成年人,与你之间主要是店员与老板的关系,因此只是部分地受你影响,而且她已经到了能反抗的年龄;另一方面,她也是个亲戚,敬你这个叔父,你对她的威力就远远超出了一般老板的威力。她身体孱弱,却能干、伶俐、勤快、谦虚、可靠、无私、忠诚,爱你作叔父,敬你为老板,在这之前和之后她都很胜任其职,——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她不是个优秀的店员。她在你面前——当然也是在我们的怂恿下——仿佛你的孩子,你的个性对她有那么大的改造力,以至于她身上(当然只是在你面前,但愿她没有因此深感痛苦)滋长了健忘、懈怠、辛酸的幽默,只要她能做到,可能甚至还有些执拗,且不说她当时体弱多病,本来就不很幸福,还肩负着沉重的家务。在我看来,你曾用一句话概括了你与她的关系,这句话对于我们已成经典,近于亵渎神明,不过恰恰证明了你待人的无辜:“这个虔诚的家伙给我留下了一堆麻烦。”
        我还能描绘出你的影响所及的其他圈子以及为反抗你的影响而进行的斗争,但说到这些,我就不那么言词确凿,就得虚构了。而且,你一向是离店铺和家庭越远,就越越和善、好说话、客气、体贴、富于同情心(我说的也包括表面上),就像一个暴君,一旦越出了他的国土,就没有理由老是那么暴戾,与再低下的人相处也和蔼可亲了。比如在弗兰岑温泉拍的集体照上,你站在一群愁眉苦脸的小人物中,确实总是那么高大、兴高采烈,宛若一个巡游的国王。孩子们本来也能从中获益的,只是他们小时候就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不可能的。比如我就不应当在某种程度上一直蜷居于你的影响的最内在、最严厉的紧箍咒里,而我实际上就是如此。
        不仅如你所说,我因此失去了家庭观念,相反,我倒是有家庭观念的,不过这种观念主要是负面的,即从内心与人脱离(这当然永远不会终结)。而我与外人的关系可能更因你的影响而遭殃。假如你认为,我对外人充满爱心、忠心耿耿,为他们做一切事,对你和家人冷漠无情、忘恩负义,什么也不做,那你就完全错了。我可以重复第十次:即使没有你的,我多半也会是很羞怯胆小的,不过,还要经过一段漫长黑暗的路,才会到达我如今这个地步。(至今为止,我在这封信中有意避而不谈的事还比较少,从现在起,我却不得不避而不谈某些事,我要承认这些事——在你和我面前——还太难。我之所以这样说,为的是假若我的整体描述这里那里有些模糊,你别认为这是由于缺乏证据,其实是有证据,只不过它们会使描述鲜明得刺眼。很难描写得恰如其分。)这里只需回想一下以前的事就够了: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内疚。(有一次,我回想起这种无穷无尽的内疚心情,这样贴切地描写了某个人物:“他担心他死了羞耻感还会留存。”(注释:这是长篇小说《审判》的最末一句。))与其他人相处时,我不可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对他们我反倒感到更深的内疚,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必须补偿你在店铺里——对此我也有责任——对他们所亏欠的。而且,只要是与我交往的人,你都当面或背地里颇有微辞,我也得为此请他们多多包涵。你在店铺和家里教我对大多数人不要信任(你能说出一个对孩提时的我很重要、却未曾被你骂得体无完肤的人吗?),奇怪的是,这种不信任并没有使你心情特别沉重(你很坚强,有足够的承受力,况且,这其实可能仅仅是统治者的一个标志罢了),——在我这个小孩的眼里,没有任何事能印证这种不信任,因为我到处所见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于是在我心中,这种不信任变成了我对自己的不信任,变成了对所有其他人的持续不断的恐惧。当我与他人交税时,总体上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你之所以会有这种误解,可能是因为,你其实对我与他人的交往一无所知,怀着猜疑和嫉妒(难道我否认过你是喜欢我的?)以为,我既然摈弃家庭生活,必定会在别处寻找补偿,我在外面毕竟不可能像在家一样生活。另外,在这方面,恰恰是对自己判断的怀疑,给了小时候的我一丝慰藉;我对自己说:“你大惊小怪了小孩总是这样的,把一丁点的事看成是了不得的例外。”可我后来见识愈来愈广后,连这丝慰藉也丧失殆尽了。
        通过犹太教,我同样无法摆脱人的影响。这里原本可以指望解脱,而且不止于此,我俩可能通过犹太教发现彼此携手从那儿走出来。然而,我从你那儿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犹太教啊!这些年来,我大致经历了三个过程。
        小时候,我经常为去教学不够勤,不过斋戒等等而自责,这与人的看法一致。我觉得这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你犯了过失,内疚感随时都会涌上心头。
        


        10楼2010-06-12 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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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少年时的我不明白,你怎能以你对犹太教的走过场,责备我(哪怕是出于虔诚呢,你这样说)没有努力做出类似的样子。就我所见,这确实是在走过场,寻开心,甚至连寻开心都谈不上。你一年去四次教堂,在那儿并非郑重其事地教徒,倒更像无动于衷的人,你例行公事一般,耐心地念完祈祷文,有时居然能把祈祷书中正朗读到的地方指给我看,让我惊讶不已,此外,只要是在教堂里(这是主要的),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我哈欠连天,直打嗑睡,消磨那漫长的时辰(我想,后来只有在舞蹈课上我才觉得这样无聊),尽量拿那儿的几个小消遣来解闷,比如每当约柜(注释:约柜是犹太人保藏刻有摩西十戒的两块石板的木柜,石板状如无头娃娃。)打开时,我总是想到了游艺靶场,在那儿如果打中一个黑靶,一扇柜门就会打开,只不过,从那里面出来的都是有趣的东西,这儿却老是破旧的无头娃娃。另外,我在教堂里总是惴惴不安,不仅因为要接触许多人,对此我自然感到害怕,还因为你有一次顺便提起,我也可能被叫到布道坛上诵经。我为此胆战心惊了好几年。除此以外,我在无聊中倒也不大受干扰,最多是因为坚信礼,这只要求可笑的背诵,也就成了一场可笑的成绩考查,别的干扰就是涉及到你的无关紧要的小意外,比如你被叫到布道坛上诵经,顺利通过了这一对我来说纯粹社会性的事件,或者参加安魂礼时,你留在教堂里,我被打发走,显然因为我是被打发走的,而且我缺乏任何深切的同情心,所以我惭惭地恍惚觉得,你们在搞什么不正经的名堂。——这就是在教堂里的情形,在家就更差劲了,只在谕越节头夜有宗教仪式,这也一年比一年更成了一场嘻嘻哈哈的闹剧,与孩子们的长大不无关系。(你为什么非得顺从这种影响呢?因为你是始作俑者。)这就是你传给我的教义,此外最多还有伸出的手,指着“百万富翁福克斯的儿子们”,在盛大的节日,他们与父亲一起来到教堂。我不明白,对这样的教义,除了尽快把它忘得一干二净,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做法;在我看来,忘得一干二净恰恰是最虔诚的举动。
          再往后,我对此的看法又有了改变,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认为我在这方面也恶毒地背叛你。你从那个犹太人聚居的小村镇确实带来些许犹太教,不很多,在城里和入伍时还失去了一些,尽管如此,年少时的印象和回忆还能勉强支撑起一种犹太教徒的生活,主要是因为你不大需要这种帮助,你生于一个相当强健的家族,宗教观念若没有与社会观念交相混杂,是不大会震撼你的。归根结底,主导你的生活的信念就是,你相信某一个犹太社会阶层的观念千真万确,由于这些观念就是你的性格的组成部分,其实也就是相信你自己了。这之中也还不乏犹太教,但要把它继续传给孩子就太少了,当你传授时,它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小团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年少时的印象无法传授,另一方面是由于你的性格令人畏惧。而且不可能使一个由于害怕而观察入微的孩子理解,你以犹太教的名义漫不经心地走的一些过场会有更高的意义:对你来说,这些过场是对过去时光的小小缅怀,因此你想把它们传给我,但由于它们自身对你不再具有价值,你就只能靠威胁来做;这不仅毫无成效,而且因为你根本没有认识到你在这方面所处的弱势,你必定会对我的冥顽不化大为恼火。
          整个这件事并非孤立的现象,过渡时期的这一代犹太人大部分与此类似,他们从相对虔诚的农村移居到城市;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却给我俩原本就冲突不断的关系又增添了一重痛苦的分歧。在这一点上,你应当像我一样相信你的无辜,并且通过你的性格和时代状况来解释这种无辜,而不是仅仅找客观借口,比如说你有太多别的事要做,别的心要操,无暇顾及这种事。你老爱以这种方式从解释自己确凿的无辜突然矛头一转,开始不公平地指责他人。要驳倒这种指责总是轻而易举的,在这方面也是如此。问题倒不在于,你应当给孩子们上某堂课,而在于你要生活中以身作则;假若你的犹太教更强大些,假若你所做的榜样更让人信服,这就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算指责,不过是对你的指责的一种反驳。你最近读了弗兰克林的青年时斯的回忆录。这本书我确实是有意给你读的,但并非像你所嘲讽的,是因为其中有一小段讲到了素食主义,而是因为书中所描写的作者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以及在这本为儿子而写的回忆录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作者与他儿子之间的关系。书中的详情我在这里就不细述了。
          


          11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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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你的犹太教所持的这种看法后来又得到了某种证实,即当你最近几年发现我比较热衷于犹太教时,你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由于你不问青红皂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尤其是我的兴趣一概很反感,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的态度会稍稍不同于以往。这里涉及的犹太教毕竟是你的犹太教,也就是说我俩有可能由此建立起新关系。我不否认,你可是对这些事表现出兴趣的话,我反倒会对它们起疑心的。我并不是想宣称自己在这方面比你强。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根本没有较量过呢。一经我的介绍,你就觉得犹太教很讨厌,犹太经书不堪一读,你一读就觉得“恶心”。——这可能是说,你坚持认为,只有你给孩提时的我传授的犹太教是惟一正确的,除此之外全都不行。然而,这种看法你是坚持不下去的。如果按照你的看法,那么“恶心”(姑且不说它首先不是冲着犹太教,而是冲着我来的)就只能说明,你不自觉地承认了你的犹太教和我所受的犹太教是有缺陷的,你绝对不愿他人提醒你这一点,于是对所有的提醒报以公开的憎恨。另外,你对我的新犹太教如此强烈地加以否定,未免夸张了;首先,它包含着你的诅咒,其次,对于新犹太教的发展,人与人的基本关系起着决定性作用,对我来说也就是致命的作用。
            你对我的写作及你所不知的与此相关的事所持的反感态度倒还有些道理。在写作中,我确实独立地离你远了一截,即便这有些让人想到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我稍微舒坦些了,我舒了口气;你对我的写作当然也立即表示反感,这却破例地正中我下怀。你收到我的书时的反应我们已很熟悉:“放床头柜上吧!”(我拿着书走进来时,你多半在打牌。)这虽然挫伤了我的虚荣心、好胜心,我听着倒觉得很舒服,不仅因为心中涌起的恶意,不仅为找到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对我俩关系的看法是正确的——而窃喜,而且出于更根本的原因,因为这话在我听来就像是:“现在你自由了!”这当然是一种错觉,我并不自由,境况最佳时也还是不自由。我的写作都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这是有意拖长的与你的诀别,只不过,这诀别虽是你逼出来的,却按我所确定的方向进行着。但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之所以还值得一提,仅仅因为它发生在我的生活中了,若是出现在别人的生活中,恐怕根本就不会被觉察到,还因为它在我的童年时作为预感,后来作为希望,再后来作为绝望主宰着我的生活,操纵着——可以说它又是你的化身——我的几个小决定。
            比如职业的选择。毫无疑问,你以你的宽宏大度、甚至可以说是耐心,在这方面给了我充分的自由。你这样做当然也是在遵照你奉为圭臬的犹太中产阶层普通的教子方式,或者至少是这个阶层的价值观念。最后还有你对我的一种误解在起作用。你望子成龙,对我的生活实情并不了解,从我的羸弱做出推断,一直认为我特别勤奋。在你看来,我小时候学习学个不停,后来写作写个不停。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很少学习,什么也没学会;在这些年里,我凭着中等的记忆力、不算太糟的理解力把一些东西记在脑子里,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总之,在表面上无忧无虑、平平静静的生活中,与我花费的时间与金钱相比尤其是与我所认识的几乎所有人相比,我的知识整体,尤其是知识基础,极其薄弱。我的知识很薄弱,但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自从我能思考时起,我就对精神的存在权忧心忡忡,对所有别的事都觉得无所谓了。在我们这儿的高级文科中学里,犹太学生往往很古怪,在他们那儿会见到最不可思议的情形,可我在别处再也没见过像我这样的无所谓,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对外界漠不关心,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他的无动于衷不加掩饰,不可摧毁,孩子般无助,近乎可笑,盲目地自鸣得意,可这也是是惟一的有血有肉,以防恐惧和内疚引起神经错乱。我整天一心为自己担忧,我的担忧是各种各样的。比如为我的健康而担忧;这样那样的小病,消化不良、脱发、脊椎弯曲等等,动不动就会引起我的担心,这种担心无限地升级,终于以得一场真病告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并非真正的身体疾病。由于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对我的生存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新的证实,没有什么是我真正拥有的,是确凿无疑、独属于我、明明确确由我来主宰的,我其实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因此,我对最亲近的事物——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把握了;我早早就蹿得高高的,对这样的身高我却感到不知所措,脊背不堪重负变弯曲了;我简直不敢运动,更不敢做体**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对我还拥有的一切,我都惊讶不已,视之为奇迹,比如我的良好的消化系统;这一惊讶,我的消化系统就出问题了,什么样的疑病就都可能患上了,直到由于想结婚(我还会谈到这事的)而付出超常的艰辛,肺里出血,对这次出血,美泉宫(注释:美泉宫,原为布拉格的一座贵族宫殿,后成为一家饭店,卡夫卡曾在那里住过。)的住所——我之所以需要它,只是因为我以为我需要在那儿写作,所以在这里也提到它——可能是一大原因。这一切并非像你一向认为的那样,是因为工作太劳累。有好几年,我无病无恙、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闲度的时间比你一辈子——包括你生病的时候——这样躺着的时间还长。


            12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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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急急忙忙地从你的身边溜走时,多半是为了回自己的房间躺下歇会儿。我的全部劳动成果,不管是在办公室(在那儿,偷懒不大引起人注意,况且我很胆小,不敢太过分了)还是在家里,都微乎其微,你要是通观一下,会大吃一惊的。我天性大概并不懒,但我无事可做。在我生活之处,我总是遭到抛弃、贬斥、压制,尽管我努力想逃往别处,但这份努力并非劳动,因为这是在做不可能的事,除了小小的例外,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我获得了选择职业的自由。然而我真的还能运用这样的自由吗?难道我还相信自己能获得一份真正的职业吗?我的自我评价取决于你的程度远远大于任何别的因素,比如外在的成功。这种成功不过是片刻的强心剂罢了,而在另一边,你的砝码却总是往下拽我,力量强多了。我以为自己永远也通不过小学一年级,可我通过了,居然还得了奖学金;我想我绝对考不上高级文科中学,可我考上了;那么我在中学一年级保准会留级的,没有,我没有留级,而是一级级地升了上去。这并没有使我自信,相反,我始终确信——你不经为然的神情就是确凿的证据——我爬得越高,到头来必定跌得越惨。我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老师们聚焦一堂的可怕画面(高级文科中学不过是最突出的例子,我的生活中满是与此类似的情形),假使我通过了一年级,那就发生在二年级,假使我通过了二年级,那就发生在三年级,依此类推,老师们聚焦一堂,以便调查这个独一无二、闻所未闻的事件,我这个最无能而且最无知的学生怎么竟溜到了这一级,现在我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当然会马上叫我滚蛋,以博得所有摆脱这个噩梦的正义者的欢呼。——一个老有这种想象的孩子活得可不轻松。在这种情形下,他怎么可能专心学习?谁还能在他心里击发出一丝兴趣的火花?功课对于我——在这个关键的年龄,不仅功课,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犹如银行的琐碎业务对于一个贪污犯,他还在那个职位上,作为职员仍然在处理银行业务,但他天天提心吊胆,时刻害怕被发现。与这件举足轻重的事相比,其他一切事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遥远。我就这样学下去,参加了中学毕业考试,我确实一部分是蒙混过了关,然后这一切戛然而止,现在我自由了。我在中学的高压政策下尚且只顾着为自己操心,更何况现在我自由了。我并不是没有真正的择业自由,我知道:与那件举足轻重的事相比,一切都像中学的所有课程一样无所谓,关键是找一份不太伤害我的虚荣心、能容许我持无所谓态度的职业。于是,学法律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由于虚荣心和无谓的希望作祟,我做了几次反向的小尝试,比如学了十四天的化学,学了半年的德语文学,这些尝试只使我更抱定了我的基本信念。于是我埋头学法律。这就是说,在考试之前的几个月里,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在我之前上千张嘴已咀嚼过的锯末就是我的精神食粮。而这在某种意义上还真的正合我的品味,正如之前的高级文科中学和后来的公务员职业,因为这一切完全符合我的处境。总之,我在这方面显示了惊人的预见力,小时候就已对大学及职业有了十分明晰的预感。我没有指望在这儿找到任何出路,在这方面我早已放弃了获救的希望。
              


              13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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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对婚姻的意义及可能性,我却几乎没有任何先见之明;我生活中的这件迄今为止最可怕的事几乎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我头上。我成长得十分缓慢,这类事似乎离我远得很;偶尔才不得不想到它;而我始料未及的是,这里酝酿着一场持久的、决定性的、甚至最严酷的考验。实际上,结婚的打算成了最壮观、最有希望的摆脱你的尝试,当然与之相应,这一打算的未遂也是壮观的。
                由于我在这方面事事不成,我担心现在也难以向你解释清楚我的屡次结婚打算。而这关系到整封信的成败,因为这些打算一方面积聚了我所有的积极力量,另一方面,我全部的消极力量恰恰也汹涌而至,这我已描述过了,它们是你的教育的副产品,即懦弱、缺乏自信、内疚,它们在我与结婚这间筑起了一道警戒线。我之所以很难解释清楚,还因为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已把这事的前前后后琢磨了无数遍,以至于现在一想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由于我认为你对这事完全误解了,这才使我解释起来容易些;对完全的误解稍作修正,似乎不算太难。
                你先是将屡次结婚未遂归入我的其他一系列失败;我对此并没有异议,但前提是你接受以上我对失败所做的解释。它确实属于这一系列失败,但我低估了这事的意义,过分低估了,以至于我俩谈起它时,说的其实完全是两码事。我敢说,你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像结婚的打算对于我那样重大的事。我并不是说,你没有经历过大事,恰恰相反,你的生活比我的丰富得多,操心得多,紧迫得多,但也正因如此,你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这就好比一个人要登上五级矮台阶,另一个人只登一级,但这一级至少对他来说有那五级加起来那么高;头一个人不仅会登上这五级,而且还会登上成百成千级台阶,他的生活会过得伟大而艰辛,不过对他来说,他所登上的任何一级台阶都没有那一级台阶对于第二个人那样重要,那是他要登的第一个高高的台阶,他竭尽全力也登不上去,登不上去,当然也就无法越过它往前了。
                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抚育儿女,甚至还加以引导,我坚信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乍一看,许多人似乎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并不足以引为反证,因为首先,真正做到的人为数并不多,其次,为数不多的成功者大多并非主动“为”之,这些事只是“发生”在他们身上了;这虽然不算那个极限,却也十分了不起,十分光荣了(尤其因为“为”与“发生”并非泾渭分明的。)话说回来,问题根本不在于这个极限,而只在于某种体面的遥相呼应;要取暖不必飞到太阳中心去,钻到地球上的一小块干净地方,阳光时不时地照进来就行了。
                我在这方面准备得怎么样呢?不能更糟了。这从我上面所讲的也就看得出来了。不过,只要对某事有了的直接准备,而且普遍的基本条件也创造出来了,你表面上倒没有干预许多。也只可能是这样,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两性之间普遍的等级、民族以及时代观念。你还是有所干预,不很多,因为这种干预的前提只能是强烈的相互信任,而我俩在关键时刻一直缺乏这种信任,你的干预碰了钉子,因为我们的需求截然不同;震撼我的事,你肯定无动于衷,反之亦然,在你那儿无咎可取的事,在我这儿可能是一种罪过,反之亦然,对于你毫无后果的事,可能是我的棺材盖。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同你和母亲一起散步,我们走到了今天的联邦银行附近的约瑟夫广场,我开始煞有介事、目中无人、骄傲、淡然(这是假的)、冷静(这是真的)、结结巴巴地——我在你面前说话时大多如此)讲一些趣事,责备你们没有教导过我,多亏我的同学们点醒了我,说我处于很大的危险边缘(我这样说,是以我的方式在大言不惭地撒谎,想显得勇敢,因为我很胆小,除了城市孩子很寻常的床上过失,我并不知道“很大的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却暗示,所幸我现在已经全知道了,再也不需要什么提醒,没有任何问题了。不管怎样我说起这了,因为我觉得把它说心里就很高兴,其次也是出于好奇心,最后还为报复你们一下。你按你的本性认为这很简单,你大概只说了这样几句话:你可以给我出个主意,我怎样才能毫无危险地办这种事。这样的回答可能正是我想从你口中套出来的话,这很符合我这样一个脑满肠肥、四体不勤、总在琢磨自己的孩子青春期的心理。但这几句话却深深伤害了我表面的羞耻心,或者说我认为自己深受伤害了,以至于我无法再违心地跟你谈下去,傲慢而粗暴地中断了谈话。
                


                14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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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次结婚打算的基本想法都很正当:我想成家,想变得独立。这个想法你很赞同,但它在现实中破灭了,就像儿童游戏里,一个人一边抓着甚至紧按着另一个人的手,一边号喊道:“你走啊,走啊,你干吗不走?”而我俩的情形复杂就复杂在,你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说着“你走啊”,但你以你的性格从来都是阻止我,或者说得确切些,从来都是抵制我这样做。
                  这两个女孩的选择虽然出于偶然,却是精选细挑的。你竟以为像我这样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疑虑重重的人会因为喜欢一件衬衣而心血来潮要结婚,这说明你又完全误解我了。假使成了的话,两次婚姻更多倒是理智的结合,可以表明这一点的是,我第一次曾数年之久,第二次曾一连数月,日日夜夜冥思苦想结婚计划。
                  这两个女孩没有让我失望,是我让她们失望了。我现在对她们的看法与我当初想娶她们时的看法完全相同。
                  我在第二次打算结婚时也不是忘了前车之鉴,轻率为之。两次的情形截然不同,第二次本来就希望大得多,而且做第二次打算时,先前的经验恰恰给了我希望。细节我在这里就不想谈了。
                  那我为什么没有结婚呢?个别障碍是谁都会遇到的,生活就是越过这些障碍嘛。可惜根本性的、与个别情况无关的障碍却在于,我精神上显然没有能力结婚。这表现在,自从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睡不着觉了,脑袋白天黑夜都发烫,我没法再过日子,绝望地四处晃荡。这其实并非忧虑所致,尽管我的疑虑重重和迂腐也引来了无数忧虑,但这并非关键所在,它们只是像虫子一样将尸体打扫干净,关键的打击则来自别的方面。这就是恐惧、懦弱、自卑所造成的巨大压力。
                  我想做进一步的解释:在结婚这个问题上,我与你的关系中表面对立的两个方面碰撞在一起了,这种碰撞比任何时候都猛烈。结婚绝对能保障最大限度的自我解放和独立。我要是有一个家——成家在我看来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也就是你所达到的极限——,那我就跟你平起平坐了,所有耻辱与暴戾,不管是过去的还是新出现的,就都成了历史。这简直恍若童话,然而问题也就在这儿。这个童话太美了,这么美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一个被囚禁的人,他不仅想逃出去——这可能还能实现——而且想同时把囚牢改建为一座供自己居住的逍遥宫。而他逃掉的话就不能改建,改建的话就不能逃掉。我若想在与你所处的这种特殊的不幸关系中变得独立,就必须做一些与你尽可能无关的事;结婚虽是最了不起的事,它会带来最体面的独立,但它同时也与你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因此,想从这里逃出去就成了痴人说梦,几乎任何努力都会随即受到惩罚。
                  也正是这种与你的紧密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使我渴望结婚。这样我俩就会平起平坐,这种平等关系你是最能理解的,我把这想象得十分美妙,因为结婚以后,我可能会变成一个自由、知恩图报、无辜、堂堂正正的儿子,你可能会变成一个不沉重、不暴戾、善解人意、心满意足的父亲。然而,要达到这个目标,一工往事都必须一笔勾销,也就是说,必须把我们自己抹掉。
                  而以我们现在这种情形看,婚姻对于我是块禁地,因为它恰恰是非你莫属的地盘。有时我觉得这就像一张铺展开的世界地图,你舒展四肢横卧在上面。于是我觉得,只有在你没盖住或鞭长莫及的地方,才可能有的我生活。根据我对你的身躯之高大的想象,这样的领域寥寥无几,不能给我多大慰藉,而婚姻尤其不在此列。
                  这个比喻已经证明,我绝对不是说,是你本身的婚姻例子将我赶出了婚姻,说法像赶出了生意场一样。完全相反,尽管情形依然有些相似。在我看来,你们的婚姻在许多方面——即忠诚、互助、子女数量——都堪称典范,即便孩子们长大,越来越搅乱了家口的安宁,婚姻本身却丝毫没有受到伤害。或许正是这个典范也使我对婚姻充满了向往;至于对婚姻的渴求不能化为行动,这是有其他原因的。这就是你与孩子们的关系,整个这封信谈的就是这种关系。
                  


                  16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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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们害怕结婚有时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孩子们有朝一日会一报还一报,报复自己对父母曾作的孽。我想这对我并没有造成很大的影响,因为我的内疚其实是因你而生的,而且也太独特了,对这种独特的意识也正是我的痛苦所在,不可想象还会有与我相同的情形。不过我得承认,我要有一个如此沉默、迟钝、乏味、颓废的儿子,我也忍受不了,如果没有别的可能性,我恐怕会逃得离他远远的,移居国外,就像你因为我要结婚也想这样做一样。我没有能力结婚,可能也是受了这种影响。
                    在这件事上,远比这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的担忧。是这么一回事:我已经提到过,我通过写作以及与此相关的事为争取独立、争取逃离做过些许努力,效果微乎其微,这些努力难以为继,这一点很多方面已向我证实了。尽管如此,我的义务甚或可以说我的生活就在于保护这些努力,不给任何我能排除的危险以可乘之机。而婚姻就可能带来危险,当然也可能带来最大的促进,但对我来说,它主要是可能带来危险,这就够了。假若婚姻真是一个危险,我该怎么办呢!假期我婚后感觉到这种危险,那婚姻生活我还怎能过下去!这感觉也许无法证明,然而绝对不可辩驳。面对这种局面,我可能会徘徊,但最终的结局是肯定的,我必须放弃。手中的麻雀与檐上的鸽子(注释:指谚语:“垂涎檐上的鸽子,不如握紧手中的麻雀。”),这个比喻不大切合我的情形。我手中一无所有,檐上应有尽有,我却不得不选择——这是斗争形势以及生活困境所决定的——一无所有。在职业上我也不得不做出类似的选择。
                    而最重要的婚姻障碍却在于,我已根深蒂固地坚信,要抚养家庭,甚至仅仅是维持家庭,就必须具备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一切品性,优点缺点都不可缺,就像它们在你身上融为一体一样:强壮、对他人嗤之以鼻、健康、肆无忌惮、能言善辩、不随和、自信、对任何人满、优越感、专横暴戾、世故、不信任大多数人,另外也有绝对的优点,比如勤劳、坚韧、沉着、无畏。相比之下,我什么都不具备,要有也只是一星半点的,我明明看见就连你在婚姻中都步履维艰,对孩子们甚至束手无策,我这样就敢结婚吗?这个问题我自然没有明确向自己提出来过,也没有明确回答过,否则通常思维就会占上风,提醒我还有不同于你的男人(就近举出一个与你迥然不同的人来:理查德舅舅),他们也结婚了,起码没有被婚姻压垮,这就很说明问题,足以安慰我了。但我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从小就在体验它。不是面对婚姻时我才开始审视自己,而是面对每件小事时;正如我前面已试图描述的,在每件小事上,你都以为你的例子和教育使我确信我很无能,既然每件小事都是一个印证,都证明你是对的,那么,这件重大的事——婚姻——当然必定更会证明你的绝对正确。直到打算结婚前,我的成长就像一个商人,他虽然忧心忡忡,感觉前景渺茫,却并不仔仔细细地记账,而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他有一些小赢利,物以稀为贵,他就在想象中不住地陶醉于这些赢利并加以夸大,此外就只有天天不断的亏损了。这一切都上了账,但从未结算过。而现在,也就是打算结婚时,就必须结账了。这里所记下的数目之庞大,简直让人不相信还曾有过小赢利,全部账目就是一笔大债务。现在要是结婚,那不是非发疯不可吗!
                    这就是迄今为止我与你共度的生活,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前景呢?
                    你听我讲明了怕你的原因之后,可能就会回答道:“你说,我把我俩的关系说成是你的错,这样我就轻松了,我却认为,你虽然表面上在做努力,其实至少没有因为这个关系而感到心里更沉重,反而觉得大受裨益。一开始,你也矢口否认自己有任何过错和责任,在这一点上我俩的做法是一样的。然而接下来,我直言不讳、想啥说啥,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却想既‘绝顶聪明’又‘绝顶温柔’,也为我开脱所有的过错。当然,后一点你只是表面上做到了(更多的你也并不想做),你的‘说法’五花八门,什么性格、天性、对立、无可奈何,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却分明是在说,其实我是攻击者,而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卫而已。现在,你已经通过你的虚伪达到目的了,因为你证明了三点,第一,你是无辜的,第二,过错在我,第三,你完全出于宽宏大量,不仅愿意原谅我,而且或多或少也还想证明并使自己相信,我——这当然不符合实情——也是无辜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可你还嫌不够。你是打好了主意要完全靠我生活的。我承认,我俩互相斗争着,不过斗争也分两种。一种是骑士的斗争,独立的双方在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输得光明磊落,赢得正正当当。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甲虫不仅蜇刺,还吸血以维持生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斗士,而你就是这样的斗士。你缺乏生活能力;为了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而且不必自责,你就证明,是我夺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并把它装进了我的口袋。你现在用不着为缺乏生活能力而发愁了,责任都在我,你尽可以心安理得地仰八叉躺着,身体和精神上都让我拖着过日子。举个例子:你最近想结婚,同时又不想结婚,这你在信里也承认了,你自己怕麻烦,就希望我帮你下这个台,即我因为考虑到这一结合会‘玷辱’我的名声而不准你结婚。我当时却根本没有这种念头。


                    17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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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在这事上和其他事上一样,我从来不想成为‘你幸福的绊脚石’,其次,我从来不愿听到我的孩子这样指责我。我克制自己,结婚与否随你自便,可这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即使我不赞成,也阻止不了你结婚,相反,这倒会刺激你娶这个女孩,因为这样的话,‘逃离的努力’——你是这样说的——就尽善尽美了。我允许你结婚,这也避免不了你的指责,因为你在证明,你不结婚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实际上,你通过这事以及所有其他事无非是向我证明,我的一切指责都是对的,而且,其中还少了一个特别正确的指责,这就是指责你虚伪、为恋爱卑躬屈膝、是个寄生虫。如果我没怎么看错,你写这封信也还是为了当我的寄生虫。”
                      我对此的回答是,首先,这番驳斥——部分地也可用来驳斥你——并非你所说的,而是我的杜撰。就连你对他人的不信任也没有我的不自信——这是你教育的结果——那么强烈。我不否认这番驳斥有一定道理,它也为描述我俩的关系增添了新的内容。而在现实中,事情当然不可能像这封信所举的例子一样协调一致,因为生活不只是一场锻炼耐性的游戏;但是,这番驳斥会导致某种修正——我不能也不愿细述这种修正——,在我看来,这就达到了某种十分接近于真理的认识,这样,我俩都会变得平和一些,生与死都会轻松一些。
                      


                      18楼2010-06-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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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廷芳先生,我认为他是现今中国离卡夫卡最近的人了;至少他也是国内翻译界离卡夫卡最近的人。


                        20楼2010-06-12 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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