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
工藤突然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工藤君,难不成是想上厕所?我像这样问他。我确信自己是笑着的,但是,他却露出一脸要哭的样子。
那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工藤新一,一点也不威风,一点也不神气,只剩下软弱和恐惧。
灰原,他说,我没办法等到明天了,现在就把药给我吧。
我有些生气,但面对着他这张脸,却无法表现出来。
于是,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既然你托我办这件事,就必须服从我的指示。你需要这段时间来冷静头脑。如果,你现在对此感到后悔,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就停止吧。听我的劝,不要做这种傻事,回家去吧。
然而,他依然顽固地摇头。
——我知道这样很冒险,是在玩命,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只是……没办法再干等下去了,时间过得太慢,而我焦虑得好像要发疯了。
你早已是个疯子了,我说。
是啊,是啊,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来,你说我,说的什么都对。
我去保险箱中拿药时,他就那样一点也不害臊地躺在我的床上,装模作样地摆着姿势,笑着说:灰原,你看我这样像不像睡美人爱罗拉?
我拿出一支针剂,将未开封的针头放在他的静脉上比划着,翻着白眼:那么我就是拿着邪恶纺锤的老巫婆,你闭嘴等扎吧。
哈哈哈!——他像这样大笑起来,但是手却攥成拳头,抖个不停。
我握住他的手。
这种动作,对于我来说是有些尴尬的。我和工藤很少有这类肢体上的接触,变回成人之后更是如此。我心里清楚,很多事情是不该做的,很多话也是不该说的,但是,有的时候,别无选择。
因此,我终于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掰开他攥紧的手指,握在掌心里,说:
你这又是何苦呢,工藤君?不论别人是怎么看待你的,你自己又是怎么看待自己,你终究也是一个凡人,会流血,总有一天也会死。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完美,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舍弃性命去拯救别人的不幸。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缺憾,对于你的病情,兰一定会理解的,你们二人是拥有真情的夫妇,一定可以携手渡过难关,不必采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一直以来,你为了其他人牺牲得太多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更珍惜自己。
工藤的手渐渐不再抖了,他仍然躺着,垂下眼睛来,视线定在我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原来,在你的心中,我是一个这么高尚的人吗?
他这种敷衍,我实在是讨厌得紧,马上想要离开,但他转而用力抓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灰原,我不是那样的圣徒。——他望着我——我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在这种俄罗斯轮盘赌一样的人生里,命运赐给我强运,也用强运诅咒我。面对所有的困境,我永远都有“选项”可选,那么,我又怎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去选择呢?我拥有力量、才能与运气,而遭遇不幸的人就在眼前,我又怎么能够说服自己不去使用呢?如果我能够停下来,那么,远在这之前,我就会停了。在那个夜晚,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追组织的人……呵,如果是那样,我的人生会不会更好呢?
我攥着他的手,控制不住手劲,感觉到指甲已经嵌进他的皮肉里:你一点也不完美,你就是只凭本能行事的草履虫。
他笑了,说,是啊,不论别人是怎么看我的,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草履虫。这样真好。呐,灰原,对我来说,你可不是什么邪恶的巫婆,你是魔法的教母。像你这样的华生,就连福尔摩斯也会嫉妒吧,这说不定就是我胜于他的第一件事。
这之后,我们没有再聊下去。
在我为他注射的时候,他瞧着我的脸,好像很不满似的,啧了一声,说:不过,你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掉眼泪啊,可靠倒是可靠,但欠缺了一点可爱。
说完这句话,他睡了过去,在睡梦中因痛苦而挣扎惊呼,辗转反侧,冷汗涔涔。
直到APTX-4869生效,令他的身体缩小,整个过程持续了7小时36分零5秒。
回忆起来,那是多可笑的事情啊,我哭了,一直在哭,就连失去姐姐的时候,我也不曾哭得这么久。
从内心的深处,我知道,自己将他当做精神上的支柱。我非常仰慕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他那堂堂正正的姿态,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将他视作神明。
但是,与此同时,我看得到,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充其量不过是对于痛觉和苦难过于迟钝。他爱护自己的才能,比起那五音不全的歌唱实力还要匮乏。
在众人布下的盲信的帷幕之中,我所拥有的不是神明,只是一个拼尽全力成为神明的男人。
然而,我无法爱护他。
我无法保护他,斥责他,就算告诉他要珍惜自己,也只会换来他无奈的笑容。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们是共犯者,我只是用尽全副身心地,成为诅咒他的“强运”的一部分,我只是陶醉般地,为他提供那些不得不选择的“选项”。
如果能够停下来,远在这之前,我就会停了。从一开始,我就会闭上眼睛,我会像他说的那样哭泣,掐尖声音说话。我会做一个可爱而不可靠的人,那么,他也就无法再去拼命,再去逞强,只好停下脚步,仅仅做一个“很厉害的普通人”。……呵,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人生,或许会变得更好吧?
——如此这般地。
——宫泽纱冶子讲述着。
灰原哀的日记,有着哀伤而细腻的风格,与她在录像中展现出的干练形象并不相符。而宫泽念述的声音却很冷静。两相结合,带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的声音太过于冷静,这些独白太过于感伤,令人觉得有些寂寞。
我忍不住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来。在这种寂寞之中,我不想独自一人,哪怕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绑架犯,我也愿意在此刻凝望着她的脸庞。
宫泽靠在对面的墙上,倚着窗帘边的窗框,手中举着一张铺展开的面包包装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但是,她依然一句一句地念着:
“这么看来,原来我也是草履虫啊。我和他,就像两只怪异的虫子,被卷进本能的车轮,迟早有一天会粉身碎骨。但是,他一定会用笑容迎接,那么,我也要像那样笑着。”
我注视着她被泪痕浸湿的脸:“……宫泽小姐,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话?”
流着泪却悄无声息的女人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寂寞的笑容,将包装纸团成一团,丢在地上,回答道:“这些确实是灰原哀的日记。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读过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过于强烈,过于痛苦,所以,就好像烫伤的伤疤一样,直到现在还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呢?”我走过去,用拇指擦掉她冰凉脸上的泪水,忽然发现连我自己的手也有些颤抖了,“你是如此地关怀着他们二人,为什么,却又显得如此痛苦呢?”
她没有反抗我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昂起头来,濡湿的双眼之中,仿佛藏着两个漩涡:“你会知道一切的。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睡觉吧,我们都需要休息。”
于是,我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上,对她说:“晚安。”
她躺在床上,合上双眼,淡淡道:“不必这样说。工藤先生,请记得,我和你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