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自入春以来，已大大小小下过五六场雨，极利于春耕，直隶山西的晴雨表呈来之前，我正在三希堂的御榻上泡茶。卫钊则启了窗，雨珠溅落廊下，将风曳得十分寒凉，朝宗便如此冒雨来了。】
肃王来的正好，陪朕吃杯茶罢。
【沸水烹过的茶盅还冒着氤氲的雾气，抬腕将茶汤注入杯中，分去一盏给他，眉也不抬，全副心思皆在茶床上】
看你来时也不撑伞，什么事这么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紫闱湿漉的宫道，仍有宫壁螭首不时注下几汩水柱，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沾在我玄袍衣摆间。昔日庄穆威严的禁城，飞檐卷翘的高墙琉瓦业因这份朦胧烟雨，平添一层灵动的柔软】
【养心殿外汉白玉地砖上，随沉重殿门缓缓启张的百千心绪戛然而止，卫钊道，皇父正于三希堂烹茶。那是一处极狭仄的小室，纵是承居青宫十余载的朝暮，也未曾有觉方寸间如此动辄压迫，臣礼行全，才欠身称一句】嗻。
【双手接过茶盏未有片刻，旋即又将其奉回御案，撩袍跪于炕榻下首】儿臣是来请罪的。

【春雨纷飞如雾，教天地里外一片湿润，土腥气也渐次扑鼻而来，几要淹没茶香。任他折身还杯，仍未抬头去看，捧着绿杯掀了掀茶烟】
说说罢，都想了些什么说辞？
【心气一去，怎能不明白皇父是如何待我、我却如何待我的储君——我竟日要他们知道什么是君臣父子，又岂有自己将父子置于君臣之前的道理，分明是笔糊涂账，荒谬至极。】

【自提步阶上，心内俱是昨日舅舅所诲，无论“恩出自上，断在宸中”，抑或“万方有罪，罪在万方”，竟都是子道有亏的提思。因我于君父面前，断坐受不得那一盏新绿】
【我昔以皇父为君为父成惯，却也忘了君父亦是做过二十余年子臣之人，我所思所想，无一可瞒过宸聪】儿臣不该——
不该擅揣圣心，怙恃恩眷，以私废公。
【目光有一瞬留驻轩窗外稀落的雨柱，点滴声里，却似一片冰凌砸进心中。朝冠已脱，伏身又叩首道】请皇上议处。

【立储诏书尚未悬于光明殿里，仍旧藏在三希堂，听他叩首称罪，目风不由自主地刮向多宝格上的宝匣，因致斟茶的手一顿，俄而又面不改色地】
你揣了什么圣心，又以什么私、废了什么公？
【他不肯饮，便拿回那只茶杯，信手把茶汤泼进了茶床下，复将杯倒扣于案，径自饮了自己那盏】
你不明言，朕治罪，恐教朝野不安。

【如我去日向舅舅所明心迹，此身虽事臣纲九载，亦奉子道十年。且因不同御下诸弟诞降皇父践极后，是与生而定的君臣渊别，座上天子，也曾真切纯一的只为我父，自王邸与青宫，乃至今时，我仍惯称帝王一声阿玛】
元年陛见，得皇上垂训明示，应以孝子纯臣为立身根本。
【伏于地毯的指节显见一屈，未曾抬首】四阿哥罹议党附之訾，儿臣因与他私交情笃，未能秉持正之心，甚妄企壅蔽天听圣裁。
【言于此处，音声已改方才静悫，反生发出一隙颤寒波动，并非畏葸君威，实是无颜再承宸曜之重】皇上每赍赏御匾，岁旦书福，儿臣无德，忝受隆恩。自元年所令内帑支给，今愿一并奉还。【敛眉阖目叩伏御前，才至牙关始出后言】请阿玛——息怒。

【虽知他为此事来，谈起时仍不免余怒灼灼】
你是怎么想的，这般大事你不告诉朕，竟擅自替他隐瞒，那庶子不与朕亲近，你呢？你连君父也敢欺妄！大臣们教你们骗了，朕也教你们骗了，骗的好啊，这戏好看吗？你们腹中藏的那只胆，是大过肩上扛的这颗头了罢？！
【再没兴致喝茶了，自己那杯也随手一投，丁零当啷的滑下了茶床】
朕还没死呢，等哪天朕崩了，你们再到朕灵位前来做那手足榜样，朕那时就奈何你们不得了，朕活着时就少让朕生这口气罢！
【他提内帑，全不留情面了】
内帑是该断了，是朕，朕给了你太多逾制之典，教他们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错把你当后世之君了。知道吗，这不是朕为人君当惧怖的事，而是你，是你这个做人臣的最该怕的！孝子，纯臣，【沿着他的自陈一嗤】十年了，你做到了哪一样？！
【我不能亲口告诉他，孝子纯臣只需在我眼中是真，不必在他心中是真，这些羁绊人心的手足与臣僚，哪一样不值得为天位割舍？我仁义至极的储君，会有这份魄力吗？他如此像他的母亲！】
称皇父。【不假思索地，又疾声问】朕如果废了他的爵位，你打算怎么办？

【皇父从未有如今日震怒训斥，那只由御案滚落的茶盏，泼尽的何止一盏龙井，还有二十余年父子，十余载君臣情分，珠山御窑新烧的白瓷应声碎作几片】
皇父！
【膝行几步上前，掌下更压过几瓣碎瓷，淌出汩汩热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皇父要处置子臣，子臣何敢置喙。
【皇父待我素来宽仁，甚于我待登儿，更鲜这般疾言厉色】您不是齐桓公，儿臣也不是姜无诡！又怎会做出那束甲相攻的大逆之事？
【一阵悲怆袭心，将血渍半涸的掌扶于炕沿，适才直面皇父龙颜，四目相对时分，一道泪痕潸然而下】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