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跪坐在青铜门外。
四周灯火幽微,他将刀横放在身前,无声的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
人世间百载如一瞬,他现在或许应该想些什么,又也许什么也没想。
他的一生中本就充满等待,在那些漫长而遥远的岁月中,那些等待早已经磨去了他作为‘人’的一部分中的太多东西。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被岁月磨灭成细碎的痕迹,遍布在他人生中或许无关痛痒又或许轰轰烈烈的每一时刻。
他要想的东西太多,又太少。
所以他决定,起码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用想。
他在等待着来自地狱的号角声,等待着无尽的青烟和黑暗,等待着即将迎来而又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他决定在等待中迎来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而后同自己的等待一并消亡。
他的时间到了。
青烟四溢,有号角声响起。他站起身,平静的回望了一眼这片从来不曾属于过他的人间,仿佛是历尽千帆,也是尘埃落定。
他站在地狱和人间的交界,站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他举起手中的鬼玺,举过头顶——
而后——
骤然松手。
——墨绿色的印玺落在石面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它落在光与暗的界点,良久,才犹如青黑色的藤蔓一般,蔓延出了一丝又一丝裂纹。
也正合着那第一丝裂纹蔓延开的那一瞬间,山体仿佛都跟随着裂纹的出现猛地一震,号角声仿佛被什么力量掐灭一般突然停止,然后在这一秒,狂风大作。
卷席而来的狂风荡尽了弥漫的青烟,在破开青烟后的黑暗尽头,泛着几点青绿色的微光,像是世界上的最后几只萤火虫,盈盈的漂浮在半空中,安静而诡谲。
他站在暴风眼中心,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用尽了什么力量,才走进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轰隆——”
那几乎是震荡着整座山脉的嗡鸣,狂风伴随着他的脚步,合着那无边无际的青铜门,缓缓关闭。
他在地面的震颤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几点光。
伴随着最后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那几点微光,终于在他眼底展现出了泼天盖地的青绿色的光芒。
他抬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颗庞大到几乎漫无边际青铜树。
终极。
这里是终极。
青铜树下的枝桠中缠绕着一座石棺,古老粗粝,他走向那座石棺,走向青铜树的最深处。
石棺上方隐约躺着人影,被青铜树的枝桠挡的不甚真切。他抽出刀,砍掉了在时间的流逝中石棺旁纠缠而上的藤蔓。
躺在石棺上的人的样貌在尽数除去的枝桠后,暴露在了青铜树下青色的光芒里。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张起灵。
石棺上躺着的人栩栩如生。
他伸出手,按住那个人的胸口,是已经生机尽散的冰冷。
“你的愿望,我已经完成。”他平淡的开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躺在石棺上的尸体自然无法回答,所以他看了一眼虚空,又看着那具尸体,那具身体的神情安宁平静,像是终于逃脱命运纠缠后的再无所求的安息。
这不是自己。
但是,他又明白,他从来就没有自己。
他的存在,只是这个人用他的自己,创造出的一段,他‘想’过的人生。
可惜镜花水月,他只不过是这个人曾经看着的镜子里的那个幻影,也不过是他用自己仅存欲念和力量,向终极许下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愿望。
他是存活行走在世间的一个愿望。也是在那个从来就没能来得及践行的承诺里,他失去后的,又拥有的自己。
站着的人看了这具身体片刻,然后缓缓抽出刀。他用刀尖抵向石棺上尸体的胸口,用平稳,不容置喙的力道。
在刀刃穿过身体胸口抵入石棺的一瞬间,他半跪在了石棺前。躺在石棺上的身体仿佛在刀刃没入那一瞬间注入了所有的时间和光阴,他着这具身体围绕着横贯入身体的黑色刀刃飞速的衰老,风干,化为灰烬。
也只是一瞬间。
他伏在石棺上,血液才开始自他左胸口汹涌的弥漫进这片空间里。
青铜树的光芒愈演愈盛,他看着自己的血液在青铜石棺模糊又绚丽的图案中蔓延,他想起了那句在他人生中诞生而消亡的愿望,也想起了,自己漂茫的一生。
只有他知道。
在那些别无所求的背后,在盘桓着另一位故人久远的诺言中,在他的责任与这片空间难以共存的希望里……
和在多年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的自己,心底的那一句很淡的不甘心。
他死于二零一五年,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