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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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恰恰落在了他的身上。
自他有记忆起,他是不曾见过真正的大雪的。刚开始只是纷纷扬扬地漫舞银天,宛如春末的柳絮乘风而起,煞是好看。片刻后寒风便卷地而来,带着北方独有的干练与豪爽,漫天的飞雪霎时间扎进地面,击在脸上,激起丝丝痒痒的战栗。
萧洛披着一件洁白的斗篷,孤身一人伏在雪堆里,风帽一戴,恍若隐在了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
夜里很静,冷月渐渐升上梢头,那般明亮皎洁,树上栖息的鸟儿似乎被月亮惊起,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啼鸣。
终于等到士兵们夜岗换了班,他才趁此间隙,缓缓地起身,继而掏出带有爪钩的绳索,悄然无声地钩上墙砖,形如鬼魅攀援而上,稳稳地在城头站住了脚。一切都在刹那间结束,未等旁人发现,他就闪身从另一侧跃下了城头。
然而还没走几步,萧洛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叫嚣着不适,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感觉燕北的风吹得他头皮生疼,四肢发软无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而不真切。
脚下虚浮一晃,扑通一下便栽倒在地。
“什么人!”有警觉的声音传来,带着空荡荡的回响,是城头上的将领一声喝道。
萧洛一个翻滚就迅速直起身子,撤到街道旁的小巷里,紧靠着石墙,屏气收声,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哎,头儿,会不会是听错了?”一旁的小士兵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嘟囔着问道,“最近饥荒,耗子也闹的厉害,我看啊,八成是耗子。”
那个将领皱起眉头,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地环视了半晌,确确实实是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有些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又严肃地说道:“程将军吩咐了,这些天必须把好关,别让外人混进来。”
“是。”小士兵应了一声,城头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风雪仍旧肆虐着,落在他的身上,冻进他的骨子里,一阵眩晕感袭来,萧洛脸色苍白地倚靠着墙,慢慢地顺着墙根坐在雪地上,闭目反复地思索着刚才那两人的话。
据他所知,燕北今年秋末遇上了大规模的霜冻,大半稻田收成不景气,粮食少得可怜,百姓闹起了饥荒,民不聊生。而此时的燕洵,竟然并不顾忌地征兵纳税,一车又一车的军粮运入仓库,而民间却处处都在死人。
百姓们怨声载道,拒绝交税,气得那些衣足饭饱的地方官员差点跳脚上墙,就派官兵进门挨家挨户地搜刮,以对户部交差。百姓哪里舍得将家里的活命粮交出去,终是被逼得造了反。
而燕北境内,燕洵眼皮子底下,以乌道涯仲羽为首的寒山盟骨干竟然秘密参与了民变,这就几乎等于直接和朝廷对着干,一旦事情败露,寒山盟的覆灭即在眼前。可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义无反顾,无任何畏惧。
寒山盟一事,也只是萧洛之前派遣谍者打探而得知的。既然他远在大梁都能有所闻,想必燕洵应该已经查得十分透彻了,那么燕北近日严守关口,逐个排查出入关的百姓,也就能够解释得通了,燕洵封锁整个燕北,是下了杀心的。
素闻燕皇陛下杀伐果敢,手段狠辣,铲除异己,谁敢雷池半步,都将死于其手,看来他连自己父亲旧部的头,也会照样砍下。
果然是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萧洛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
不过他很好奇,那个对外传闻说避世深山的寒山盟少主,究竟何许人也?风云令随着当年洛河的死在江湖上消失无踪,然而两年前,风云令如彗星一般突兀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新任风云令主的消息浮出水面,寒山盟的骨干迅速地重新组织起江湖上的情报网,洛河的旧部也积极响应,如今寒山盟已经初具雏形,开始展露当年的风貌。
而那个年轻的风云令主,却从来没有露过面。人们都说,她早就将寒山盟一切事务交由乌先生打理,自己却一直隐居在燕北的回回山上,不问世事。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江湖上总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曾跟随燕皇杀出长安,可是因为秀丽军的事闹了不和,便再不管燕北之事;有人说,她早年前在沙场上落下了严重的伤病,只能被迫久居山林静心调养;还有人说,她并未放弃寒山盟,放弃燕北,而是暗中号召着江湖谍者,延续着她母亲洛河的遗志释奴止戈。
没有人知道,两年前她是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锥心之痛,然后才心灰意冷地离开燕北,至今还在为那个人守着一座坟。
萧洛没有多想这些,也无暇顾及旁人的事,他略微踉跄地站起身,抖了抖衣襟上布满的雪花。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以一己之力拖住燕洵,为徐素他们争取得以周旋的时间。
他又回头望了望那高高的城头,平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锐利。他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这燕北民变的火还烧得不够旺,他不介意再煽得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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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道南梁洛王殿下为人谦和,腹有诗书,实乃当今一等一的贤才。可是他们不知道,几年来那人踏遍中原,于无人的角落里,为那些最底层渴望自由的百姓们辗转奔走。真正的他,锋芒毕露,深谋远虑,横刀立马于风尘之中,亦不曾有所胆寒。
因为经历过生死,所以才会倍加珍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