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着我急切的心思，打踏入宫闱便觉着这日头又盛了些，无端多了些许燥气。近来吏部那些老头子似乎觉着我做事熟了些，什么东西都朝我这儿推，拿了几个人杀鸡儆猴，这才多了这么一日闲。
踏入永和宫时便见到额娘身边的鸢儿迎了来，道是额娘过会儿回来，我点了点头未曾多问，便朝里去了。正路过那架秋千，不经意间瞥见今儿这秋千架上似乎还多了人。
说来这秋千还是额娘才入宫找人搭的，如今十几年光景，也不知修缮了几次，到底有些危险。
我循声而去，正撞上个生人。侧目看向鸢儿，询问的目光不言而喻。待得了结果，才点了点头转眸冲着秋千上那人微微弓了弓身算是一礼。“贞贵人安好。”
虽说是才入宫的贵人，想来年岁与我也差不多，可到底也算长辈，这礼数有无，多少多了客气。
“这秋千年岁久了些，不知内务府的人有没有定期来修缮，贵人还是当心些。”

（永和宫内栽石榴树，可惜荫不着我的门。我却时常思量着要夏摘榴花簪头，秋打榴实来啖。）
（阿芸笑我不客气，宫里面矜持的淑女才能落着好。我汹汹回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贵人也能明白。（阿芸是圆滑的淑女，深谙龃龉之难入，于是便不再说话了。）
（无意乘胜，却心情大好，我也哼哼起小调。秋千影晃啊晃，静静想想，这春天何时能过去。）
伶俐聪明寇宫人……（没哼完，被人打断了，颔首作礼，）多谢好意。我入宫没些时候，没比得您清楚底细。

不算是吴语腔调，却也软糯细腻的很。显然，她多半是个汉人。我习汉蒙两语时，谙达总说汉话的旋律是天生的，单见四声便是天籁，相较之下蒙语却稚嫩的很。后来学对子，再到作诗，才察觉怪道人家汉曲皆是唱来的。近来新秀入宫，闻说多了好几位汉家贵人，思量着皇阿玛八成念着满汉间的隔阂，有意促其一家，而今看着眼前人，便也觉着亲切些了。
“听贵人方才那小曲倒是有些意思，想来您该不是京城人，多半也与扬州离得不算远。”我想起大表哥那位侧福晋，一口软语也大抵是这个腔调。
两句话罢才恍觉唐突，又轻轻一哂拱了拱手。“倒是只顾着那秋千，忘了教贵人知晓，我是修态，这宫里的熙妃便是我额娘。”

我晓得的，是十七爷。（除却熙妃的子嗣，永和还偏得外面人谁来。又促狭地一笑，总小孩似的，）方才的是苏州弹词，入京学的。我是徽州人。不过您也不算猜得差。
虽则姑父情分薄——（末尾唱到“薄”字圆融悠转音乍破又挑向上，像是曙色里花骨朵儿一瞬开。）熙妃姐姐好福份，天还是料峭天，可宫前的青砖都教您踩热了，我也能沾些喜气。
（口中是这么说的，心底却在暗惊熙妃的孩子，都有这么大了。那秋千又该多老呢，青砖又该多老呢。）

我只瞧她那一双俏丽的眸子，更笃信她多半与我年岁差不离，只是碍于身份实在不好发问。这四九城也不知能否揽得住如此心思，只想起宜初阿姊便是如此，心里闲不住的。
徽州，我省的那地方。额娘房里有一部画册，里面装着大漠孤城和江南水乡，她平日无事就喜欢翻出来瞧瞧，好似自己当真去过一般。
“听说徽州府环山傍水，比起京师与承德怕是有过无不及。我还从未见过，只在额娘的画册子瞧见来着，如今叫贵人这么一说，还真真儿是艳羡。”
听了解释才点了点头，难怪听着腔调熟悉。苏州曲子词温厚，京城也有几家戏院学过评弹，却唱不出哪个滋味，到底京口儿浑浊，倘若早个几十年先帝在时倒还好些，毕竟金陵口音的不少，也不至于像眼下一般，干巴巴说不出话。
那一声“薄”字引的极好，半分字腔未失，甚而让人不大念着词中所感了——纵念着，也不好多言，免得露怯。
“贵人说笑了，倒是我风风火火的，扰了贵人清静。瞧着您还存着好韶光，日后福泽想必也不会浅。”半是客套，半是实话。
原我该径直离了，至少避讳一二，可还是斟酌着添了一句，“贵人若是平日在房里乏味，或可找额娘聊聊天，她为人热切的很，也心直口快。或者走动走动，同我那几个姊姊妹妹打个交道，或许能说好些话。总不至于……磨灭了这般性子。”到底垂着脑袋微勾了勾唇角，心里却多了两分怅意。或许人家心里明媚的很，就如额娘当年一般，不必我来多嘴。

（都说同样的岁数，总是姑**小子要懂事些的，可到了宫里，这话却又作不得数了。）
（一来一往，）十七爷说笑，您是男儿，又是如松如竹的年纪，总有他日要登青云，征四方的，何来艳羡我的理。您赠的话我再还给您——韶光尚早。（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掩帕笑，）嗨呀，再这样说，怕是要讨老嬷嬷的打。
（揶揄罢了，正了正色，）再承蒙您关心。十七爷打熙妃姐姐处来的？还是赶着去请安？（只道谢意。他方才话说到末尾，声渐低迷，像个伤春的诗人。而我却像老聃说的婴儿般，连笑都不会笑，又像个被放逐到死的游子，累得想不起故乡是什么样子。）

（都说同样的岁数，总是姑娘/比/小子要懂事些的，可到了宫里，这话却又作不得数了。）
（一来一往，）十七爷说笑，您是男儿，又是如松如竹的年纪，总有他日要登青云，征四方的，何来艳羡我的理。您赠的话我再还给您——韶光尚早。（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掩帕笑，）嗨呀，再这样说，怕是要讨老嬷嬷的打。
（揶揄罢了，正了正色，）再承蒙您关心。十七爷打熙妃姐姐处来的？还是赶着去请安？（只道谢意。他方才话说到末尾，声渐低迷，像个伤春的诗人。而我却像老聃说的婴儿般，连笑都不会笑，又像个被放逐到死的游子，累得想不起故乡是什么样子。）

“从前我也当自个儿有朝一日能征四方，直到从军营调去了吏部，从长枪快马变成与那些老头子高谈阔论，这念头也浅了。人啊……总难得全顺了心思。”至于平步青云，这话却是我不敢说的。宫闱之中，朝堂之上，该是杀人无形，徒添感伤。不过当真如此，韶光尚早，事在人为。
宫里的规矩磨人，听她这么打趣，我骨子里那点顽劣又跟着来了，鼻腔里出了一声哼，瞧左右也无人，才又复了笑意。“那些个嬷嬷执意将人养成一个模样，讨人嫌的很。”
石榴树上翠鸟忽的一鸣，我回过神来才察觉方才是要去给额娘请安来着。身后的鸢儿正左顾右盼，估摸着还待一阵子。
“也无妨，我原是来请安的，只是额娘这会子还未回宫，总也是要等着。”上前抬手拉了拉秋千架的麻绳，记得是我才立府那时候新换了一次，而今也有些旧了。“回头让内务府的人再来换一回绳子，多半就舒坦些。如您所说，贵人一介女子，因个消遣伤了手，可不值当。那石榴树——”女子爱石榴的可不少，额娘便是其中之一。“贵人这时候不巧，兴许再过半年，额娘还会拉着贵人一道儿来收果子。”

（怪哉怪哉，乌飞兔走一瞬息，安能比过三言两语，老叟成狡童？我不爱听人叹气，却喜欢和人说小话。阿芸之流的淑女是不愿和我说的，她们还总要引一些酸儒的句子批判我。眼前人这般却是头一回听，我稀奇得很，虽则这严格来说大概不能算说小话。）
（朱唇一启，露两行碎玉，）您且不用左右瞻望，您的阿玛是众星拱辰。他们听得了话，些许还得到您跟前诚惶诚恐地反省。
（话出，又腹诽道人是狡童，我便是狂且啦。幸哉听他所言，熙妃不在，不然，我哪还有石榴吃？）
（懒倚秋千，）都说比干是七窍玲珑心，我看十七爷您比比干还多一窍。大概熙妃姐姐真真直心肠，故而需得您去补。

依稀记得曾经有个人说我，牵挂太甚，耳根子软，却还要读老庄，若非真正逍遥便是走火入魔一条路子了。我还不当回事，几家之言尚且翻过两眼，成了如今这不伦不类的模样。我隐隐察觉眼前人兴许也偏爱旁门左道，惹得她身边那丫头面上精彩。
只是她说的话，倒是都好端端的立在规矩里。偏让我心里似猫抓一般，怎么也抓不住那个毛球。
听她那声儿，也不遮掩，竟有些冠冕堂皇。“我是嫌这两句话让有心之人听着，到头来惹了永和宫的麻烦，兴许还得牵着贵人。”
人家那慵懒模样，显得我太过正经，成了玄奘。再开口却成了调笑。“听着倒也是好话，只是我一来不似比干忧国忧民，二来……怎么听也觉着贵人心里腹诽我像个丫头。”

（春山一挑，）您倒真听差了，我可没那胆子的——
来日我还想同姐妹们在秋千上蹬高顽，还有您说的石榴，俱都指望十七爷您向熙妃姐姐说道说道。我入宫不久，人微言轻。
您听过这句吗？“假子真孙无别望，到底自家骨肉自家人。好比千朵桃花一树生，非比寻常泛泛亲……”（细声软语又冷吟起来，）这段是《珍珠塔》，可别告诉旁的人，是我同您说的。（拨弄身侧五丝绳，带点双关般的狡黠。阿芸直要暗暗搡我一把，只好憾然的，）您说恐有心人听得，偏偏有心人听不得。我怕是不能同您迎一迎熙妃姐姐，要先走一步了。（起身见礼，离。）
要贴叫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