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的取胜之处首推精致的唱段,评弹、沪剧、锡剧、江南小调都一应凑弦,琅琅上口,品流丰富,随手记下有《山歌调》《湘江调》《吴江歌》《吟诗调》《茉莉花》《快板慢唱》《梨膏糖调》《哭七七》《道情调》《杨柳青》《紫竹调》《知心客》《三跳》《银钮丝》《大陆板》《剪剪花》《拔根芦柴花(棒)》《泗州调》《摩珂萨》《无锡景调》《叠断桥》《评弹调》《烟花女子告阴状》《小扳艄》。
《哭七七》和《知心客》在电影《马路天使》中由周璇的金嗓子唱出来,化作《四季歌》和《天涯歌女》。“叫一声二奶奶”本自《银钮丝》,在红色经典《上甘岭》里面变换节奏之后,竟然也铁骨铮铮,气壮山河。民间小调蕴含的深度不可小觑,再尝一下当今乐坛的“中国风”,味道已经和外国中餐馆的“李鸿章杂烩”差不多了。
唐寅唱《道情调》时,分明听得出渔鼓嘭嘭,简板嚓嚓,属于“道情”规制的伴奏。编曲的先生真是煞费心思。
为了突出唐伯虎的儒生本色,不少字词做“上口”处理。如“放浪形骸非本意”,骸字念xiai,“吊伍员”之员作“韵”音。
片中还埋伏了一些文史说典,虽然一般观众不见得能有所会心,但无形中奠造了影片的格调,“风流韵”不是“风流乱”。片子开始时,华太师府的塾师问华文“华武何在”,此时华武正欲翻窗去寻秋香,华文答:“逾东墙而楼梯助之也。”此语出自《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歪解经典,颇值一噱。
唐伯虎在华府门前痛诉身世一节,开口便是四位古人:“哭元和,吊伍员,叹蒙正,悲韩信,吹箫吴市谁怜悯。”郑元和(凄)、伍子胥(仇)、吕蒙正(贫)、韩信(辱)四人(吹箫吴市也是伍子胥)之中,大概只有韩信是观众们理解的。不过这样大肆“掉书袋”的段落也仅此一处,并不影响观赏,文雅而不致于酸腐。
如果说64版《三笑》和周氏风魔版有何关联,只在一副对联,而一字之差,谬以千里。64版中祝枝山出联“十口思国,思家思国思社稷”,唐寅对“八目尚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周氏版里“宁王”的幕府文将军出联,唐伯虎对“八目共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十口心三字合成便是“思”字,因此八目尚配成繁体的赏字相对。换成“共”字,就与八目无法联合了。同是装扮斯文,有心与无意,效果会有天壤之别。
假使仅是文气满满,《三笑》不会可爱,只能可恨了。雅是基调,俗是主流。不用说那些经典唱段风趣清新的词句,就是华府“二呆”公子背后骂塾师的小段“绝子绝孙王本立”,也是可爱至极,曲调是《山歌调》,也曾在80年代的动画片《崂山道士》中有所耳闻,很适合读歪书的假秀才。《三笑》中可谓无一人物无光彩,无一角色不可爱。就说暗恋唐伯虎的女佣石榴吧,整天发着春梦,自信赛过“芙蓉”,可是她“痴”得有度,“诚”得执着,并不令人生厌,“点美”落选后的悲悲切切,反倒使人生出怜意。这样的电影不叫人迷恋才是怪事。
主演的妙处就不必赘言了,说一说情节的设计。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唐解元一笑姻缘》回目,写唐伯虎初识秋香后,只在华太师许他“点美”才与秋香再见的。影片里唐伯虎进入华府第一天便与秋香相见示意,虽然不及《警世通言》合理,但正拓展了秋香的脉络。由“冤家”而“浑家”是需要过程的。秋香服膺“华安”的才气,无奈她身为“**”,“女孩儿家怎好行差错”,从鄙薄厌恶到另眼相看,从心意游移到托付终身,丝丝入扣,水到渠成。
相比之下,唐伯虎的心情一以贯之,无恨无悔。演员向群原是功底颇深的越剧小生,片中俊朗的扮相,潇洒的身段、做派,令人倾倒,后人实难企及。至今,仍不乏“向迷”,热切地关注她的生活。本文的配图即转借自某向迷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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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的魅力半自他的才情、风流,半自他不拘儒法、不屈权贵,不为物役的洒脱。其诗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三笑》之始,华太师请儿媳(唐寅表妹)二奶奶求画,结果回了一张白卷,一方字纸“相国声威大,表妹情无价。璧可换连城,唐寅不得暇。”冯梦龙在《唐解元一笑姻缘》结尾处引“唐诗”云,“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虽不及“花酒”有文采,却更贴近坦荡的底处。
还有一点令我唏嘘感动的,是影片中浓浓的“故国”之思。49年后,港台遂与大陆隔绝。《三笑》故事在江南,既不能实地拍摄,所涉苏州名胜用了不少精到的风景照片。甚至搭建了一处“枫桥”,为了唐伯虎目送官船远去的一句唱“恨秋风吹走了美人过枫桥”。官船夜泊,唐伯虎使渔人高唱“说也秋香,想也秋香,醒也秋香,梦也秋香”的酸曲。官船上秋香恹恹不快,倒是太师夫人论得公道:“诗三百首都是民间真正的声音”,卓然是五四学士的文风。这句话不要紧,想到1964年的政治、文化分野,旧学、新知、革命、改良、道器、民风的种种畸变,一齐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