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一个人可以去惦念,是缘分;有一个人可以惦念自己,是幸福。这样的情感,清澈如水,最适合在这样的夜晚,静静的想着。
今年清明时节,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我在省会图书馆遨游,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喂,你好!”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建民,我父亲昨天已经离世,享年72岁。”对方的话语中有种深沉的温情。我的大脑急速地闪现着一个又一个清晰的画面,看村委会大门的张荣,自愿研究马铃薯的一个坝上农民,对我们扶贫队给予关照的村民……我惊呼起来:“怎么可能?五天前,他还与我们一同乘车去塞外山城检查身体呢。”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沉默,仍然是少有的平静:“你一直准备在沙城请我们吃饭,我代表父亲感谢你。”我陷入对张荣的深深回忆中……
2015年春天,我被派去塞北张家口坝上农村扶贫,在张北县桦皮岭草原天路脚下一个名叫阿不太沟村开始了我二十一世纪新的上山下乡生涯。
阿不太沟村位于张家口市张北县城东部90公里,属于山区,毗邻草原天路,清清的天泉河水在村中静静流淌,这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们去的那天,车行驶在雪未消融的公路上,感觉时有舒缓的起伏。公路两旁,是土质肥沃的耕地,还被冬天的大雪覆盖着。进了村子,我们发现,在村中有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沿街有一溜坝上低矮的平房,村委会位于村东南的旧学校,显示着这里的文静高雅,也给春天里沉寂的山村平添了许多颜色。
进入村委会,一位个子不高、身着灰黑色棉衣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旁边有人告诉我,这便是村委会看门的张荣老人。当时我没有贸然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将要与自己接近的人,似乎就越不愿意突兀地认识。但这位黑灰衣老人却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着,慢悠悠地说:“秀灵,你是一个书生吧?”他打量着我的脑门,仿佛我是他认识已久的一个孩子。这样的问话令我感到刚才我那顾忌的多余。我还发现张荣的目光温和而又剔透,他的脸色沉静严肃而内心仁慈,正如同他对于人类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之后,我有机会经常去那位于坝上草原的河北省张北县战海乡扶贫村。每月去那里都带着工作和文学艺术创作任务,参加乡村的扶贫项目规划顶层设计,有时也参加当地的一些劳动,但是使我对阿不太沟村产生兴趣的却是张荣的一段经历。他是这儿的土著居民,祖辈几代人曾经被下放到这里劳动,他在这个村里,除却日复一日的劳动,还施展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工作:研究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土豆种植。
童年由于家境贫困,张荣没有读过书,心里有话,无法通过文字表达,所以,他从未在文字里对那儿的生活有过大声疾呼的控诉,他只是自嘲地叙述过,他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到后来竟然达到对马铃薯种植加工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讲述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
我去张北扶贫是在2015年的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秃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在这里肆虐,“天下十三省,冷不过桦皮岭”,而张荣又是怎样挨过他在塞北坝上的时光。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年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研究马铃薯和他这个坝上农民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农民,对生活该多有耐心和爱。
2016年春天,我们开始创作纪实文学小说《草原天路传奇——寻找失落在塞北的传国玉玺》,张荣是我采访的重点素材人物之一。在创作中,他对《草原天路传奇》谈了许多真诚而细致的意见,没有应付,也不是无端地说好。在这里,我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回报这些意见,我只是不断地想起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一本回忆录。这位艺术家在回忆录里写道:当老之将至,他害怕变成两种老人,一种是俨然以师长面目出现,动不动就以教训青年为乐事的老人;另一种是唯恐被旁人称“老”,便没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证实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
张荣不是上述两种老人,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他就是他自己,一个从容地“东张西望”着,走在自己的乡村小路上的可爱老头。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寥,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暖的行动,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性的故事,抚慰着常常焦躁不安的世界,为我们提供精神食粮。
我常想,张荣在张北县战海乡村走的平凡农民路,创造出的属于自己乡民“热闹”日子,是为了生活、排遣孤独,还是他觉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抚慰呢?前不久读到作家为一个年轻人的小说集所做的序,序中作家借着评价那个年轻人的小说,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儿”。
我相信他是多么不乐意人是孤儿啊。他向我们讲述了他在农村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在野地里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家里,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到城里与儿子短暂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沙城,并亲手为孩子们烹制了一锅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于是我又常想,一位在坝上原野采摘蘑菇,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孤独,从塞外凛冽的寒风中,快乐地朝自己的家中走着,难道仅仅是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这使我始终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用辛勤的劳动,或者用蘑菇。
张荣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谨以此文,献给坝上贫困地区无数默默无闻辛勤耕耘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