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

悬崖上的
公鱼公主

　　湛蓝的海水里，她游刃有余地穿过摇曳在水流中的海草，躲避开迎面而来的鱼群。
　　谁都不知道，她已经不知疲倦地游了三天三夜。在她经过的每一处水域，都会持续一小阵温和的光线，当她逐渐离去，被暖光吸引而来的海底生物们又会慢慢散开。
　　生活在海里的每个生命，都知道海中有一位神的女儿，是这片海里的公主。
　　“传说海水是她的眼泪聚集而成的！”
　　“哭了那么多次，不会长得很难看吗？”
　　“才不是！我刚刚见过，是位美丽的姑娘呢！”
　　“为什么不是鱼！海神的女儿不应该是鱼吗？”
　　海底里的各种动物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哪怕是植物和珊瑚礁，也似乎都在用力地试图从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只不过，它们的一言一语，都得靠海水来传递。这些可爱的声音都随着水分子的扩散进入了她的耳中。
　　她笑着摇了摇头，用力摆了下尾，来到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光线的水域。方才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全部被阻断，这里如同一潭死水般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继续往前，她轻手拨开飘动在身体前方的水藻，接近着这静得出奇的空间中心。
　　一道白色的身影浮现在她的视界里。
　　靠在珊瑚礁上的那个人，安心地睡着，像瓷娃娃一样白皙的脸上，微卷的睫毛在海水的作用下微微颤动。身上那奇怪的着装，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可她仍然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村纱。”
　　人鱼轻晃了下睡着的她。
　　海底的幽灵睁开了双眼。
　　至此，人鱼终于又和这张熟悉的脸面对面了。
　　海底的家伙们再怎么能探听情报，也不会知道，人鱼对这一刻的等待，已是长达百年。

　　一百年前，海边的渔村。
　　趁着清晨微凉的海风，若鹭把全家人的衣物一一拧干，晾晒在家门前的竹竿上。不远处，一群孩子玩着扮演海盗的游戏，他们挥舞着自制的木刀胁迫那可怜的“商人”交出船上的财宝——口袋里的冰糖。
　　站在孩子们中间故作可怜模样向他们求饶的，正是住在渔村东面的村纱。
　　“哇！我没有财宝啦！全都给你们了啊！”
　　好不容易打发掉了那些稍大点的淘气鬼，几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家伙也学着他们的样子龇牙咧嘴地抓住村纱不肯放她走。
　　“好啦好啦，等一下！”
　　村纱朝若鹭这边投来求救的眼神，当孩子们已经嘴馋得快把口水滴在村纱的衣服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若鹭！借我些糖啦！”
　　若鹭走进屋子里拿了一些递给了她。
　　孩子们捧着分给自己的“至宝”一口塞进嘴里，村纱把玩累了的他们抱到若鹭家门前的长椅上，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若鹭的手好漂亮啊。”村纱举起若鹭的手放在阳光下，伸起自己的另一只仔细端详着进行对比，“若鹭每天要做那么多家务活，手还这么纤细呢。”村纱挠了下自己微卷的头发，“和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人完全不一样呐。”
　　“那是因为村纱你经常和哥哥们出海啊。”若鹭抬手帮她整理刚才被玩乱了的发带，“海面上的生活很辛苦吧？”
　　“才没有。”村纱摇头否定，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跟若鹭描述最近一次出海的所见所闻。撒网，和哥哥们一起捞网，抓住险些逃走的鱼，又或是因为选错了水域所以什么都没有捕到。
　　即便是这种已经说过很多次的细节，若鹭还是会安静地听村纱一字一句讲出来。
　　作为唯一一个和大人们出海的女孩子，似乎同龄人都与村纱有些刻意疏远。
　　若鹭虽然很理解大家不愿和“异端”过于接近的想法，但村纱那种别的朋友们从不具备的，自信而满足的眼神，总是能在不知不觉间吸引到她。
　　村纱，是若鹭心底崇拜，但又没办法和她共同进退的那般存在。
　　与其像别人那样冷落她，何不把她当做自己的另一双眼睛，看看那个存在于自己视线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听说在稍微远些的海上，会遇见别的国家的船只？”
　　“船我是没看见过啦，但是听说那一带下网的话经常能收获到很多有趣的东西呐。比如……”村纱双手放在脸前，做出拿着什么东西的姿势。
　　“比如像这样一个长筒状的玩意，据说用那个可以看到一千米以外海面上的情况！”
　　“诶……听起来好神奇呢。”
　　“对，下次如果我路过那一带，一定会想办法捞一个上来，不过据说很难碰到呢。”
　　“村纱要那个做什么？”
　　“给若鹭你，这样就能提前知道自己在意的船就要靠岸了啊！”
　　若鹭家并不依靠打渔生活，父亲大量收购村民们捕来的鱼，再运到内陆去卖从中赚取差价。
　　要说会让自己在意的船，也只有村纱家那只村里最大的渔船了。
　　“那干脆这样吧，村纱。”若鹭提议道，“作为答谢，以后只要你出海，我都在岸边等你回来。有一天你得到那个望远镜，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啦。”
……
　　自那以后，连若鹭自己都记不清她到底等了村纱多少次。
　　而村纱，常常因为没能兑现诺言而满面愁云，即使出海的捕鱼量又刷新了从前的记录，可每次翻遍了渔网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船上的大人们常开玩笑说这孩子是不是该出嫁了，整天魂不守舍。
　　——也只有若鹭能忍受每次从船上回来时村纱的那张沮丧的脸了。
　　“就算没有找到，我也会等你回来的。”
　　若鹭尝试过对她说这样的句子。
　　但话到嘴边，总会变成了“今天顺利吗”“有好好努力帮忙吗”这种无关紧要的寒暄。
　　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有办法变得像她那样坦率些呐？

　　村纱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两位姐姐和三位兄长。
　　在家里，她觉得母亲和姐姐们的人生，已经被家务、料理、和织渔网塞得天衣无缝了。
　　“天衣无缝不是这么个用法啦。”若鹭用书敲了下村纱的脑袋。
　　“总之就是那种意思，若鹭心里一定清楚着哩。”
　　不用出海的日子，村纱常常跑到若鹭这里，让她教自己读书写字。
　　若鹭的家，看不到渔网，看不到晾晒的干鱼和海带，没有在船上穿过的那些臭哄哄的鞋子，是个有着书柜、绿色植物和熏香味道的家。
　　“若鹭的名字好难写啊！”村纱生硬地捏住笔，战战兢兢地照着若鹭的示范写了一遍。
　　“都说了叫你学写你自己的名字。”若鹭夺过笔，用漂亮的字迹写下“村纱水蜜”四个大字。
　　“太难了，不写啦不写啦！”村纱趁势倒在若鹭的膝盖上开始撒娇。
　　若鹭无奈地放下笔，一边陪她说话，一边用手指揉着村纱松软的头发。村纱也闭上眼，享受着若鹭身上夏日里的香气和从外面声声入耳的蝉叫。
　　“明天又要出海了。”
　　“如今出海对你来说都成了很头痛的事情吗？”
　　“一想到有人在等着我，就想迫不及待地回来不愿意让别人等太久啊。”村纱露出无奈的表情迷迷糊糊地说。
　　可她心理始终是感激着若鹭的等待。
　　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哥哥们成为家里的支柱。所有人不过是抱着“瞎胡闹”的心态来看待村纱出海这件事情。每当随船归来，家人们说着“辛苦了”“真是努力呢”这些热情的话语，没有一句是针对她的。
　　没有赞扬，没有鼓励，也没有训导。
　　没有人会去刻意考量村纱的付出与收获。
　　只剩下在一边静静等待她踏上岸，然后趁着家人们声音的空隙地对她小声喊“村纱，欢迎回来”的若鹭，一直充当着愿意包容她的港湾。
　　“所以啊，因为若鹭，我会更努力的……”
　　村纱这样想着，然后在若鹭的腿上渐渐睡着。
　　也许她就此错过了若鹭之后对她讲的“因为喜欢，所以我才愿意去等的啊”这样一句轻描淡写却又鼓足勇气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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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天，在船舱里，村纱和哥哥们用容器均分了剩下的淡水。
　　——几小时前，他们的船触礁了，大家一直以来维持着的那为数不多的希望，也在那一刻消耗殆尽。
　　他们分成四个不同的方向坐在一起，大哥拿出一把舀子放在中间。
　　就在刚才，二哥提议反正船也不能动了，那大家不如坐救急用的小木舟继续寻找海岸线或是小岛。
　　当发现小船最多只能容纳三个人的事实后，所有人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到后来，村纱已经记不清是谁提议用转舀子来决定让谁留下来。待他们坐好后，大哥伸手用力拨弄了下舀子，用力到好像可以把死在海上的厄运赶走一般。在舀子旋转时与木板的摩擦声里，村纱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出海的情景。
　　“为什么不让我去！我也要到海上去！”村纱挥舞着小小的手向父亲表示抗议。
　　父亲笑着抱起了她解释说女孩子去的话太危险。
　　“你去只会给大家添麻烦啊！”哥哥们有口无心地说。
　　可是大家最终还是带上了她。夕阳里她抱着自己在甲板上扑了半天的一条和自己胳膊一样长的鱼，高兴地回到家里。
　　能被哥哥们无差别地对待，一生中仅仅只会在这舀子旋转的十几秒钟里吧。
　　作为最小妹妹，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在舀子的速度减慢到让人屏住呼吸的程度时，村纱伸出了手，让它对准自己，停了下来。
　　“听着。”村纱站起身把舀子拿在手里把玩着，用轻佻的语气说，“连只船都守护不了，你们不过是家里的废物而已。”
　　三位少年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们村纱家的船，不需要你们这种废物，所以带上你们的东西赶紧坐小船滚吧。”她举起刚刚倒在自己杯子里最后的淡水，用施舍一般的动作把它分别倒在了他们三人的水罐里，然后松开了手，杯子掉在船舱的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滚吧。”她拿走大哥头上象征着船长的帽子，扔下这两个字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走了。
　　没人再有勇气去注意村纱到底去了哪里，三个人——就这样拿着东西窘迫地离开了。
　　村纱重新来到甲板上，用望远镜对着那个她自认为有若鹭在等待她的方向，露出了“我回来了”的笑脸，那眼神，比任何一片海都清澈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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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村纱的哥哥们被村里的渔船发现，平安地回到了家。
　　他们告诉大家，船遇上了暴风雨，又触了礁，在船沉没之后村纱与他们走失，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自己先想办法逃生了。
　　——没有任何一位提出去搜救村纱，三人表现得相当默契。
　　又过了一个月，就连村纱的家人们也不再抱任何期待了。
　　四个孩子失踪近一周后回来了三个，其中的庆幸已经远远大过了悲伤。若鹭觉得，村纱一家一定是用这样的方法安慰着自己，抚平了失去女儿的伤痛吧。
　　可是村纱，是若鹭的、独一无二的村纱啊。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呢？
　　这样一个简单却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若鹭恍惚的大脑中，来回盘旋了一个月。每天她带着期许的表情在海边踱步，无聊的时候会接着读上次没有给村纱读完的故事，或者是用树枝在沙滩上写些那家伙不会的生僻字，自言自语般咬音准确地念出来。字迹被海水冲刷掉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再写上去，就好像两人从前在书房里那样。
　　她无比虔诚地向神祈求只要能再见到村纱，怎样都好。但回应她的永远只是宛如在跟着叹息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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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哥哥们离去后的第四天，村纱因为体力不支，虚弱地平躺在甲板上。这种身体状态下的她感观却依然敏锐，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能感觉到海风里的水分。天空里没有刺眼的太阳，只是浮动着几层看起来饱含雨水的云朵。她已经没有多余地力气去浪费在寻找逃生方法上了，她试图趁着这大好的机会，享受着一个“船长”与自己的船无人打扰的亲密接触。
　　桅杆上的旗帜在风里被微弱地吹动着，村纱的视线，已经模糊到误以为那是若鹭在夏天的风里浮动的发带。
　　她看呆了，伸出了手像往常一样想把它扯下来然后对着若鹭那张气得发红的脸顽皮地笑一下，可无论怎么努力，这次好像都一直够不到。
　　疲倦中她好像听到若鹭说，要活下去啊，村纱。
　　“要活下去呢。”
　　“村纱的话，一定能活下来的。”
　　重复着相同意义的句子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吵闹。
　　“对不起啊。”她在心里回应到，“我，真的没办法活下去啦。”
　　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爬到了船尾处，在一堆工具中翻找到了一把她用过的鱼叉。
　　她拿出一块自己从海里捞出的快腐烂掉的木板，用出自己最大的力气刻下了“村纱水蜜”四个字，然后满意地把它摆放到船舱中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的船。”她喃喃地说，“我的船就该叫这个名字。”
　　村纱跌跌撞撞地回到甲板上，松开手扔掉了鱼叉。她咧开毫无血色的嘴唇开朗地笑着，整理了一遍自己出海常穿的那套衣服，甚至还擦干净了自己的鞋子。用那仅存的模糊的意识，她伸出双手捧着那只铜质外壳的望远镜，好像要把它交给谁一样，自豪又得意的眼神让人无比钦羡。
　　——下一秒，那眼里的光消失了。
　　她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头栽倒到海水里，连泛起的水花都只是小小的一束。
　　老旧的渔船虽然经历了触礁，但是它没有比村纱先沉到海底。存在于这个世界并叫做“村纱水蜜”的，只剩下在海面上屹立不动的它了。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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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若鹭仍然觉得，变成人鱼不过像是发生在头一天晚上那么近的事情。从她选择了大海到她最后终于找到了村纱，这中间不愠不火地过去了一百年。
　　村纱在这颗星球上肆无忌惮地游玩时，若鹭从抛弃人类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努力地寻找所有村纱留下的蛛丝马迹。后来她也能听懂鱼们的声音，便一路向它们打探那只幽灵的消息，跟着她跨遍了这片海。
　　那天听说这附近有独居在海里会残害人类的可怕妖怪时，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离村纱越来越近了，那个人呼吸产生的微小震动，好像被海水放大了般，让若鹭的心不禁跟着震荡起来。
　　只是村纱与她不同——村纱曾经作为人类时的记忆，都随着她原本的生命一并遗失了。
　　“如果真的是段痛苦的人生，那就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了吧。”
　　若鹭对着连人类语言都无法听懂的村纱说。
　　村纱只觉得这是句温柔的话，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也是条十分温柔的大鱼。她像孩子追随母亲一样对若鹭寸步不离。
　　她们在无人打扰的深海里相依为命。
　　一起躺在岩石上看彩色的鱼群像鸟一样在上方来去。
　　在海草丛里躲避着其实根本不打算伤害她们的鲨鱼。
　　踩到电鱼而被电倒了好几天的村纱，和经常被村纱用恶心的海参吓得惊慌失措的若鹭。
　　在这段不算漫长却十分快乐的时光里，村纱在若鹭的悉心教导之下重新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偶尔还能灵活运用下若鹭念的诗歌里出现过的生僻词语。
　　那天，村纱抱着睡着了的若鹭游到一条鲸鱼的背上，那就像是村纱搭乘过的最大的渔船。她趴在鲸鱼那光滑的身体表面，看着若鹭那张熟睡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人类口中“幸福”二字的含义——那是就算在最冰冷的水里也能让全身每个部位洋溢着温暖的一股能量。
　　鲸鱼发出巨大的声音，带她们来到了海面。
　　多年来生活在海底的若鹭，突然脱离了水而接触到空气，她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就在她以为和村纱一起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一道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眯着眼等到适应了光的强度，才发现那是百年多未曾见到的阳光。太阳刚从海平面上露出小小的一角，暖橘色的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把她们的脸照耀成相同的颜色。
　　“太阳，好美呢。”村纱开心地在鲸鱼背上来回奔跑，“若鹭，也好美！”她忘我地跑着笑着，脚下那庞大的鲸鱼好像赞同村纱一般发出震耳的叫声。
　　一道水柱冲出来洒在了前方村纱的身上淋得她措手不及——原来是鲸鱼在换气了。
　　远处的海鸥们也都渐渐飞拢来，围绕着她们旋转。天空中的鸟，脚底的鱼，海浪与海风，还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钻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合奏出一股美妙的旋律。村纱和若鹭不禁觉得，这片好像伸出脚跑几步就有可能掉进海里的小小鲸鱼背，才是自己到达过的最美好的地方。
　　玩累了的村纱小心地走回到若鹭身边，靠在她身上。
　　“最喜欢若鹭了啊。”她嘟嚷着说。
　　“我也喜欢村纱呢。”
　　自从村纱学会“喜欢”这个词的用法之后，她每天都会对若鹭重复很多次这句话。不论高兴，生气，或者惊喜，害怕的时候，她都要脱口而出“最喜欢若鹭了”。
　　对于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告白，若鹭如果不及时作出回应的话，就像没得到糖果的孩子那样，村纱会用悲伤的腔调嚷着“我最喜欢若鹭，若鹭却不喜欢我”重复一整天，直到夜里睡着才啃罢休。
　　——那双像海水一样澄净的目光，总是能融化到若鹭心里的某处，任它久久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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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若鹭独自来到海面上。即便是在晚上，村纱在白天引来的那些云层都没有完全散去。月光时隐时现，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寻找到僧衣女子。
　　白莲安稳地站在那艘船上等待着若鹭。
　　之前被村纱击溃的过程，不过是白莲制造的假象罢了。对她来说，那只是一艘船而已，可船对村纱而言那不同于一般事物的意义，她是十分了解的。
　　正因为如此——
　　“打扰您了。”若鹭对她说，“村纱对您不敬的行为，还请您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白莲谦恭地一笑，“若不是你出手相助，那只淘气的幽灵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你并不打算伤害她，对吧？”若鹭道破白莲的想法，“我无法得知你为何而来，
但既然不是真的来退治妖怪的话，你到底……”
　　“我需要他们，我需要这些被人们所惧怕着的妖怪们，说得更清楚些，就是我需要人类对妖怪的那份恐惧。”白莲毫无保留地说，“一旦妖怪被人类驱除殆尽了，既非妖怪也非人类的我也将在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说到底，是想维持长生不死吗？”若鹭冷言说道。
　　“也不全是。”白莲否定她，“我曾用这身体经历过一个普通人类出生到衰老的过程。对妖怪而言，那是极为短暂且无味的一段人生。此后年老的我习得了不死的能力，逃避了死亡，正因如此，我违背人生死循环的规律，因此得自食这份业报。人类表面上尊敬我，可心底恐怕也是希望我和那些妖怪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吧。”
　　“所以你打算联合妖怪以求自保？”
　　“正是这种极为简单却又自私的理由。”白莲坦诚地回答若鹭。“但从皈依佛门的那刻起，我只求能够在这延长的生命中洗脱自己的杂念，全力修行以成正果。倘若因为人类而使妖怪们的妖力逐渐削弱直至消失，导致此生与佛法无缘的话，这一定又是一段遗憾的生命呐。”
　　“我懂了。”若鹭打断她，“总之，既能保护自己，又能为妖怪行善，这就是你的初衷对吧？”
　　“不错。”白莲开始对这海里看似弱不禁风的人鱼另眼相看，“我了解人类的无助和妖怪们的不易，但既然我也无法重新成为普通的人类话，不光是保护自己，我也希望能够保护到这些妖怪。”
　　若鹭放松了一直凝重的视线，舒了口气，“有件事情，我想拜托您。”
　　“请说。”
　　“请照顾好她。”若鹭仔细端详起白莲的船，“这艘船，一定不寻常吧？”
　　“我用法术所制。”白莲低头看着若鹭，“想让那个幽灵离开大海的话，这船对她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村纱……生前爱着能让她自由航行的大海，绝对不是现在这束缚着她的海水。”若鹭一边说一边将村纱用念力缓缓从海底升至海面，然后轻轻地平移到白莲的船上躺下。
　　“她一定是值得您信赖的好助手。”
　　“谢谢。”白莲向人鱼行礼，然后转身走到村纱身边。
“这里……是哪里？”村纱揉着眼睛醒来。
　　“是船，村纱。”白莲温柔地抚上她的额头，“现在这是你的船了，我命你为船长，这艘船很特别，之前一直都只在空中航行，村纱，你能帮我驾驭它吗？”
　　“船长……”村纱突然想到什么，大声说：“我好像……有过一条船，在很久以前。”她用力地回忆，但没能想出更具体的细节，她苦恼地摇了摇头，“想得真头痛呢！若鹭！若鹭！”她趴在船上向海水里大声喊道。
　　但是水面上，除了被反射的月光，什么都没有了。
　　村纱从来没有和若鹭以外的人相处过。她一切的言行举止都是源于内心最原始的感受。在发现若鹭不见了之后，她气急败坏地死死抓住白莲，这种情绪突变让白莲稍稍惊讶了一番。
　　“你把她藏在哪了！”村纱咬牙切齿地盘问她。
　　“她啊，已经走了哦。”
　　“若鹭不可能走的！”村纱急的快要哭了出来，“若鹭……若鹭不会丢下我走的！”
　　“她离开大海迷了路。”白莲像哄骗孩子一样的口吻告诉村纱，“也许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也许她很希望能早点回来见到你啊。”
　　“那……我要到哪里去找她？我一定能把她找回来的！”
　　“所以，村纱你也要离开大海才能再找到她。”
　　“可是我从没能离开过啊！”村纱为难地说。
　　“不，你能做到的。”白莲拉着她来到船舱里，“把船开离海面，从此你就自由了。”
　　“真的有用吗？”村纱扶住船舵，那双因为想要寻找最重要的人而对她充满信任的眼睛反而让白莲更加心疼。
　　“恩，要加油啊。”白莲退到角落里坐下，把船完全交给了村纱。
　　“你等一下！”村纱在发动船之前跑到了甲板上。
　　她对着一望无垠的银色海面大喊了三句话——
　　“最喜欢若鹭了……”
　　“最喜欢若鹭了。”
　　“最喜欢若鹭了！”
　　然后她坚决地走进船舱，戴上了白莲送给她的帽子，将船缓缓驶离了海面。
　　夜空中，庞大的船遮住了从云层中挤出来的月光，若鹭几乎无法再看清它了。
　　她对着黑夜里逐渐离自己远去的村纱，小声地回应了她——
　　“我也最喜欢村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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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村纱登上圣辇号，在欺骗村纱之后还能不受任何影响地生活下去的白莲，真的能算是功力非凡的修行者了。
　　最初，从懵懂地跟随白莲到有一天顿悟一切只不过是个骗局的村纱，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找白莲的麻烦。同样一直致力于给白莲难堪的还有那群相互看不顺眼的家伙们——都是些被白莲因为各种机遇网罗过来，不得不选择跟随于她的妖怪。
　　一行人踏遍了陆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除了白莲是心有所往之外，剩下的妖怪，恐怕也正和村纱一样如同一条迷失方向的船，若不想在黑暗里冲得支离破碎的话，只能顺着白莲的意思向未知的地方进发了。
　　村纱不喜欢那只冷冷冰冰的老鼠，还有那个看起来尼姑装扮的女子和她那擅长七十二变的伙伴。倒是那个很得白莲信任的寅丸星虽然偶尔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却也是唯一愿意接近村纱的妖怪。和大家一起度过了那段长途跋涉的时光之后，白莲终于选择了一个小城镇落脚，怀抱着一颗虔诚的心以及大家只是为了不想再四处奔波而奉献出的满满干劲，他们一起建了一座寺庙。
　　为了不暴露大家的妖怪身份从而顺利地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下去，每个人都想出了奇怪的方法。娜兹玲和星穿上僧衣戴上僧帽来藏住各自的耳朵或者尾巴，一轮已经足够像一名合格的僧侣了所以不需要做什么，但是她的伙伴云山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座雕像放在门前供前来参拜的人们赞叹它的逼真程度。
　　村纱始终不愿意听从白莲的建议换上当地人们的服装，她只是扔下一句“我就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就可以了”，不愿意和白莲多说一句话。每天夜里除了他们几个没人在寺庙的时候，村纱都会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发呆。
　　她经常盯着那颗天上最亮的在思考若鹭会不会也正在和她在看同一颗。
　　与白莲修行的这些年里，村纱的心理与思考力终于达到了成人的水平，不再像从前那样言行举止表现得那么孩子气。她曾经用心想过，白莲能把自己带走，多半也是经过了若鹭的同意，甚至若鹭本身就鼓励白莲这种行为。
　　既然是若鹭希望我去经历的生活，那我一定会努力这样生活下去的。
　　村纱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那之后，大家在寺庙里共同度过了段非常安静的日子。虽然应付参拜者很麻烦，而且听白莲的定期念经也十分枯燥。但大家确实是结束了长久以来的流浪，在同一个屋檐下磕磕碰碰地相处下来了。
　　——在白莲被人类封印之前，村纱曾确切地感受到妖怪们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家人了。
　　在那场可怕的浩劫之后，白莲失去了踪迹，星和娜兹玲也与她们失散，只剩下村纱和一轮被留在圣辇号里一道封印在了地底。
　　“又变成孤身一人了啊。”村纱轻声感叹道。
　　“砰！”一记重击打在她的脑门上，“不要无视我和云山啊！”
　　一轮发泄完她的不满之后索性坐在甲板上，云山自觉地在她身后充当一张柔软的靠垫。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一轮敲打着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位置，“反正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干脆过来休息一下吧。”
　　村纱想想觉得一轮的话有道理，就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坐下了。
　　——两人就这样倚靠在云山温暖的身上，坐了好几百年。
　　期间她们聊过许多，一轮把自己与白莲相遇前的经历反反复复说了个遍，说到后来连云山都觉得她是时候该停下了。可村纱除了海里的事情，没什么好告诉一轮的。本来她就不记得自己变成幽灵之前的经历，她也不想对别人再提起若鹭。
　　若鹭，应该是她自己心里永远珍藏的秘密才对。

　　聊够了的二人会累到睡去，醒来之后会因为时间太长而忘记之前到底聊了些什么，紧接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二人就是如此度过和圣辇号一起封印的日子，也只有妖怪能够这样把时间这样挥霍了。在漆黑的地底，如果不是两人用这种方式相互暗示对方要活下去的话，恐怕在如此漫长而无底的黑暗中，不论是人是妖，都会无聊到想要了断自己的生命吧。
　　终于在某一天，两人在船身的剧烈晃动中惊醒，已经适应黑暗的两双眼睛几乎没办法在久违的阳光下睁开。在明白封印已经被解除的那一瞬间，二人不约而同的首先在想白莲是否已经被解救出来了。
　　成功地与星和娜兹玲她们汇合后，大家没有像从前只要分开一小阵子就滔滔不绝地向其余人告知自己的经历。她们没时间去顾及自己数百年来的艰辛，而是立刻着手制定把白莲救出的计划。
　　——如同白莲当初拯救她们自己那样，妖怪们，迫切地想从人类手中救出白莲。
　　她们从未视白莲为恩人，因为白莲，根本就是她们的家人。
　　家人之间，是不需要讲究恩情什么的。维护家人，是世间所有生物的本能罢了。
　　村纱负责把圣辇号开往空中，就在她起身准备到船舱里时，一轮拉住了她。
　　“你，去把那个人接来吧。”
　　“白莲吗？搞定那些人类之后我们当然要去接她啊。”
　　“不是。”一轮摇了摇头，“是你以前的伙伴吗？你在梦里常遇到的那个。”
　　“你！”村纱恼羞成怒地瞪着一轮，“居然偷听我说梦话吗！”
　　“人家睡得正香的时候你在那大喊大叫，你以为我愿意被吵醒嘛！”一轮双手叉腰不甘示弱。
　　“咳咳……”云山打断她们俩，“二位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任务吗？现在吵架不是时候吧。”
　　一想到在魔界被孤身封印的白莲，两个人又恢复成备战状态，走向各自的岗位。
　　“喂，村纱。”一轮在离开圣辇号之前发出邀请，“结束之后去找到她吧。既然是你重视的人，那也一定是我们的朋友……”
　　“才不会把若鹭介绍给你们做朋友呢，你们这群怪物会吓到她的！”村纱自信满满地说，“若鹭啊，一定会在看见你们之前，光是听我的一番介绍，就会先把你们视为重要的家伙啊。”
　　“那就好。”一轮飞到空中留下爽快的笑声。
　　“这次只准成功哦，一轮。”村纱郑重地对她的背影说。
　　“遵命，船长！”一轮头也不回地在空中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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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的夜空下，若鹭仿佛听到了海鸟的声音。
　　这一带已经多年没出现过海鸟了。这里大概是城市边缘的一个码头，密密麻麻地小型渔船和游艇停泊在此处，船下面的海水里沉积着各种颜色的生活垃圾。
　　许多年前，这里就是她和村纱所生活的那个渔村。孩子们光着脚开心跑动在沙滩上的画面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海风里若鹭仿佛看到当时的村纱躺在她身边叼着鱼干听她唱歌。
　　那是村纱很喜欢的一首歌，若鹭回忆着不禁唱出了声。
　　到这一刻，若鹭的灵力因为保护大海而消耗的所剩无几。她用最后的气力让自己那疲惫的身躯从远方游动到她从前的故乡，想看看它最后一眼。
　　夜里的海水越发冰凉，若鹭凝视着这个码头久久不肯离开。她用力地大口呼吸，试图在这里能寻找到和当年一样的空气。
　　她太累了，她靠在人类用建筑材料制成的柱子上调整自己的体力。
　　若鹭记起那些等待着村纱出海回家的日子，那种期待和紧张的心情就算是到了现在她依然能切身体会得到。
　　她过得好吗？
　　若鹭扪心问道，一定很好吧？会认识更多朋友吗？和朋友们相处得如何呢？会习惯陆地上的生活吗？有好好听白莲的话吗？会善良地对待人类吗？学会了怎么去珍视重要的人吗？
　　一连串一直在忙碌中不肯去思考的问题在这一刻从若鹭的脑海里迸发出来。
　　会……忘记我了吗？
　　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把这个问题忽略掉，但这串句子一直回旋在她的脑海中不肯散去。
　　若鹭又回忆起了那天村纱带她乘鲸鱼到达海面看到的日出。那太阳的光热包围着若鹭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与温暖。她用力体会着那时村纱无邪的笑容与声音。
　　她也温柔地跟着笑出声，在最后的视线里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似乎看到一艘在空中飞行的船朝她行进而来。
　　多年未见却不曾改变一丝一毫的那张脸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个人伸出手给她，用脱去稚气的那自信的眼神认真地看着若鹭，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如同数百年前在渔村里归来时那样。
　　若鹭用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欢迎回来，村纱。”
　　是梦吗？
　　若鹭逆着海风盯着那张脸，那身水手服，那顶海员帽，她犹豫地伸出手指，在思考要不要握住她的手。
　　“愿意和我走吗？若鹭？”
　　——连声音也和从前是一样的。
　　不管那是不是梦境，也不在乎之后会发生什么。
　　若鹭用最后的意识做出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定，她毅然地伸出手，触碰到了那个人微带冰凉的掌心，奋力地跃向了她。
　　——这天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听说有人类遇到过人鱼。
　　有关人鱼的事情，一定都只是一则则非常美丽的童话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