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句俚语,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说,男孩子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再找不下媳妇,就会陷入“裤子破了没人补”的境地,可见没有媳妇的凄凉和清苦是非同一般了。
我是长到了二十六岁还没有找下媳妇,急坏了我的父亲。
一天,我正在翻着借来的《艳阳天》,读着肖长春死了媳妇3年没
有续上,肖老大日夜着急的段落,父亲走进来夺下我的书,说:“你总该出去走走的,托托亲朋好友,整日地呆在家里,这书能代替了媳妇?”
然而,我说:“三间破瓦房,弟兄三个吃没吃,穿没穿,谁嫁?”父亲被我噎得半天讲不出话来,凄然地摇了摇头,把书还给我:“看吧!看吧!”
母亲听到我的叫喊,从院子里探进头来,看着这阵势也不好讲什么,又坐到刚才做活的地方,悄悄地落泪。我非常后悔,不该如此的粗鲁。
长到二十多岁,又有那爱情小说的“教导”,我确是日日强烈感到了媳妇的温柔和必要。然而,我凄苦得竟没有一个女子来爱我。我在自愧于自己无能的同时,我也对那些风流倜傥的家伙们生出一种深深仇恨和嫉妒。所以,至今每当我看到电影电视上那些所谓的改革家们,置姑娘们的追求和爱 恋不顾时,就愤愤不平,觉得那全是异想天开的瞎编,我就疑心那编导和我一样是个没人愿爱、愿嫁的家伙,不过是会写几笔,寄情于浪漫罢了。
忽一日,父亲高兴的走进来说,这下就好了。我问 什么事?父亲说,邻村有位姑娘愿嫁我,“不讲房子,不要彩礼,人好就行。”我心里一动,悠
悠地升起一种酸楚。父亲说今天就要见见面的。母亲立即给我借来件新衣服,我穿上很觉得不自在,他们又手忙脚乱地给我整治。但有朋友告诉我,那姑娘极丑陋,要不得。听到这消息,如同廉价把我卖给收破烂的老头那样,感到无限的屈辱!不就因为穷吗?穷就该志短?破房子加上个丑媳妇,我的妈呀,可怎么见人,我决计不去会面。
父亲火了,愤慨道:“你什么样,还挑三拣四?没房没钱的,逞什么能?!”母亲说:“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好不好也不在人样。”我不听他们的,脱下那件借来的衣服,狠狠地摔在炕上。
夜里, 我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突然听到一种低沉的抽泣声,喁喁地似乎是父亲在对母亲说,他不 想活了,养大了孩子,娶不得媳妇,没脸见人。母亲就哭,就劝。我的心遭到沉重地一击。
想不到,我的老父亲,竟要为此事结束生命,真令我胆但颤心惊。我故意翻身打断他们的谈话,想,以后就是遇上个丑八怪,只要人家愿嫁,也给他娶进来。那一夜,天空又无声地降下厚厚的一层雪。
终于有一天,我的朋友告诉我,他打听到一个“茬”:东村有位姑娘长到20多岁 没嫁出去,急于找婆家,人样极俊。其时,父亲正好在场。他听了极高兴,激动地搓着双手,下颌有些颤动。但是,当我向他求助支援时,却又把脸绷起来,表现出十二分的冷淡了。
母亲抱怨地对父亲说:“你快张罗张罗吧,装那样儿干什么?”
母亲又借得那件衣服,又手忙脚乱地整治,准备出发时,父亲说:“等等,我跟你去!”我有些不乐意。但他硬坚持,他说他在村外等我,好早些知道消息。同时塞给我拾元钱和一块极艳丽的手帕,说:“要学乖巧些,看着人家有那意思,就把东西放下,成事就有八九。总要探出个实底的。”我感动地接过手帕,真想用尽全身的热情,热热地喊他一声“爸爸!”来温暖一下他那颗苦难的心。
太阳真好,光灿灿地照着大地,春意已经很浓了。父亲的步履极轻快,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我的前面,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催我快点走;发现我的衣服有不顺眼的地方,就站下来给我整理。在东村的村口,他站下来:“我就在这儿等你。”停了停又说:“乖巧些,要常笑着点,你的笑好看。”我诧异地看他,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当我带着满头大汗从姑娘家逃出来时,我看到父亲在等我的地方踏出一段亮光光的小路。见到我就急切地问:“怎么样?东西放下了?”我说:“她不要,我硬扔给她了。”他傻了眼:“那怎么成?”停了停又问:“没说什么? ”我说:“没有。”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我再托个人打听打听。”
下午,天空竟下起雨雪,仍不见父亲回来,母亲也很着急,跑到村头看了好几次。
傍晚的时候,父亲拖着疲倦的双腿回来了,裤脚上尽是泥泞,手里握着的那块手帕也搞得斑斑点点。我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多问。但我发现父亲象突然苍老了许多,颤抖抖,连话也不想多说了。
我的心酸了。我突然懂得世上一种伟大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