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首诗: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这首诗名叫《亥年残秋偶作》,据说是鲁迅最后的一首诗。整首诗我都喜欢,因为是七律,不仅对仗工稳、格律精严,而且兼有了鲁迅的“幽深渺远”和老杜的“沉郁苍茫”,有本诗话里说诗人老去风格往往向老杜靠近,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以前读顾亭林的诗就发觉有这个趋向,但恐怕是因为心绪近了,风格才会近的吧。
我最爱这首诗的最后一联,闲来常常写在一张纸上反复地看,兴味很浓,原因说来也蹊跷——因为我有失眠的毛病。此外,我读诗的方法也存在问题,曾经看过好几种关于这首诗的赏析讲解,最后这一句大意均是解作诗人盼望黎明心情之急切及看到革命之曙光云云,可我偏不顾专家如何解说,甚至不顾作者本意如何,总按自己的喜好去理解,如此一来,意思就复杂了:忧国忧民之情自然是有的,但同时也有一个失眠者的内心世界,还有一些无以名之的孤独惆怅,甚至有海德格尔所谓的“焦虑”……其实我的心理动机很阴暗,因为自己失眠,所以特别乐意通过读书知道别人的失眠,这样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孤单寂寞了。
大概只有长期失眠的人才会对略微关涉到失眠的文字、片段都表现出极大的敏感。《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句话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初读这句话的时候我如受重击,全身一震,一时心中的百般滋味都翻涌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日后回味起来,总觉得其妙无穷。《追忆》整部书都在这一句话的失眠基调中进行下去,读来每觉似曾相识,全书二百多万字,居然不费多大力气就读完了,也算是有失眠的一份功劳。其实对于失眠者来说,敏感的范围并不限于文字,有时候仅仅因为换了一张新床单、或午休时多睡了几分钟,晚上入睡时心中就会隐隐地不安,以至辗转反侧难以克制思虑。我不知道是因为失眠才敏感,还是因为敏感才失眠,总之是越失眠越敏感,越敏感越失眠,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有人说“敏感”是文学家、艺术家不可或缺的秉性,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反过来说,肯定有不少文学家、艺术家都有失眠的毛病,鲁迅、普鲁斯特有,卡夫卡也有,我每念及此,心中就多了些欢喜,觉得自己还是大有希望的。
刚开始失眠的人,大约心里都很焦急,结果是越急越睡不着,等到习惯了,就会学着放松自己去随便想些事情。倘若能够放松就可以慢慢睡着的话,那只能算是轻度的失眠,严重者则不同,《追忆似水年华》开头有一段,写叙述者早早躺下就开始想事情,想了很久才骤然发觉自己是要睡觉——这一段我当时读起来真是亲切极了,因为这种经历我也常有。
我自知严重,但从不愿服安眠药,一是怕上瘾,二是怕对头脑不好。好像有不少人和我想法一致。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里写:“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作禅实不亏人’,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杨绛是乐观人,她的心态,我总是学不来。曾有人劝我失眠时就读《庄子》,说是能助我缓和紧张不安的情绪,于是我拿出《庄子》反复地读,一时间云里雾里,不明其所以,好在我也不求甚解,乐得糊涂自在。后来我常对人说,《庄子》不是教人清醒、而是教人沉醉,不做任何预言、不给任何答案、甚至不提任何问题,只逍遥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此庄子所以为庄子——这就是我失眠时悟出的一个道理。“坐禅实不亏人”,诚然。
然而失眠也自有失眠的苦处,这在居家度日的人或许还不太明显,因为他们睡不着时总可以看书、看电视或上网消遣,而似我这样住集体宿舍的学生,行动就没那么随便了。为了不影响别人的休息,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点蜡看书是学校不允许的,所以这只能干躺着想事情。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鼾声此起彼伏,并不是件多么优雅有趣的事,我能欣赏蛙声、涛声、风声,对于鼾声,却总有几分排斥。宿舍有位老兄爱说梦话,大约是常做些比较“私人”的梦吧,所以得知我有失眠的毛病后,心里很不踏实,生怕有些不该说的话被我听去,每天十二点的时候,他会跑来轻轻问一声:“睡了吗?”我假装睡着不答,于是他就放心大胆地回去倒头便睡。偶有一次,我想一件事情想出神了,他过来问时,随口答了句:“睡了”。不料他没有觉察,仍是回去倒头大睡,次日早晨才翻然醒悟,大呼上当。他质问我为何骗他,我笑说我是“姑妄言之”,你当然要“姑妄听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