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子轻轻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道：“傻孩子，说什么呢？师父平生最高兴的，就是有你们四个好徒弟。你能回来，师父比什么都开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他心情激动之下，也吐露了平时少有表现的心声。
师徒二人抱在一起，忍不住都流下泪来。虽然大部分是为了前途灰暗的伤感，却也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神医回到家中，虽然心下郁结，却还是努力装作与平时一样，勉强和女儿说笑。只是，生性敏感的沈湘芸还是很快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她以为是哪家的病人棘手难医，便捏着神医肚子上的赘肉，故意撒娇道：“爹，是什么事儿惹得你不开心呀。要是有不好治的病，何不带女儿去看看？”
神医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只是爹在路上摔了一跤，有几颗药丸被压烂了。爹现在重新配一点去。”说着向药房走去。
沈湘芸望着神医的背影，心下疑惑：“就算真是如此，爹最多不过生一会儿气，嘟囔几句罢了。为何明明不开心，却还强颜欢笑…爹出门之前，曾说他要去逍遥谷一趟。难道，是谷中出了事么，可他又为何不告诉我…只好找个机会，溜过去看看了。”
过了几天，她打听到老胡和谷月轩夫妇这天都不在谷中，便谎称是去采药，偷偷向逍遥谷溜了过来。她从小常常出入谷中，对门口的机关十分熟悉，自然没受到任何阻碍。她知道无瑕子伯伯住在花圃附近的一间屋子里，平时也甚少离开那附近，便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里，在谷中四处查看。可是她本就毫无线索，如此乱找，有如大海捞针，如何能有发现？到了后来，索性任意溜达，欣赏谷中美景，只当是出来散步了。
她闲庭信步，走了许久，不知不觉间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又走到了东方未明昔日的居所，不由得摇头苦笑：“东方大哥一去九年，我竟然还是念念不忘，想要来找他么。”来都来了，她便索性进去看看。只是看到前门未关，不免有些奇怪。
她跨过门槛，走入内室，一时之间却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见面前的背对着自己一张摇椅上，躺着一位身材硕长的蓝衣男子，正手捧一卷书，看得入了神。那背影，那发型，那捧书的姿势，那熟悉的气息，无不说明此人正是她九年来无时或忘的东方未明！
她呆立在原地，想要出声招呼，却张不开嘴；想要上前相见，却迈不开腿。脑海中晕晕乎乎，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好久，脑海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东方大哥武功高强，耳目之灵远胜常人。平常只要有人一走进他五丈之内就会被察觉，何以我现在走的这么近，他却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她试探性的轻轻往前再走了两步，东方未明仍毫无反应。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她继续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一步，两步…
已经足够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东方未明那苍白的侧脸。他神情憔悴，身形委顿，眼神中再也没有了那种慑人的风采，只剩下了平和与淡然。昔日意气风发，仗剑天涯的热血少年，如今却如龙困浅滩，日薄西山，静静地坐在这黄昏的余晖里，慢慢地翻动着人生的书页。一页，再一页…他翻动的虽慢，可是终究，也会翻到结局。
一滴，两滴，东方未明手中的书页不知被哪里来的水珠打湿了。他迷惑的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沈湘芸饱含热泪的双眸。
东方未明惊慌失措，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湘芸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傅呢？神医前辈呢？”
两行清泪从沈湘芸秀丽的脸庞上流了下来，她轻轻叫了一句：“东方大哥…”便再也说不下去。过了许久，才抽泣着说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害的你？！”
东方未明摇头苦笑：“唉，可真是世事难料…湘芸，没有谁害我，我是自愿变成这样的。”
沈湘芸只是摇头，嘎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东方未明笑了笑，起身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面前，又沏了一杯茶，柔声道：“你先坐下，我给你慢慢说。”随即将这十年来的事情大致对她解释了一番。沈湘芸呆呆地听着，毫无反应，让人几乎以为她没有听进去，只有脸上留下的泪水说明了她的心情。待到东方未明讲完，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哽咽着说：“你，你为了给澜姊姊治病，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东方未明心中长叹一声，他和沈澜结婚后，沈澜曾经告诉过他沈湘芸对他的情意。当年他在逍遥谷时，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他的心早已给了那位怪医少女，再难为旁人相倾。他微微一笑，道：“湘芸，这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得不做，无法逃避的。早在多年前的某个时刻，便已注定了它的发生，只是还没有人察觉而已。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人生又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呢？能救回你澜姊姊，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你也不必为我难过，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我虽然寿尽于此，但是想到此生尚还有些作为，没有碌碌无为地白活一世，便也心满意足了。”
沈湘芸红着眼睛笑了：“东方大哥几时学的这么谦虚，你做的那些事，算不上‘尚还有些作为’吧？”在东方未明劝慰之下，她虽然悲伤依旧，苦闷之意总算稍解。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略略打量了她一下，叹到：“你也长大啦，出落成了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如果你姊姊见了，一定会很欢喜。她

这些年来，也一直念叨着想你…”说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事，郑重道：“湘芸姑娘，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湘芸抬起头道：“什么事啊？”
东方未明道：“无论如何不可告诉你姊姊，我在逍遥谷这里。”
沈湘芸低下头去，半晌，幽幽叹到：“当年她走的时候，让我来骗你，好让你不要去追她。那时你不顾一切，不管还剩下多少时间，都执着的要去找到她，陪她走完剩下的路。可是如今，你却又主动离开了她。那种寻而不得，爱而不见的痛苦，难道你不应该最明白吗？你为什么…”
东方未明默默一笑，道：“因为现在，我更能理解当年她的痛苦。”
“前路荆棘纵横，险象环生，不辨昼夜，不晓黑白。更重要的是，无论还能走多久，无论路途有多么难忘。路的尽头，都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可你不能退缩，不能逃避，只能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走到尽头，迎接自己的宿命。”
“在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愿意，让你此生最爱的人，陪你一起跌入那个深渊？”
“你明明知道，只要她离开自己，就能轻易走上比这好一百倍的路。路旁鲜花锦簇，风景如画，还会有比你更好的人陪着她一路前行。她还有很久很久，才会走到路的终点，那里是安详与和平的结束，是漫长而精彩的旅途平和的终局。”
“而如果陪着你，你们只有一起掉进那个深渊。特别是，对你来说，只要掉进去，就是一切的结束，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对她而言，却仅仅是一个开始。在没有你陪伴的岁月里，她只有一直一直的往下掉，怎么也掉不到底…”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紧紧盯住沈湘芸的眼睛。
沈湘芸的脸上，迷茫，悲伤，惋惜，痛苦……种种神色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过了良久，她才摇摇头：“我不知道，东方大哥，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懂…不过，我答应你不告诉澜姊姊。”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温声道：“不懂是最好的，我只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懂。如果你还感到迷惑，可以回去好好想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快到晚饭时间了，要不要留下来用过饭再走？”
沈湘芸摇头：“不了，我太久不回去，爹会着急的。东方大哥，我会再来看你的。”
两人走出门外，沈湘芸坚持让东方未明留步，他便停在了门口。这时，沈湘芸回过头来盯着他，低声道：“东方大哥，掉进深渊也许是很不幸。可是，把她推到她根本不想要的那条路上，让她过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样是不是就是对的呢？”说完，咬紧嘴唇，快步离开了。
东方未明脸上露出迷惘之极的神色，呆呆地站在那里。清风从林间拂过，吹动了他的发梢。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