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实际上,癞头和尚之所以要给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本来就是要让宝钗嫁给宝玉,来承担引导顽石复返大荒山的重任的。故,按照脂评本的固有格局,全书的大结局也一定是宝钗引导宝玉出家为僧,她自己则甘愿承受弃妇之苦,以照应故事开头时女娲弃置顽石于大荒山下的情节。——女娲弃置顽石,让顽石“日夜悲号”,这是《红楼梦》故事所有逻辑链的起点,等于是万仞雪山之源。与之对应,宝钗以“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精神引导宝玉出家,并以甘愿承受弃妇之苦的形式来偿还女娲当年抛弃顽石的亏欠,这就是所有逻辑链的终点,等于是百川汇聚之海。《红楼梦》千头万绪,千沟万壑,最终皆不脱于此一源一海。而女娲宝钗对于顽石贾宝玉,只因亏欠一时,便不惜用至爱一世来补偿,把自己在人间的一切都舍弃了,所体现出的也恰是其神性的担当和佛性的境界!这就是曹、脂之所以要盛赞宝钗乃是全书“艳冠群芳”之“群芳之冠”的终极原因所在!
高鹗续书将宝钗引导宝玉出家,改成宝玉抛弃宝钗自行出家,这就立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既然癞头和尚要度化宝玉出家,又为何要给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那不是等于“坑”了宝钗吗?这又岂是正派神仙的所为?恰如民国时期续书人郭则沄在其《红楼真梦》中借探春之口所质疑的那样:“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指宝钗)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指宝玉)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见《红楼真梦》第3回)这个问题自然在程高本的一百二十回中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但回到脂评本的构架上来,一切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了:癞头和尚之所以要给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他本来就是要让宝钗来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
综上所述,曹雪芹笔下的脂本宝钗是表层人格为儒家的淑女贤妻,而骨子里则是一个深具愤世嫉俗、淡泊出世思想的女性。而高鹗笔下的程本宝钗则仅有儒家淑女贤妻这一面,完全没有脂本宝钗愤世出世的精神灵魂。在对待官场仕途方面,程本宝钗看重的是“博得一第”,光宗耀祖;而脂本宝钗看重的却是“辅国治民”,实现社会正义,认为男子若做不了好官,则不如不做官而从事耕种买卖。在对待道书禅机方面,程本宝钗最厌烦丈夫看佛道书;而脂本宝钗却最为偏爱这些道书禅机,还主动地将《山门·寄生草》推荐给了宝玉。在婚后感情生活面前,程本宝钗婚后与宝玉的感情十分勉强;而脂本宝钗婚后却与宝玉夫妻恩爱,颇有“古鼎新烹凤髓香”一般醇香浓烈的爱情“风韵”。在面对丈夫出家的问题上,程本宝钗完全是被动遭到宝玉抛弃;而脂本宝钗却是主动引导了宝玉的悟道出家。宝钗形象的这几个方面的脂程之别,实际上体现的也正是曹雪芹与高鹗的思想差别。曹雪芹虽然也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但本质上他是一个佛道之路上的解悟者。而高鹗则是一个纯粹的儒家入世的士人。这就是他们笔下两个宝钗出现这些巨大差别的根本原因。
(配图:川剧《薛宝钗》,王玉梅 饰 薛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