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庙
阿湘把饼串在签棍上架在火上烤，没干透的木柴发出噼噼的声响，散出暖和的烟火气。
温客行靠坐在廊柱前少女给他细心摊好的稻草上，裹在细银线绣竹叶锦袍里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雅正端方里逸着灵秀，最妙的就是他双极黑极亮华彩流转的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周絮的背影：定是个人间少有的美人才有如此清俊的骨相，却偏顶着张青黄邋遢的病鬼脸，着实有趣。
不管周絮理不理，他都时不时七分自然三分刻意地逗上几句，借这三分刻意来试图忽略胃里锐到难忍的痛。各色旧疾隐患自己知道，有些努努力调养一阵子就会少许多麻烦，有些，则只能去习惯，习惯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习惯的则只有硬忍。因着不愿且不能失态于人前，还生生练就了套硬忍的好功夫，哪怕痛到想死的心都有或一连数日呕血不停，也都只面色较常人苍白些，此外并无大异。
若用力抿压几下嘴唇，还能给唇上逼出点颜色，异也无异。
但衣服还是被冷汗浸透了，只桃林对周絮的试探和续李老头遗言命的真气消耗，就令他无力烘干这恼人的湿滑寒凉，他想靠火堆更近点又提不起什么力气。这点光亮还是少了。
前几日阳光正好，贵公子温客行难得有心情携婢女阿湘在越州酒楼挥着折扇进膳看风景。他虽贪恋和暖，却不喜让阳光洒在身上。也好，他肤色本也较常人苍白此，若被阳光直射到了还令人心生琉璃易碎般的不适错觉。
他只用看的，看阳光和阳光里的人们，看没骨头似地摊不远处桥下那个喝着酒挂着笑晒太阳的人，那人就不躲避光只嫌晒得不够多不够久。
晒太阳都晒得这么拼命。
再斟满盅，胃里烧起新的一团火也没暖起那儿本来的冰寒。阿湘有点委屈瘪着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主人病在心不在身。
转过头去，阿湘看着几个叽叽喳喳笑嘻嘻跑过去的小姑娘，半无聊半无奈地神态跟着模仿起来自己逗着自己玩。
小时候，偶有下雪，主人就会给自己堆几个雪人，雪人有鼻子眼睛但不会自己动，小阿湘就绕着这几个雪人和它们玩，给它们起名字，变换着声线替它们说话，嘻嘻哈哈的童声就在深深的山谷里荡来荡去，拖出不同的回声。
还得快，谷里虽然少于阳光，雪人也多活不过几日，最后无一例外化作脏兮兮的灰水不见了。最初阿湘会哭，后来不哭，就一刻不停的扮演着这些陪自己玩的假想小朋友，抓紧时间，它们留不住。
主人从不和自己一起玩雪人，若自己嗓子哑了他会给自己煮蜂蜜水喝，又甜又暖。主人从来不甜也不暖，阿湘试过，他的手暖不过来。日常他不蹙眉也不欢喜，俊秀的少年的脸上总是冷淡疏离地面无表情，深邃又明亮的眼睛从没笑过，她亲近他敬他好像更多还是怕他，然后就想一直跟着他。
好啦好啦不想以前，阿湘看着那个软到仿佛要让帮一把才能把身体卷起的流浪汉，撒娇道：“主人主人我和你打个赌，赌那个要饭的是要饭的还是像你说的就是个晒太阳的？！”
温客行不置可否，小姑娘便利落地一个翻身落过去同那叫花子戏耍起来。
就算怎样身型放松垮掉，腻了头发花了脸沾了酒气,衣物之下的身型走向，非全力遮掩的气场气度都会漏出上位者做低身份时所特有的奇异违和感。
温客行与那酒鬼了然彼此画皮之下可都不是什么闲云散仙，尚未消散的杀伐血气还时不时借着风给彼此的衣摆扇穗添着香呢。

喝住阿湘收了鞭子，别过那双继续晒着太阳冷淡里隐着暖光的眼睛，温客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人使得是四季山庄的流云九宫步。风拂起楼台上男人鬓边碎发，也拭淡了些许唇上的血色，确于那盈然欲仙的好模样无碍的。
不远处的湖面上停着艘新建的画舫，白日里也装饰了几个丝竹美人在那里颜色叮当。
阿湘喜欢追随温客行还因为他会倒腾戏法儿，过会儿回到船上，他会变成个检视自家私产的勋贵公子，庙堂气息混着浪荡，就连被父兄压制出的那丝忤逆都能溢得恰到好处。叫人只当是哪家尚未袭爵的小贵人来人间解闷呢。
不过阿湘还是觉得温客行扮世家公子时最好看。他就应该白衣长剑，清雅俊逸得不得了，而不是装模作样地弄把丢出去转回来切飞头用的扇子。
温客行正轻轻摇着他的折扇，握着扇柄的手指修长，棱骨分明又温和贵气。用扇子就扇子吧，有时候他还连扇子都不用。就用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直接捏碎别人脖子，然后又反复去洗。要是哪天捏死的人多了些，还能把自己恶心得要吐不吐顺便辟谷几天。
小丫头哪里懂得世间阴阳。一定程度之上，便是损不足补有余，强更强，伤更伤。温客行出手即是杀招，狠戾决绝绝无转圜的一招毙命，无非是叠伤不愈耐不住久耗。他手下死人的最后面容大多凝着惊愕：还未开始便已结束了吗？！绝地反杀的招数即是起势？！...这人，这...他...他不是人啊！！
是啊，他温客行不是人，是鬼，还是鬼王呢。阳光终于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拖起了长长的暗影。胃里那团火此时却忽得越烧越烈，终是沁起了额上一层薄汗。
疼得很。
怎么可能不疼，当人需要靠嗜双亲血肉来装疯求苟活时，就已经疯了。能抑住疯的唯有烈到要人发疯的疼，两两相抵，勉强得个神志清明，不致于被恨意把魂魄扯碎了去。有哪个做人儿子的，不但不能给父母收尸，还把尸体给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什么装模作样的衣冠冢，他们，在自己胃里长眠呢！可笑，真是可笑！！
这和调养没什么关系，当然他也没什么调养的条件。
青崖山这个鬼地方就是个大蛊盅，盅里盖着一大群永在互咬的鬼蛊。不存在趁你病要你命这样的温情，日常谈笑间淬了毒的刀子都能在彼此皮肉间翻飞，生死幻化无常。谁都不知道自己哪天死，尚且活着的都是疯了的，不疯活不住。
八九岁的新小鬼日夜惶恐，时刻提防。疯子堆里宣纵横，利刃下边躲性命，不是易事。脚下，手上，都是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有沾不了别人血的时候，就应景地来点自己的。这山谷阴恐淫邪，世间的光照不进来许多，只清明和新年能略微消停点，都各自心事各自疯去，只鬼哭狼嚎不出命事。
一般这时，温客行都在生病。
如堤坝，一旦有了溃口便堵补不上，只会越来越崩坏。
不过少年就已根本空乏心力交瘁，思虑重了便头痛欲裂，心思沉了就胃痛吐血，劳累过了还眩晕气弱，比那纸糊的灯罩子扎实不了多少。若谁趁他病得下不了床的样子想图点啥，无一不被这货以诡谲凄招掐断脖子。时间久了，倒也无人想动这个小嫩疯病秧子。
暂且算安稳了，他还捡了个食人癖吃剩的小女孩养了起来。
这小丫头资质一般只能学点保命功夫，文的更别指望，教三字能错俩，剩下那个过会儿也忘了。倒还乖觉，日日叨念要认温客行为主，服侍其衣食起居。有这么个活物在身边伴着，日子便不全是苦的。
温客行天资聪颖，记得父母所授正道内功心法和硬背的几本医书药经，幼时不懂，年岁渐长硬是在没有师长指引的情况下开悟了。当然自会有练错了岔了添些新伤之类的，托自己命硬和阿湘照顾的福，虽身体还那破败样，本事确是大涨，自保无虞，须臾之间取谁个性命也是易事。
照看蛊盅的老头老了，可以歇歇了。
温客行剥了他的人皮，丢进鬼群里。
从此蛊中饿鬼皆以新鬼王為尊，禁私咬，违者鉴此皮。
他从鬼谷的一颗白子变成了掌控此局的人。
身份变换带来视角变换，这个大蛊盅也可以变成点别的。
头也疼起来了，真热闹。
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他收了折扇，越过湖水，随着那晒太阳的所乘小船入了那片深浅桃花林。
尾随，贴近，试着试探，就这么一气呵成了。步法确是记忆里飞花流雪翩翩若仙的样子，人却不知是哪个？或是故人？

却又不似故人。
那人分明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气息，这可不是什么皎皎君子该有的，有趣有趣。
回去船上，正赶上香粉美人流莺花底孤鸿云外，春闺梦死人之类的当时小曲儿，把个阿湘小丫头听的眼泪汪汪。
美人刃了负心汉，连带家役仆从几具尸身一并丢进湖里，血味散去，画舫中又是花香脂粉香美人香的好浮华。
浮华好啊，世间人活着无非求个粗布梦锦衣，吃糠幻酒肉，卑贱志扶摇，再来个生死无常里妄相依。
都是妄念，都是虚空，也都...放不下。美人了了人间怨缘，跪在温客行脚前只道恩情难报，愿生死追随。
那就去做个鸨儿吧。
不只越州，举国半数之上的勾栏生意都是他的。
当然还有客栈酒肆，布庄药馆这些不厉不雅，和鬼蜮高人完全沾不上边的金铜俗气。弱冠之年篡了鬼主位的病疯子怎么可能只靠剥剥皮撒撒疯就能对内慑住那群邪狞，对外保着鬼谷幽冥煞气不堕的。
他那折扇翻覆，除了割人头颅，更有君子道，制衡术，和经济人心。哦，最主要是善心。温大善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见到了不行善便会不舒服。不舒服了就想捏几个脖子。
夜色浓重，善人找了处高窗坐在那里饮凉酒，看热闹：
有个傻了吧唧当那晒太阳的是叫花子要给钱的善心小崽子，正被人灭门呢。
喽啰鬼众一个个都好似要拖人殉葬的架势，剩半截身子的都能捏着断刃叉死新鬼，若哪个瞧昏了头的徒然骇住，不知从他衣上哪里还飞得出最后一根毒针，连这条蠢命一并收了。
火光四起，哭号渐弱。
来就驾的撑船老头被戳砍划蹭得只剩口吊命气，拖爬着身子还能时不时给身后惊愕呆傻的小崽子挡下刀，狼狈得温情。过不了多久他俩都会死，死了镜湖派也就彻底没了。
绝境偶有变数，这崽子也是个命大的。
霜刃破月，险被开瓢的老头抬头一望，自肺管子深处呛出好大一口乌血：苍天有眼，恩公后人保住了啊！
晒太阳的病鬼脸不知从何而至，身形飘逸剑气凌煞，转瞬便把二人身边鬼面人除了个干净，好俊的身手！
又一轮围攻，不对！那人气血竟似有凝滞？电光火石间飞扇已削去偷袭那人后心的红衣鬼面项上人头。病鬼脸顺风声望过去，却见翩翩锦衣公子墙上坐，扇子浮夸地在手上转了一圈才慢慢摇起，眼神则无法形容：既深潜又直白，有好奇试探，动心挑逗，甚至展示炫耀？！
惘病鬼脸也曾得名士嫡传文武兼修，这一下里，竟满脑子都抓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告知自己，这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神情？！他，想干啥？！
...
晚上续

己收藏，加油呀

蹲

蹲

...无暇念及其他，只携了那崽子和渡翁匆匆离去。渡翁伤势匪浅，待从湖中山庄逃至岸上某荒庙，已差不多大限将至。
尚未喘息，新一波追杀又来。可怜小崽子显然还没从懵迷中惊醒，功夫又粗浅不堪；渔翁是要拼了这条四处漏风的老命，就是这老命也不太中用了；偏此时病鬼身上隐疾还是旧伤发作，只做调息吐纳动弹不得自顾不暇。
千钧之时，手握银柄小弯刀的紫衣少女天降，招式诡谲狠辣，与追众缠斗在一处。
稍时，病鬼脸筋脉真气恢复平常，冷眸冷剑缴鬼血，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也就剩下好看了，病鬼脸只觉内里虚空浮软，解决了最后一只鬼面后眩晕非常无力支撑，思绪无意识下落的途中，却被只微凉微硌的手稳稳扶住。
手的主人亦是一惊：病鬼脸衣带下的腰身冷硬纤薄过了，虽风流非常却隐着病气。再想细探已不能，病鬼脸身形一僵，寒锋反手疾来。温客行提气聚力于双指，竟徒手夹住剑尖，身形翩绕过来，把个名剑白衣弯得不能再弯，包绕出了个二人结界，春风含笑道：好剑。
病鬼脸惊怒，全力抽刃注真气于剑身，直锋逼开温客行再疾刺其咽喉，温客行知他不过羞恼虚张，只仰腰避过，眼神愈发清亮明媚：兄台，又见面了。

好想看温客行的疯批美人受

好看，终于找到同盟了，小温温绝世美颜病弱逞强设定太撩了

蹲蹲

蹲

？？
从小时候写起？

文笔好棒，在坑里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