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天水别去已久，长安的灯看到如今是第五载。
稚儿嬉笑奔逐、裙带牵风引香，挽手捉袖的朋侣共我错肩而过——漫天明灯犹在烧，烧出大唐万人同乐的一场永昼。
我却是如此盛景之中，最突兀与不合时宜的一笔。
灯早已看惯，人一个不识，只是徒然无趣地、折下河边无辜一枝柳，做元夕此夜平平无奇的一个看客。至于出府前祖母切切叮咛的赴约，早便忘去脑后啦。

（家中近日为我议了一门亲，分明兄姊的亲事都还无着落，不知为何却先安排起我的。阿姐说是慈恩寺的大师推算出来的，这是我命中的一段缘分。可我觉得是在胡扯，出家人六根清净，何曾管过凡人的姻缘）
（周遭同侪中成婚了的唯有一人，太仆寺的狄疆，听闻他看起来总是灰扑扑穷兮兮的便是因成家后需养家糊口，一想起他那贫穷凄惨的模样我不由得一激灵，这种罪我还不想遭。今日出门前母亲叮嘱我下值后去东市等着，我心内清楚，定是要那崔家小娘子与我相看。）
（可上元佳节几日不设宵禁，每夜车马骈阗，人不得顾，人一多便使作奸犯科者得了可乘之机，历来这三日不是有突发的意外就有存心的违法乱纪。这算得上是金吾卫一年之中最紧张的时刻，哪有功夫去赴这个约）
（追捕贼人一路至此，眼见便要将其逮住他却又一个闪身窜入舞龙灯的人群中。这龙灯中密置灯烛万盏，周遭又尽是围观人群，一旦有所闪失怕会引起慌乱，他不顾忌我却不行，只得绕开人群，不免落了他一截，口中习惯性喊道）小贼，站住！

倚树观月的兴致终于在又一对眷侣并肩自我身旁走过时被打搅。我决定归家去。
然而想在摩肩接踵的长街人潮中脱身也并非是桩易事——那厢却听闻有人喊贼。
都赖出门前秦娘将我捉住好一番妆扮，目下这身闺秀做派、并不轻便的衣裙，却教我委实不好施展身手了。何况此刻剑亦不在我手。幸亏急中生智，向路旁卖瓜的人家借来一瓜，朝那小贼掷去。
——登时便听得一声惨叫。
作势不忍地将手虚虚往眼前一遮，只从指缝往外看，瞧见那贼倒地不起，抱头痛呼。这才放下手，施施然提裙走去，不客气地踹上一脚，装模作样为这贼叹息一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贼呢？”

（要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中缉捕一人本就不易，他没入人群中转瞬便失去了踪迹，本以为要教他逃脱，不想蓦地传来一声惨叫。而后人群自发规避着什么散发开来围成一个圈。拨开层层游人的掩映到得前去，便见那贼人已横在地上，身旁是碎作一地瓜。而他身上还踏着一足，显然便是制服贼人的好汉）
（顺着那只云头绣鞋向上望去，未见想象中的八尺大汉，而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华服少女。她犹不解恨般又朝贼人身上踹了一脚。矫捷而灵动。这一瞬间，周遭的如织游人与绚烂的宝檠银钰似乎都褪去颜色，天地间只余下一个鲜活的她映入我眼帘。我忽地心如擂鼓，剧烈跳动起来。）
（愣怔当场，甚至忘了上前拘捕人犯。直到金吾卫的弟兄追了上来将人带走，方回过神来）
（上元夜金吾卫缉拿犯人的场景屡见不鲜，并不稀奇，人群围观了一阵便又散去，未引起太大波澜。可我心中却未恢复平静，我虽不知这股莫名的情绪代表了什么，仍本能地追上了那位少女）
（或许是想向她道谢，或许是想与她结识，可一站到了她面前，不知怎的，竟是一句也出不了口，紧张之下喉间蹦出一字）
嗝。
（耳根渐渐发红，想再说些什么，甫一开口却又是一个嗝）
嗝。

金吾卫来得很快，这场以一只瓜的牺牲作为结局的元夕夜闹剧也就如此没有波澜地落幕了。
看客四散，而本欲事了拂衣去的我，偏首却与来人目光撞上。那是一束陌生却并不平淡的目光——但我很确定，我并不认识他。
他似乎有话想说，还不曾开口却先打了两个嗝，不免令我偏首过去，很是失礼地偷偷笑了一声：为何这般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人，却也有不甚聪明的时候？
“这位郎君，”于是顽心顿生，转过头去，背手在身后，人却朝他近两步，仿佛要就着廊下花灯投诸此处的一团不算明亮的光影将他看个仔细似的，仰脸与他对望，笑意尚不曾减，“我们认识？”

（长安的上元夜向来燎炬照地，灯火不息。月辉与灯灺相交，将光投在她身上，又将影映在我心中。堪堪与我肩头齐平的身量，却将我心房占据去了大半。此刻看在我眼中，只觉她的笑比这夜的灯火都要亮上几分。）
（生生将再次涌上的嗝咽下。略微俯首与她对视，忽地脱口而出）我叫杨厂。
（急遽将自个儿名字奉上，回过神后反应过来她问的并非是这个，干咳一声，生硬地转圜道）
我的意思是，或许从前不认识，但你现在知道我叫什么了，那我们便有了相识的可能。

月亮藏进云里，不许世人窥探。而我与他在人间的烂漫灯河中对望，分明身侧人潮不歇，却再没能分去我半分目光。直到他道出自己的名姓——
原来是他啊。
长安城这般大，繁会九衢、层楼缥缈，却为何偏教我于此时、此地逢上他？若是旁人倒好，也许今夜过后不必再见；可偏偏是他。
仍笑着，望住他的眼睛，“杨左卫，我们本就认识。”
也许他猜不到，一刻之前的我也猜不到，原本不该碰面的两个人，却还是命中注定般地遇见了。
“或者总该听过我的名字，崔小屏。”

（春风拂过，将她的话语轻轻地送入耳中。短短几字，却像是投入我心湖的一颗小石子，将原先风平浪静的湖面敲碎，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往常只在戏文中听过天意这一说，现下却是亲身体会到了）
（原想今夜替金吾卫的弟兄当值，便可名正言顺地躲开家中的安排。未料到兜兜转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这仿佛是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纵使想以人力转圜，最终仍然只能顺从上天的指示，走入殊途同归的结果）
（可我此刻却不讨厌这样的天意，甚至隐隐有些欢喜。我开始相信阿姐所说，这是我命中的一段缘法。我从未轻易陷于一桩偶然事件，但今夜种种，犹如天命，是注定的一段必然，我只好，也只愿去接受它）
（或许是道路两旁悬挂的各色灯烛中掺入了太多香料，夜风一吹，香气逸满长街，使我也有些熏熏然，唇角笑意不觉但现）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可不是嘛。”
我与他慢行在这灯火灿烂的夜里，人声渐远，水波潋滟的河静默无声地现在眼前。长安城中素有放灯祈福的旧俗，此刻河中飘摇着一浮一沉的水灯，载着世人或轻或重的愿想，随水逐流，归去远方。
停住脚步，扭头瞧他一眼，忽而想逗他一逗。
于是藏起笑意，转过身，两步行去他眼下，仰起头，“不过，杨左卫今夜既是有要事在身，大可差人告知我一声。”讲到此处，低下头去，“——何必教我白白在那桥边等了这许久。”
反正金吾卫职在拱卫皇都，而元宵夜又是万姓同乐之时，他今夜应当并无闲暇，也就不会知晓我不曾赴约。

（我们并肩而行在璀璨的长夜中，长安恢弘的声势渐渐成了背景。今夜男女混淆，相伴而行，若有似无的情愫仿佛从一对对年轻男女的身周萦绕而出，悬挂在两道旁装饰着的彩绸上，依附在漂浮着的或明或灭的河灯上，甚至着落于枝上初绽的桃朵上，再由春夜柔风作为媒介，洋洋洒洒，散落至我与她之间）
（路过一对对佳偶时我忽地在想，是否在别人看来我与她也是这样的关系。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不自知的欢喜）
（待她停下脚步道出那几句似嗔含怨的话语后欢喜又转为了愧疚。仍是欠缺成熟的少年心性，不愿听从家中安排，确实是刻意遗忘与她相见这事。这原是我有失风度，此刻也不想编造理由搪塞她，只得老老实实承认）
确是我欠缺考虑，我原想……
（话到嘴边却又止住。总不能说原想让崔家小娘子主动把这事儿推了，但一见了你发现自己还挺喜欢你的——）
（思及此忽地愣住了，这一刻，仿佛江水倒灌，波涛惊澜，两岸繁花一刹绽开，我终于为自己的反常举动寻得了答案。我！一见钟情了！）
（茅塞顿开后再向她望去，她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得微微躬下身，偏首去瞧）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不如下次换我等你，你看成么？

月从云的怀抱挣脱，慷慨地向人间赠去遍地清光。
清光如絮，无声飘落在长安城每一处或喧嚷不绝、或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更似乎多情地拂过他的眼睫，与今夜此程照过我们的每一点灯火，一并融进他朝我顾来的目光里，使我抬头时有一瞬，竟不大敢与他对望——可捉剑纵马、历遍西北的崔三娘，也会有不敢的事情？
更不曾想到，一个并不算高明的谎话，却换来他一句真诚的歉。细指攥住袖尾，故作从容地偏开眼，转过身，不去看他，“好啊。”
一簇炽烈夺目的烟花突兀从城楼窜上天，接着是无数簇；它们燃烧微不足道的己身，在最高处结束短暂的生命，却在一息之间将漆黑沉静的夜幕照亮。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看烟花吗，杨左卫。 ”

（这一问本是顺势而出，出口方才意识到这等同于邀约，不免心下惴惴，悬着口气等她反应，待她应允后心中大石落地。）
（借着高低明灭的光望见她的唇角笑痕，那一份笑意便轻易地蔓延到自己身上，挂上眉梢眼角。直起身循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穹。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花火升腾上空，在天幕上炸开，不一会儿又纷落降下，犹如坠向人间的星雨。转瞬即逝的绚烂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也将她的笑颜映入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