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温和的天，在狄少卿踏入三清殿之前。香炉的上的烟比平日更缭绕，玉衡特去验了，可狄少卿一来我们都闻得到。
我没见过钱，但很轻易辨得铜臭，是以他左脚踏进门槛时我便知道那是狄疆。我很久没见过他，但就是知道。风云没变色，是玉衡身上的丝绦在晃，我们去狄少卿身前装模作样行了礼，想着快快溜走，官服在身的人总爱做授课的先生，即便教不出个子丑寅卯也要灌上几句不知所云的大道理，我们都领教过了。

我与玉衡皆一笑，乐得遵他的意回了殿内，小道见我二人去而复返，挑着眉毛又迎我们进去。这是我没料到的，只得对铜铸的香炉发了一刻呆，又拨弄了一刻香灰，向每一位天尊背诵《出师表》，才遣玉衡去殿外查探，来道狄疆仍在门外踱步。
阿娘早上说会做马蹄糕等我回去，眼见要正午了，回承欢殿还有好长一段路。我向殿外去，慢吞吞问他：
“狄少卿，我能走了吗？”垂眼又添一句，“我阿娘在等我用膳。”

夫人常劝我戒了，不若他日必要在同僚面前出些丑，她颜面也无光。打回长安后时常面圣，我心中愈发下定决心，但愈发是戒不掉，便摆出苦闷的面相与人抱怨诉苦，久之世人皆知狄疆好这一口黄瓜，太仆寺的黄门都会备着一两根，寻些时机孝敬，我倒没什么困扰了。正在廊下来回踱步，指望多闻两口殿里飘来的香以静心，乍见李司星站在殿口，不由一怔。
“殿下走便是，无人拦您。”
我常觉大唐经不起再来一位李普做圣人，老母烧香念佛时，心中不免带上一两句，恳求天佑大唐，降下一位宽仁机敏的真圣人，娘嘞，跟媳妇求子的时候都没这么尽过心呐。挂上些自以为和善的笑容，稍低了腰。
“离午膳倒还有些时候，圣人命臣在此恭候，臣原以为是有圣训要降，也叫您一块儿听听的。”
不动声色前跨一大步，腰又弯一重。
“郎夫子夸过你们，道是如今的皇子都勤勉省心，臣只恨自己学问浅薄，也想觍着老脸见识一二。方才闻殿下在天尊前喃喃诵书，不知是哪篇，令殿下拜神也不敢懈怠？”

有风乍起，落叶跌跌撞撞刮过衣摆，我带了些许慌乱抓住一根廊柱，不禁倒退半步。
“狄少卿也是要考我学问吗？”
我不怕叫他来考，无非要问近来读些什么书，可有感悟，我们兄弟谁没有被他烦过，郎夫子说不必理会此人，他们养马的惯爱瞎操心，只是恐他刁钻，一会又要面见阿耶，若是提了我这一句，说不准又要命我多做些文章。
“星方才在诵《孝经》，自秋来天气多变，在天尊身前为我母祈求身体康健。”
眼中满是诚恳，希望他听懂其中的暗示。

孝顺，但不失为一种平庸，这世道无人敢不孝，好了，他至少是个普通人，至少。见他后退，却也不再紧逼，只是摆了摆手笑笑。
“不敢说什么考，只是问问殿下近来读些什么书，可有感悟，我家——”我家没什么正当龄的儿郎，只好转了口风，“我兄长家的儿子惯会荒废课业，便四处打听旁人家的小郎是什么作风，好叫他晓得悔改。”

我的思绪比秋更惆怅，马蹄糕凉了会变得干柴，难以入口，但这些狄疆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用稀奇古怪的目光审视我，审视我的兄弟，他打听我们的一切，却从来不关心我们。
“大了自然晓得用功，这恐怕很难强求。”委婉道，“倘若为人忠直，恪遵孝道，那便很难走上歪路。星方在天尊像前念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深以为然。”
不惜说谎以明示他。
“阿娘知道星今日所求，也会欣慰吧，她难得与星用膳，想必要喜上加喜。”

这就是孝子吧，张口阿娘闭口阿娘，说实话，我烦了。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不忘假装被他三言两句宽慰到，颔首笑应。
“殿下说得是啊！”
我想既是父子，大抵一个样的好糊弄。
“那臣便不叨扰殿下与母亲共享天伦，正好也去拜一拜三位天尊，为家中老母求个平安……”

听闻如今这世道，狄疆已算忠直勤恳的臣子了，我与玉衡乍听此事时多少有些惊慌，现下终于是习惯了。眼见他疾步往殿中去，见神像而不拜，跪在那儿用力嗅着什么，着实令人疑惑又恐惧。不愿多留，拉着玉衡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