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有些茫然。
她实在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她触不到任何虚幻与真实的边界——这里显然是真实又熟悉的波塞冬，可她的直觉在她的心底叫嚣着，她或许不该在这里，也不该目睹、经历接下来的情节。
然而，当她觉得怪异，想努力回想起属于自己的记忆时，却惊愕地发现，她的记忆安然，觉不出任何错处，她叫四月，是这座城市的原住民，眼下，正在被追杀。
说是追杀可能有些不妥，凶手并不是针对什么目标地进行杀害，更像是在无条件地宣泄怒气。
她抬眼看向高空中对峙的两个人影，显然是一男一女，男子身后扬着钢铁交织成的六只翅膀，杀气浓郁，光是看上他一眼，就会让人觉得胆颤；与他对立的女子操纵着巨大的冰蛇，尽管身上同样是凛凛寒意，可那样的姿态，显然是在保护着这片城市的居民。
不该再看下去了——四月垂下了头，扫了一眼四周，城市正在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着，遍地皆是金属箭矢与遍地尸体，来自陌生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前者和后者的数量显然都还要不断增加，漫天的凶器倾泻而下，她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或者被这番人间地狱的场景恶心得呕出来。
很快，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不知为何这样坚信着，就好像电影中末日即将到来，超级英雄总会适时出现，可光明的那一刻似乎没有到来——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躺在地上，平视着天空上的两道人影。
刺入身体的箭矢冰冷，她挣扎着一点点将它拔出，任利刃滑开皮肉，满手皆是鲜血，然而失血的速度太快，四月开始感觉到晕眩与困倦，便停下了动作，同样能清楚感知的还有体内生命的流失，可除却这些与寒冷，她并未觉得疼痛。
四月又将注意力投向空中的那场战斗，此刻战况胶着，女子较之刚才，显得有些狼狈，冰蓝色的长发被削去了些许，而男子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可他并不顾及身上的累累伤痕，只是宛如失了神智的凶兽一般，进行着毁灭与屠杀。
四月不自觉地抬起手，想去够空中那一道人影，想大声呼喊些什么，她明明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她可以阻止他停下来，可他离她太远太远了，她什么都做不到，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能感知到的是，女子似乎使用了什么招式，空气逐渐冰冷凝结起来。
不该是这样的……是哪里出了错……四月的意识渐渐湮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却未抓住，只由自己沉沉睡去。

这里是VV学院，四月很快下了定论。
她叫四月，应该是学院的一名接待员，今天的学院很安静，不同于往日的喧闹，周遭安静得有些异常——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四月还在思索，没想到答案很快揭示，警报器作响，有人擅自闯了进来，她起身反射性地做出防卫的姿势，却有什么比她的动作更快，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被一柄利刃割开了喉咙，鲜血汩汩而下，她张了张嘴，试图吐出一两个音节，可她发不出任何声响。
陌生来客走到她面前，眼中怀着一潭化不开的坚决与歉意，很奇怪，这两种情绪不应该共存，可在他眼中融洽而自然。四月紧紧地捂住了喉咙，望向来者仅是初见却无比熟悉的面容，此刻她想的并不是尽力急救自己好活下去，也不是拿起什么武器反抗少年，她只是想出声告诉他，你不要这样做，你不要继续错下去了。
可她只能软软地栽在地上，任赤发的少年站定在她面前，语气冰冷道：“对不起……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停下——快停下——四月分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想要去拽少年的一片衣角，可那几寸的距离宛如天渊，她什么都抓不住。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少年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绕开了她，继续前行，他似乎并不觉得濒死的四月是个阻碍，甚至没有任何再补上一刀好让她完全无法动弹的念头。
停下啊——不要一错再错了——四月捂住了脸，温热的液体与面上的湿热混合在一起，她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是如何不堪的模样，她无声地哭泣着，不是为自己而哭，却悲痛到了极致。
眼前的景物愈发模糊遥远，四月昏睡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忽地想起——她本不该存在在这里。

本以为自己死去之后是终结，没想到四月再次睁眼，又是熟悉的场景，三月抱着她神色萎靡，一旁的神使提防着却不敢上前打扰，四月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动作，发现自己轻盈无比，抬起手端详，她竟然变成了透明的灵体，除了她自己，谁都看不见她。
四月轻轻一跃，落在了两人旁边，细看“她”，那是张极其普通的脸，并不是她本身的脸，也不所属她记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先前的记忆一下子灌进脑海，四月顿觉头痛，消化了片刻才明了发生了什么。
前两次，是三月杀死了她，不，那些人是她又不是她，第三次，也就是刚刚，可以说是三月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不对……这些事情本该都不是这样的……在波塞冬的时候，三月应该被拦了下来，VV学院的被杀死的人中不应该有接待员，冥想城城破之时，三月明明被贪狼劝诱了，没有徒增更多的杀孽……
四月竭力回想着事件的错漏，神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不对啊，她的记忆明明只到她在飞机上被万箭穿心，她早就死了，才会以灵体的方式存在于世……那些她认为对或者错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她会在失去的记忆的情况下拼了命也要阻止三月？
然而线索像是一团乱麻，细细理开却发现线头并不能解答她的疑问，四月抿了抿唇，决定跟在三月身边。
……就当是换一种方式继续陪伴他也好。
四月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眼睁睁看着三月越来越沉默内敛，眼中一片死寂，只知道在披着十月哥皮囊的K先生手下不停地杀、杀、杀。
原本的三月虽冷酷，但身上多少还会流露着身为人的生气与柔软，可是现在，他似乎除了杀戮，再也不会专注于其他事物上，就算杀完了人，身上尽是污秽，也很少为自己清理，更多的时间用在发呆上。
四月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的死，真的彻底毁了三月。
可当她伸出手欲去描摹一下少年的面容，又不经意地穿过了三月的面庞，没有一瞬停留。
是啊，她已经是个灵体了，所做的仅仅只有跟随、思考，仅仅，只能这样而已。
三月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或许是发呆，又或许是在思念着谁，他会长久地站立不动，四月会在旁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虚无的十指圈住他垂下的手腕。
她许诺过的，无论如何都会陪在他身边。
——终于，他们共同迎来了世界的终结。
K成了世间唯一的真神，拥有了逆转生死的能力，当三月声嘶力竭地向他乞求挚爱的复活时，他只怜悯地一笑。
他说，孩子，你忘记了吗？你身上留着我最憎恶的悉兰人的血啊。你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吗？你不应该轻信任何人，你唯一可以无条件相信的人，已经死了啊。
三月怔然，反反复复咀嚼着K话语中的意味，像是一下子被抽离出了灵魂，最后红了眼眶，跪下来，他说他想再见四月一面。
K轻哼一声，动了动指尖，四月看到自己的尸身在半空中出现，又直直坠下，三月踉跄着上前抱住她，开始嚎啕大哭。
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
四月再一次想要发声呼喊，却还是颓然地跪在三月面前和他相对。
两人身后，天空渐渐灰败褪色，大地崩裂粉碎，洪水冲袭着最后的幸存者，万物都在颤动畏惧，天际远远地有火光冲来，似要最后照亮这方世界一瞬。这是所有人的末路。
终结来临前的一刻，咆哮的浪潮似要淹没这对拥抱在一起的恋人，三月轻轻呢喃着，四月失声痛哭。
“四月，别怕，我会陪着你。”
直至一切的落幕。

四月在黑暗中忽地惊醒，梦中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她用手背贴贴额头，才觉一身冷汗，濡湿了衣衫。
“……怎么了？”她的动静不大，还是惊动了身边人，那人还未清醒，下意识来揽她，力度有些大，但是顾忌着怕伤到她，似乎生怕她下一秒消失不见。
四月顺势贴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多了几分镇定：“我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怎么样的噩梦？”三月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温和。
“我梦到了，可能是平行世界的我们吧，我死了，他们都没能拦得住你……”三言两语便足以描述梦中绝路，四月光是想想便觉得心有余悸，梦中一幕幕那般真实，她独留三月一个人活在世间已是极度不幸，三月又为了她做了多少错事……幸好，一切的过错还有机会弥补。
三月沉默了一会儿，又把她拢紧了一点：“没事，都过去了。”四月眼角微湿，用力点了点头：“嗯。”
幸好，三月没有走上最糟糕的那条路；幸好，一切都有转圜余地；幸好，兜兜转转，他们都还在彼此身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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