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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当年在烛龙论坛里连载版本的神渊古纪。好些年前看过,当时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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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当年在烛龙论坛里连载版本的神渊古纪。好些年前看过,当时对作者文笔惊为天人,后来发售的实体书就觉得非常一般,今天看到首页的帖子忽然想再看看当年的版本,奈何在网上已经找不到了,如果吧友们还有保存的能否发一下,真的是很喜欢那个版本的文字啊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3-21 15:46回复
    那时没有巍峨群山,湍急冲突的水浪,星象和地理还都渺无踪迹,也没有永不相交的天海,我们如今享用着的世界起初被扭曲,裹成椭圆的球体,各种元素毫无生机地悬停在稀薄的水气间,互相间还未开始日后激烈的冲撞。
    没有耀眼的光,轻微的呼吸,极目之处只是无垠的黑暗,万物尚未出生,也不会死去。这片混沌是平衡的,却又绝对沉寂,只有时光的奔流不停地冲刷它,似乎想令它摇动,使它倾斜。
    如此地千年万载,也许在谁也说不准的某一天里,光阴的力量终于在无形中推动了一粒火花,它的热度本来被环绕四周冰凉的水完美地抵消,然而在这一触下,牵引的力量微微发生了偏移,再也不能将它留在纵横复杂的平衡之网中,它疾速地坠落,穿过茫茫数万里,烧灼阻碍自己的水雾和土屑,铿锵地击响一簇又一簇的火花,带动着五行之力展开彼此间的碰击。
    混沌瞬间不再是混沌,轻清的火竭力挣扎,要摆脱沉滞的土的束缚向上飞腾;而向上仰望,却看得见水和尘沙含混着缓缓下降,像要压灭四散迸射的火线;火在熄灭,同时又有新的火粒在撞击间旋转飞跃;物质循环着变幻属性,摸索着自己的规则,世界的边缘在沸腾中时而鼓胀,时而收缩,激变中仿佛分崩离析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宇宙间的第一次争战,持续的时间并不比酝酿的时间短多少,甚至要更长远,因为这场巨大的纷扰,被后人分为阴、阳、木、火、土、金、水的七种相互生克的灵力始能形成,纯净单一、顺应循环流动的被称作“清气”,复杂易变,逆循环而动的被称作“浊气”,那正是生命的本源。
    当宏大的声音平息,变动被纳入秩序,险些将要碎裂的世界复归沉默的时候,我们称之为第二次混沌的形成,依然没有光,而如果侧耳倾听的话,却仿佛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是风正掠过水面,将五行的种子捏合在一处,塑造着生命。
    盘古,就出生在这时。
    没有人不知道盘古,他为我们开辟混沌,支撑天地,临死身躯化入大地,仍不忘施惠于万物,称得上是神中的至尊。相比较面对着其他神袛兴起的崇敬和畏惧,人们对他更多地怀有感激之情。
    据说他初次睁开眼睛,伸展蜷曲的手足时,交杂的清浊二气便不得不开始分离,安静已久的世界重又感到了从内部传来的、不逊于上回争战中萌动的巨大力量,然而这一次,力量不再反复无序,而是带有意志,执着地指向同一个方向,缥缈轻灵的清气被他托起,渐渐上升,弥漫的云霞不再下坠,沉重滞厚的浊气被他压低,越没越深,凝成地土。清浊之中出现了朦胧的空间,所展现的景象新奇绝伦,天空第一次滴落雨水,大地第一次孕育草木,水在凹陷的地表处积聚,形成了海,海中迟缓地游动着食土为生的虫虺。
    盘古喜欢新生的世界远胜初见的混沌,可是刚诞生的世界还很脆弱,只要稍稍放低手腕,天穹就像要垮塌似地往地面坠,两者的边界在远方分分合合。他担忧已截然分开的清浊二气某天将复归一体,从此便保持着双手托天,双脚踏地的姿势整整一万八千年,不能坐卧,也不能松懈。
    随着他身躯的不断成长,天地间原本狭窄的距离,渐渐扩展成几丈、几十丈、百里千里,直到最后不复重合。
    岁月推移,经盘古之手创造的世界在他的保护下生机勃发,然而盘古却不能像受他庇护的生物一样四处奔驰,怀着好奇探索四方。他的双脚深深陷入地土,脚踝上爬着泥泞,微风偶尔拂过不能跨动的双膝。他想要触摸世界的话,只能张口去接磅礴的雨水,尝它的苦涩或甘甜;他会侧转耳朵,捕捉身边穿梭的风;也会任由幼小的虺湿淋淋地从水底钻出,盘绕在他腿上。
    他曾看不懂一口小小的泥潭何以能隆起成庞然的山岭,不明白激越的河流何以很快变为冻土。还年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造物几乎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一样懵懂。所以,日后的巫者和祭司所描绘传颂的——一个强健的中年男子,胸前泼洒着浓密的虬髯和长发,肌肉坚硬如石,与生俱来地拥有无可匹敌的智慧——那些话,那真是深重的误解。
    盘古并非生来就了解生死这根本的难题,他是以孤独的长生为代价,换得了对生死奥妙的洞彻。长年累月望着世界成长的盘古,即是目睹自然的规则在他面前一圈圈毫无偏差地轮转重复。活得越久,他才明白的越多,才能平和地关怀着世上所有生命的历程,引导清浊之气在他的躯体内稳定地融合,生生流转。
    在他死后,无论是神、人,还是妖、魔,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和盘古一样强大,一样长寿,却不会再有谁能比得上盘古拥有的智慧,或者是大爱。他们不是过于执着,就是失之冷漠。他们的力量仅仅来自清浊两者间强大的一方,而这力量越是高涨,就越易接近毁灭。无论生命长短,他们心中都有解不开的激烈爱憎的迷惘。当然,此时他们都未能存在,世界不过仅具雏形:西北多山,东南多海,盘古在天地的正中,不懈地托举苍穹。但即使在他的庇佑下,大部分的山和海仍深深地埋藏于晦暗的阴影中,初生的生物们行动迟缓,双眼蒙着灰白的翳。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03-21 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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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浙江3楼2020-03-21 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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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显然,这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它还缺少极其重要的东西,是如今的我们,时时歌颂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等同生命的东西——光明。
        如果没有光,也许所有生物至今还双眼浑浊,思维蒙昧,并时时受着持续的黑暗的威胁。
        但在当时,似乎自然并不愿给新生的世界这一恩赐,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足足一万年,最初的一道光,才劈空而来。
        当时西北大荒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山,终年暴风雷霆不断,山峰被一道深幽的峡谷分为两翼,那便是日后极具盛名的不周山,将有多少劫难自它兴起,但于此之前,它也先诞育了无法描摹的奇迹——赋予世界光明的衔烛之龙。
        和盘古一样,衔烛之龙也有着极其富丽的传说,传奇中说它青鳞金鬣,身周护有九重祥云。天涯海角、宇宙洪荒,只在它睁开眼时才能笼罩在光明下,当它闭上眼,万物也就黯淡无光。它是掌控光阴的尊神。因它能以一己之力光照四野,消弭黑暗,后世人们便称它为“衔烛之龙”。
        当这条青鳞的巨龙第一次睁开双眼,向着黑暗咆哮后,世界突兀地绽露了光彩,连盘古也惊奇地抬头凝望镀在不周山棱线上的金光,高峰在群山阴影中凸现;峥嵘如岳的云块在抵撞中,边缘摩擦出强烈电光,所有生物眼前的阴翳顿时脱落,大地开始生长花与树木,花有深浅不一的红色,树木包着深青的表皮,水波折射出千万粼粼的光点。
        若说盘古将物质的混沌分离,则衔烛之龙将时间的混沌分离,岩石有了层纹,树木有了年轮,万物生灭在它双眼的开阖间留下刻度,它宣告了生与死的度量衡。
        似乎绝对的生与死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主宰衔烛之龙的生命,飞驰的时光在苍茫的不周山上耸起山峰,堆垒巨石,使得水脉在石中穿行,却不能在龙的鳞甲上留下划痕。
        衔烛之龙年复一年看着山颠的烈焰飞雪,万物的生死兴灭。它和盘古一样,无尽头地孤独,却不能和盘古一样,安于长生带来的、难以磨灭的寂寞。最终它选择了水边的一条弱小的水虺,赐它名叫——钟鼓,将自己的神力和它分享,并用了二千年助它修成应龙。
        它就是日后众所周知的烛龙之子,而盘古和衔烛之龙费尽精神造就的世界,正是险些崩溃在它手中。
        这条鳞密如排星的应龙最后占据了灵地不周山,往往忿怒那些冀望借助山中充沛灵力脱胎换骨的生物闯进自己的领地,它或是强行兴云,将山顶的大雪吹落在山脚,或是直接抡起利爪,凌空抓着它们的背脊扔进深渊中,杀得性起时,山涧都被尸体阻断,冰雪被鲜血暖化,重新凝成滴露状的红色晶体,据说云霄诸神都对这个名字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这些是未来的故事罢了,现在说它还太早。
        到此时为止,远古的世界中同时有两位宽和的神袛守护着天地间得之不易的盎然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一切正趋于美好,然而那里没有灼烈的呐喊、立决的生死、甜蜜的低语,依旧不是我们手中的这个世界。
        属于我们的、充满纷争的纪年,却是以盘古的死亡和烛龙的沉眠开始的。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03-21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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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无数以万年为单位的计量,盘古的双肩渐渐垂了下来,他的头发变得和不周山上的积雪一般苍白,双膝被风吹地簌簌颤抖,仿佛他的身体不再强健如岩石,而是松软如泥土。他平静地环顾四周,毫不畏惧,他想,是带走了他身边无数生灵的死亡终于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死亡一天天迫近,催促着他,但他仍高举双手,勉强地呼吸着,不敢放心离去。因为他看见每当风暴狂烈时,悬绝的大地与天空仍会微微地漂动,他担心没有自己,七种灵力失去制约,又将混杂起来,将安宁的世界拖回混沌中去,世界历尽艰辛诞育的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毕生的努力也会化为乌有。怀着这样的忧虑,盘古又勉力支撑了三百六十年,每一天中,他都感到寒冷在体内盘踞的时间比前一刻更长,他几乎熟悉了死亡的气息。
          那天深夜,饱含水气的云块郁积在天边,空中飘拂着雨丝,没有半点劫难的征兆。而当盘古如往常一样眺望四方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线前所未有的冷意流遍四肢,迅速地穿过心脏,顿时强烈的睡意攫住了他,数万年来他都未有如此困倦,使他不由自主地阖起双眼,高昂的头颅垂落下来。他虽仍想着现在还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天地的平衡还有被击破的可能,仍然尝试着握紧双拳,提起全身的力量来延缓死亡的步伐,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指缝间的云被挤碎,雨水沿着手臂冲到地面。
          这场大雨终结的时候,盘古仰起头,向天吐出最后一口包含生命的热气,倒了下去。
          立刻,所有的山峰、所有的云层,一齐发出悲伤的轰鸣,剧烈地摇动着,就如同死了主干的枝叶,纷纷要飘零和枯萎,世界失去了支柱,五行的元素疯狂骚动,啸叫着要回到最初的混沌中去。海面顷刻间退缩千里,缠结的彤云烧红天际,庞大的火球夹杂着雪片在其中翻滚,天幕的四角被地力吸引着下垂,苍穹越收越狭窄;地极同时震动,地缘翻卷着向中央聚拢。
          盘古才刚死去,他忧虑的事就发生了。
          不周山的剧烈摇撼惊醒了安睡中的衔烛之龙,它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可怖的景象,山峰倾侧掀起的烟尘,甚至遮蔽了他眼中的光芒,一瞬间的白昼淹没在昏黄的灰沙中,兽群和飞鸟难辨方向,已不再四处奔逃飞翔,而是匍匐着哀鸣,尽力把头藏在腹下。恐惧像席卷的洪水,扑灭了它们心中微弱的火焰,挣扎着逃生的希望。
          火球开始互相冲撞着坠落,千百道浓烟冲天而起,崩裂的山石如密雨般飞散,沟壑丘陵一刹那间全被扫平,塘中的鱼、树间的鸟顿时被抹消了痕迹,连钟鼓一半的身躯也已埋在碎石下,它刚想飞动时,沉重的石块滚落,压住了尾部,土壤在上面堆成一座新的高峰。
          迫在眉睫的危险不容衔烛之龙再思考,它尽力舒展身体,盘住几乎被拔起的山根,拖动整座不周山缓缓回归原位,以一己之力与狂乱的五行元素相峙,对抗意欲并合的清浊二气。护身的祥云在它灵力的控制下层层堆垒,形成一根没入天际的云柱,云本来是流动的气体,此时却变得坚硬如石,抵住倾覆的天空。
          清气又开始上升,与沉浊的地土越离越远。片刻之间,不周山间矗立起的这根洁白石柱,就像活着时的盘古一样,重新支撑天地。
          而盘绕在柱底的衔烛之龙用尽力量,周身碧青的鳞甲光芒黯淡,呈现出死寂般的深黑色,它虽焦急,却再无力睁开双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界,却即将要失去光明,被吞入黑夜的腹中。
          然而黑暗被天际闪现的一道光痕撕裂,一个硕大的金色球体从裂痕处跃出,它看起来是完美无瑕的圆形,正中燃烧着纯金色的火焰,边缘晕着柔和的光潮,曳出长长霞光。它自东方出发,延着天穹向上运行直到天顶,绵密洒下剔透的光,完全覆盖了整片大地。说不尽的光丝雨线中,枯木抽出柔韧的枝条,新叶晕润,嫩芽蛰伏在枝头。河中复有潺潺水声流动,源头上几片树叶悠悠漂下。浅碧草色没入岸下,其中绽放开细巧的花蕾,花意浓淡,犹如凌空抛出一匹锦绣。
          衔烛之龙微微一瞥后,安然地陷入了未知的沉眠。
          人们传说,盘古死去的瞬间,体内灵力奔涌而出,泽及四方。
          他金红的左眼化为光明的太阳,人们将之奉为力量和正义的象征,银色的右眼化为月亮,时而表征着智慧和温柔,时而又在其他星群的影响下,转化为冷漠和多疑。两者代替衔烛之龙,按时序掌控昼夜。
          他隐藏在云中的长发散作星辰,分成二十八星域,依序照耀着四季十二月和一天中的十二时辰,人类将它们运行的轨迹刻在石上,以求占卜胜败祸福。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03-21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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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精髓齿骨,凝结成珠玉金石,有一些极为特殊的,更是埋藏在无限黝黑的神秘山腹中,敛收着光芒,它们的贵重,如同天上的明星一样。
            血液流成波光浩瀚的江河,经脉化作纵横地势,盘结的肌肉堆成丰饶的田土,滋养万物。大地中央的神州沃土草木葱茏,人兽繁衍,共有百余族,各有所长,有的善于耕作,有的善于织造,还有聪明大胆的人敢于驯养野兽作为劳力,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光景。
            但盘古神力覆盖不及的地方,土地就不够肥沃,多穷山怪水,极其险峻,种种奇特的恶兽最喜欢藏身其中,它们都有人想像不及的奇特能力,比如虽然是鱼,鳍下竟会长出一对翅膀;还有的身体是只猛虎,却长着与常人无异的人面,背上有千只不停眨动的眼睛,以此视物。它们没有人的创造力,上天却赐给它们许多灵力,能够呼风唤雨、播云飞沙。普通人遇见它们,往往又惊奇又恐惧,觉得与自己驯养的野兽全然不同,久而久之,就特别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称作“妖”。
            虽然人力不足以与妖相抗衡,幸而人、妖、兽三种族之上,还有孕出自盘古所遗灵力清气极盛之处的众神,智力与寿命均远远超过凡人。他们之中,伏羲、女娲和神农被众生尊为天皇、地皇、人皇,统称“三皇”,其中伏羲创历法、造书契,概括天地万物万事,被礼为至尊。
            人们又尊蓐收为金神、句芒为木神、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后土为土神、飞廉为风神、商羊为雨神、羲和为日神、望舒为月神。
            诸神居于洪涯境内,以不同的方式关注天下生灵,统御五行四极,使得各族守着自己的地界,不互相侵吞,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乱。
            不周山中,烛龙之子钟鼓遵衔烛之龙所托,守护撑天之柱,此地乃上古神龙居停之所,不在管辖之列。
            此外,世上更别有盘古遗留浊气的盘踞之地,却非世人所知。
            一片锦绣河山,正是等候着人类以铁枪蘸足血泪于上撰写历史的长卷。
            这,才真正是我们的世界了。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3-21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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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一下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03-21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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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剧吧收藏过一个记录连载版的帖子,但是因为百度的问题它已经没了。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0-03-21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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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出书版和连载版差这么多?出书版无聊得我大半年了也没看完


                  IP属地:天津13楼2020-03-21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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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章•光阴(上)
                    (一)
                    火堆燃起来了,六名祭司环在周围舞蹈高歌,白色长衣被火光耀得赤红。他们唱着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祭歌,歌声随着火焰越烧越烈而越抛越高,直如遏云的箭。
                    站在火堆旁须发皆白的老者,峨冠广袖,青筋虬结的左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珠玉缨络的神杖,杖头雕着獠牙毕露的兽头,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征。他右手洒下最后一把祭香,舔着乌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窜高,飘散飞扬,像是一只巨鹰伸开双翼,要腾空而起。
                    “是时候了。”
                    他低语着,俯头看向跪在他脚前的人。
                    这个人在恢宏的火光下,淡薄得只如一丝阴影,长长的灰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垂在腰际,看上去宛然是个将入暮年的老人,但他抬起头看向主祭时,却可发现他眼角没有皱纹,双颊的肌肤毫不松弛,只是个刚度过少年时代的青年。他所在的地方,离火堆最近,热气几乎能烤焦发尾,但他的脸色是一片透着惧意的微青,生铁铸成般的毫无表情。
                    老者犹豫了一下,像要叹口气,又屏住了。他把手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上,眼中掠过怜悯之色。
                    “师旷,神龙若真有灵助雨,回到族中,我定然让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灵魂,决不食言,你不要怕。”
                    师旷撑在地上的双手悄悄收拢,握紧一把积雪,借助着寒意来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抵御般地挺直肩背。
                    “过了轮回井,便是陌路人,”他瑟缩一下,“求纯泽大人能代我照顾父亲,我享不到的寿,让他代我过了。”
                    纯泽微微一愣,师旷的语调中没有他所担忧的怨恨,也无执著不舍,纯然只是哀恳。
                    “好,”他将神杖重重一顿,“我代一族应了你,决不食言。”
                    师旷的眼中掠过光采,眉头舒展,白描的画突然添了颜色似的,缓声道:
                    “我再无留恋之事了,纯泽大人,请您召唤神龙吧。”
                    纯泽袍袖一抖,一卷卷轴落在手中,跑上来两个祭司,各持一端,迅速地在纯泽面前展开,一幅尺宽丈长的生绢上,批满难于释义的文字,纵横勾连,赤红的竟都是血。
                    又有一人捧来注满清水的青铜盆,水是特意带来的浮水地的山间清泉,传说能涤垢除秽,使人清心,纯泽将手洗净,重新握起神杖,最后望了一眼师旷。
                    “纯泽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纯泽收回眼神,背对着他说:“可以。”
                    “请赐我一条布带,”他深深吸气,听见心底自己的声音悲切急促,和遭逢大难的所有人一样恐惧,断断续续似是拼命喘息,但他努力使说出来的话显得镇静,“好让我蒙上眼睛……神龙来到的时候,不至于吓得乱了心神。”
                    六个祭司互相对望一眼,按浮水的习俗说,轮回有如紧扣的链环,此生死时怎样,来世就会转生成同样的模样,所以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人死前给他妆点一番,缺了肢体,还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以求新生的康健。以师旷的要求,无疑是甘愿转世后做一瞽目之人。
                    纯泽沉吟一刻,还是使个眼色,便有人捧来一条红色的指宽布带,那原是用来扎焚木的。
                    那人在师旷面前蹲下,拢着红布遮去他的视线。
                    师旷只觉眼前一暗,狂乱的祭火,雷云封岭的不周山,密密飘飞,将要溅上自己鲜血的雪片,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他松了口气。
                    那只手在他后脑系结时,突然轻轻说: “遮了也好,师旷,下辈子宁可看不见,也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眼睛了。”
                    声音带着哽咽,他是纯泽最小的弟子,年龄虽近,平素两人也未见得如何和睦,此时不知为何,心中冲上一阵歉疚之情。
                    师旷听了,静静一点头,应道: “好。”
                    纯泽看着他们,复又叹了一声,说:“涿光,把绳索解了……师旷,望你去路顺遂。”
                    涿光慌忙弯腰解开系在师旷双手双足上的麻绳,一路过来不周山,纯泽担心他不甘牺牲作了祭品,特意防备,双脚间的绳索只留了半尺的长短,步子稍急就会倒。
                    扣在脚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绳结几乎已冻成一块,难以解开,涿光手指抖动,师旷肌肤上的寒冷传递过来,只觉得心口的血都冻得寒了。好不容易才将两条绳索解开,涿光将它们远远甩开,还待要说什么,纯泽已淡淡道:“事既周全,涿光,回你的位置去,这就开始祭礼。”
                    适才还残存在眼中的暖意荡然无存,纯泽已正过描金的高冠,重理过衣裾,只有他是一领朱红长衣,下摆被雪水沾湿,干枯血渍般的暗红,正是适合描绘此情此景的颜色。祭歌重又响起,这次并不高亢,正像先前的曲调被长空反射过来的回音,低昂起伏,忽而曲折变幻,久久绵延在空中,仿佛细微的雨露,渗透到不远处矗立的不周山中去。
                    师旷缓缓弯下腰,将额头贴在地上,随即,他听见纯泽开始了诵唱,迸响地如叩动百座铜钟般宏亮,其余人的歌声瞬间被压倒,他的声音本身就似饱含着光与热,譬如在初升的太阳下,星辰全变得黯淡无光。
                    他念的正是卷上的祭文,师旷听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边,默默想着,如果山中真有沉睡的神龙,一定会被这声音唤醒,会和传说的一样,龙长鬣密鳞,通身缭绕金色的云光从天降临。只要它吃了自己,就是答应了纯泽的请求,庇护浮水部躲过天下大旱的劫难。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0-03-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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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纯泽的语声越来越快,到最后仿佛连成一声呐喊,师旷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回应般地起了震荡,地腹传来轰鸣,冻土正在翻起,他觉得就像俯伏在一头拱起腰身的巨兽背上,忍不住握紧双手要去抓那长鬃,想尽力平衡身体。但他只徒劳地抓散了积雪,大地还在撼动,似乎准备豁然裂开。晕眩中他听见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是訇然巨响,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猜想是那个层层叠叠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来,有人惨叫着自边上跑过,师旷反射般转头去看,透过蒙眼的布带,朦胧的红光映入双眼,他不由扯下布带,奋力站起身,向着左方叫道:“雪、雪可以灭火。”,一边摸索着伸手,想要拉住那个可能着火的人。
                      师旷还未跨出两步,突然肩膀被人按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强硬地将他又压地跪倒在地上。
                      “不要逃!”那个抓着他的人气喘吁吁地道,“不许逃,你贪生怕死!” 是纯泽。
                      他怒喝着:“神龙即将降临,各人自归本位!”
                      师旷觉得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知是谁的汗,或是血,四周风声咆哮。
                      纯泽扼着师旷的肩膀,一半须发被火堆倒塌瞬间喷出的火舌燎得焦黑,慑于他素来的威严,四散奔跑的祭司们又迟疑地聚拢,然而六人里已有一人仆倒在地,后背烧得木炭般焦黑。他们站得摇摇晃晃,木然地顺着纯泽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
                      那里盘结的黑色云层正剧烈地沸腾,偶尔开裂的缝隙间透出刺眼的金红电光,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过的奇异影像,看起来无比华耀,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这影像稍纵即逝,立刻又沉没到云海中去,只听得见疾雷随着它的隐现纵横奔腾。
                      而电光一旦腾起,刚才还似站在浪尖的人们觉得地表驯服地安静下来,波动渐止。
                      纯泽大喜,无暇再顾及师旷,弯腰拾起适才落地的神杖,展臂一挥,神杖上的流苏已被烧断,碎裂的珠玉滚落在泥浆里。他奔向壅积的云下,放声高喊,喊的仍是那段祷文,声音逆着风送到远方,然而与威势炎炎的雷声相比,轻飘只如盛夏树枝间的蝉鸣。
                      纯泽生来天赋既好,身份又尊,是立于一族顶点的人物,一生中从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这就是人力和神龙灵力的差别,就像将夏蝉与骄阳相比。他不由地跪拜在地,凛冽的北风吹高他腰间的白色长带,扯得笔直。
                      其余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间被风吹成干冰渣,紧紧贴在背上,恐惧寒到心里。他们没有一个人越过纯泽的位置,无形中就藏在纯泽的背影中,受着庇护。
                      他们不敢仰视,只听见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区区人类,也敢在不周山放肆!”
                      “我们是浮水部的祭司,因天下大旱,部族难以为生,”纯泽的声音中带着狂喜的颤抖,他略略抬头,四周扫视一眼,看见师旷缩着身子跪坐在两三步之遥处的岩壁下,便指着道,“此物与众不同,特献作祭品,求神龙为我部降雨。”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0-03-2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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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浮水部所祭的神龙,正是守护撑天之柱的钟鼓,纯泽念诵的祭文将它惊醒,钟鼓往常多见各类追逐灵力的妖兽潜入不周山,却很少见到有人类踏入不周山的范围。它只觉得他们举止怪异,喧哗不已,搅乱了静寂的山景,唯恐他们惊扰衔烛之龙的长眠,特意飞下峰顶,要将他们扫荡干净。
                        此时钟鼓顺着纯泽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如盖的飞岩下探出一段阴影,分明是个人形。
                        纯泽又跪行几步,深深吸一口气道:“此人生有妖力,是我族中选出的最合适的祭品,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言辞恳切,钟鼓听了,却怒气勃发。
                        它虽嗜杀好战,无数生灵毙命在它爪下,但它既为应龙,以天地日月精华为生,绝不会如下等的妖物之流,以食腥膻血肉来壮大自己的力量。
                        这些人,和他们带来的所谓精挑细选的祭品,对钟鼓而言,无疑只是一种侮蔑。
                        “无稽之谈!”
                        一叱之下,所有人突然听到了撕裂声,抵挡不住狂风暴雨的旗帜,常常就在这样的一响过后断成两截。
                        盘旋的电光猛然亮起,盛大的光芒几乎将头顶的黑云映成半透明的虚影。
                        俯伏在地的纯泽,身体挺直展开,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后仰,而后又被穿透,有一簇血花从他后心溅开。血的热气冲化了凝在衣服上的碎冰粒,涓涓地流个不停。
                        他仰面倒地,他的嘴唇还在抖动,嗫嚅着要将那句“神龙受祭,赐我甘霖”念完。
                        风声顿时凄然。
                        本来瑟缩在一边的师旷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突然扑到纯泽身边,托起他的头,不敢置信地拿手去盖胸前的伤口,像是要尽力堵住不断流出的血。但他把手掌覆上去时,纯泽的全身已经冰冷,掌心的一点温暖无疑已挽不回他的生命。
                        雷声依然隐隐,电光也还是纵横不歇,朦朦胧胧的龙影下,仿佛垂下了鲜红的云,一时变得狰狞无比。
                        “孔苍!”师旷回头大喊,“快来再念祭文,告诉神龙,我愿作祭品,求它赐雨!”
                        他叫的孔苍,是纯泽最为信任的弟子,此时他和其余几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出十来丈远,听见师旷喊他,也不回头,只是喊:“师旷,快逃命吧。”
                        他们像炸了窝的野蜂似的四方冲突奔逃,没有指引,没有序列,根本也不去揣测下一步会踏在哪里。那卷写着祭文的生绢被来回踩了好几脚,鞋底的雪泥把字迹蹭得模糊。
                        “孔苍,快回来!纯泽不能白死啊!”
                        他的叫喊,却被空中的一声冷笑压了过去,随着笑声,师旷看见奔跑的五人停了一停,时间突然顿住了一样,他们姿态各异,下个刹那却全倒在地上,手指不甘地凌空一抓,似乎在那里看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血喷涌着,染红了飘扬的雪花,最后静静凝在他们身上的,是薄薄一层红雪。
                        师旷心中一空,他觉得全身热了起来,心脏鼓涨得难受,恐惧带来的寒意全被驱除了。他稳稳放下托着的纯泽的头颅,走去捡回卷轴,一步步走得异常镇静。
                        云越压越低,几乎像要去压弯他的脖颈,龙的身影更清晰了,如果师旷抬起眼,就可看见密排的金鳞。
                        而他只是盘膝坐下,尽力用手指擦去沾的泥土,但上面记载的是祭典专用的文字,他看不懂也读不出。
                        师旷叹一口气,低低念着纯泽死前未曾念完的八字,等待着撕裂心肺的一击,虽仍害怕,心中却没有不安。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眼前景象模糊不清,耳中嗡嗡作响,全身似乎只剩下舌尖还活着,只剩下心口还有一点热血。
                        “够了!”
                        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喝。
                        他勉强瞪大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站在前方,心中欢喜,以为有人活着,他想笑一下,发现肌肉也僵木得难以动弹。
                        只觉得一阵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积在身上的雪突然化成水流进衣领和口中,师旷的舌头被水一润,好像恢复几分的体力,眼前也略略地亮了。
                        他吁一口气,挣扎着抬高头仰视那个正迅速靠近的人影。
                        那并非师旷的同伴。
                        甚至一眼看去,就能明白,他并非凡俗的人类。他散着火红的乱发,额角处生出两枝角,近发根处是海底珊瑚般的红色,继而变成光耀无匹的金黄,仿佛用最纯正的精金铸就。入鬓的长眉像迎着风的刀刃斜斜飞起,眉下压着噬人的眼锋,臂膀上有几片金鳞未完全褪去,断续的绯红电光和云气在身周飞翔,他虽化作人形,但龙威犹在,通体像是透着火焰,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挂淡青的鳞片,安宁清静的颜色令人看了出神,冲淡他全身的几分煞气。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3-2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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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旷看着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睛,低低道:“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钟鼓的手,本来已要探出去,直接破开这个古怪人类的胸膛。此人的同伴已死得干干净净,他不逃跑,却还敢做着令自己厌烦的事。他要亲手将心摘出来,好好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与别人不同的东西。
                          但他看见师旷直视的眼睛,迟疑一下,忽然道:“你难道不是人类?”
                          师旷被他问的一愣,立刻醒悟过来,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双眼,道:“您也看中这双眼睛?看来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
                          钟鼓皱了皱眉,再凑近些,望见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蓝色,像是嵌着颗映着海水的珍珠,与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这样奇特的眸色,甚至超出了他所知——他所知道的人类,生来全是一色的双瞳,只有妖物才生有异色,以昭明血脉之别。
                          师旷看他神色好奇,心中放宽,却更有一些涩然: “为这双眼睛,族人说我有常人没有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您能看得出它们的用处,我生在世上一回,也许就为了今天,请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
                          钟鼓还在仔细端详那只左眼,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它取到掌中把玩,对师旷的请求不过回了一声嗤笑。
                          “我若要吃你,早在那老头念祭文时就把你吞了,你不逃跑,就为了再和我说一遍这话?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救人。”
                          师旷按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紧握,眼神飘到钟鼓身后,那里倒卧的尸体已被雪盖住,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几座石块。他忍不住猜想,若剥开不周山上交叠的冰和雪,会不会翻出成千上百的尸骨,他们永远保持着死时的姿态,渡一口暖气,就像能活过来。
                          “我既为应龙,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你的眼睛在陆上虽然罕见,可海中多得取之不尽,你如果要求我,就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换。”
                          钟鼓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倨傲,又带着一种小孩子偷偷作坏事般天真的恶意。
                          师旷已然失望,听他一说,又好像得了一线光明,踌躇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怕钟鼓反悔似地赶紧点头,追着道:“我会弹奏一种名叫‘琴’的乐器,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心准备。”
                          “乐器?”钟鼓不屑,“我早就知道,一群家伙拿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是只会发出些嘈杂声音的**。”
                          “不,我的琴乐和旧日传下来的乐器不同,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里,也没有能匹敌的音乐!”
                          “洪涯境算不了什么。”钟鼓淡淡地说。
                          “那么……”师旷低头想了想,鼓起莫大的勇气抬头道,“为何不听过再说呢?只要您听过一小段,就会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样的!”
                          钟鼓饶有兴味地望着急切的师旷。
                          “好,七天……七天后,如果你的音乐不能叫我满意,”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气,“我会把你撕得粉碎。”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0-03-2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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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章•光阴(下)
                            (三)
                            师旷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洞外时时传来长啸,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吼叫。
                            他也许该生一个火堆来抵御可能出没的野兽,舒缓一下冻僵的身体,或是就着雪水,吃两口好不容易剩下的干硬碎裂的麦饼来振作精神。但他只是低垂着头,注视着收拢来的一堆器物,有烧得焦黑的芬芳木料、青铜的酒爵、三股绞紧的麻绳、还有那卷脏污了的祭文,红色的文字依旧鲜艳夺目,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掷。
                            这珍贵无匹的东西,此时对师旷而言毫无用处。
                            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七根弦。
                            白色柘丝绞成的琴弦,素洁如霜,鸣动之时,如振玉落珠,最善传音达情。
                            他手中所有的残余的木块虽可用作琴身,但麻质粗松、绢丝柔脆,都不堪移作弦用,那约定的七天中,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弦琴?
                            要用琴声去打动那强大而暴戾的龙,这是个疯狂、一往无回的决定,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师旷如此蛮勇,但他明白自己已毫无退路,或者说,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师旷叹着气,扭头向藏身的岩洞外望去,这荒凉的、从未为音韵熏染的群山,贫乏得惟有山石冰雪,粗暴而蛮狠,没有人的心会被它们打动,也许不周山中,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比如琴音,比如怜悯。
                            他的思绪渐渐紊乱,他的眼前闪过故乡零乱的景色,他一会儿看见村口木楼上插的火把,一会儿井边的柳树纷垂的枝条,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暖风中流莺啼啭。
                            他又听见绽着春花的篱墙边,一个老迈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
                            “渴……我渴啊……”
                            阳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尽,四周变得冰冷而黑暗,混着干咳的痛苦喊声不停地幽幽扎进耳里,铁线般勒住他的心。
                            “父亲……”他向着黑暗的深处轻声呼唤。
                            “渴……我渴啊……”
                            “父亲……”
                            “渴……师旷,救救我,我渴得受不住啦……”
                            最后一句,不再是呻吟,而是尖厉的喊叫,师旷一惊,猛地睁开眼,忽然有个可怖的念头钻进心间。
                            “不,我还有一个办法——用人的筋络作弦。”
                            他心底有个阴冷的声音提醒他自己。
                            坚韧有力,足以承负音调的万种变化,淡红色的弦。
                            这个念头一生,他似乎已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气,胸间泛起呕吐的冲动。
                            洞内并排放着六具尸体,那是在太阳未下山前,他收敛的纯泽等人的尸骨,为的是让他们有栖身之所,不至于永世飘荡在不周山。
                            他的眼神呆滞地转动,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失去生命光泽的脸庞僵硬干枯,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几步,又恐惧地退回来。
                            苦痛的喊声还在脑海中回响,逼迫他,催促他。
                            他抓起青铜的酒爵,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朝山壁砸去,精美的方纹磕坏了,大小不一的碎铜片迸散,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裂口异常锋利,足以撕开已死的惨白肉体。
                            师旷咬紧牙,将碎片抵在腿上,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立刻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
                            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络。
                            哀号声戛然而止,师旷的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心,他把眼睛张开条缝隙,看见一截朱红的袍袖。
                            “师旷,为何不起来送我一程?”
                            “纯泽大人……”
                            他眨几下眼睛,眼前站的人高冠长衣,神采照人,手中神杖缨络灿然,宛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你没有死?”
                            “不,我将往归途去了。”
                            师旷想站起来,忽然右腿剧烈地疼痛,他挣扎一下,又颓然倒在地上。
                            他仰头愣了一会,才像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苦笑道:“纯泽大人,不妨多留一步,也许我也可同行。”
                            纯泽淡淡一笑:“你只是焦躁恐惧之下心绪动摇,被自身的迷惘所趁,才会乱梦颠倒,真幻失察。我来也是为告诉你,不周山中,传说有种黑色的冰蚕,有鳞有角,将它埋在雪中一个时辰便能结茧,其丝光莹如珠,比柘丝更胜十倍。”
                            师旷跳起来,满脸惊喜:“在哪里有?”
                            纯泽指指地上:“就在你脚边。”
                            师旷惊地往后一躲,侧过身时,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双腿灵活如常,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样子。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20-03-21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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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天性敏锐,易被感惑,若被幻想所拘,就怕真的醒不过来了,虽说是在幻中,你宁愿不动我们的躯壳,还是要多谢你。”
                              师旷从未听纯泽说过谢字,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半晌只是说:“纯泽大人,我们这次来不周山找神龙,人人都拼了性命,你们要都走了,剩我一个,你说,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纯泽沉吟道:“我与孔苍六人,已成不变之数,此时七日之约未到,机变未起,福祸不测,凡人终究不能洞察天机,求雨的成败,全在彼方转念之间,你手中所有,实在是一分也没有。”
                              师旷急道:“那还请纯泽大人指点,什么样的乐曲才能打动神龙?”
                              “发端于情,自然感心动耳,神龙虽然暴戾,一样具备七情,你只需凭藉本心。”
                              师旷想了片刻,并不见释然的样子,只是说:“我虽无用,也会尽力而为。”
                              纯泽忽然面色一肃:“我太轻看了你,以为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是我此生的大错。人说一入轮回,便成陌路,我怕来世不能相遇,一声歉,一声谢,都趁最后的时机说了,我也走得安心……”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外低低道:“纯泽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不可久留。”
                              恍惚之间,星月已退去,灰蓝的晨光泻入洞口方寸之地,纯泽扶着洞壁,脸上透出苍白的死色,勉强要露出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僵木,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眼中突然流下泪水。
                              师旷突然记起神龙来临时,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纯泽。
                              那时候也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也许是和此时一样的眼泪。
                              忽然间霞光大亮,纯泽的身形微微一晃,被清晨的风吹散了。


                              IP属地:福建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20-03-21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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