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秀女　宓璠　小字盘盘　中等宫内伴读嫡妹　古筝／工笔画　容貌８８　】
殿选（给嬷嬷塞花跃）
　　闾阎女、不由己。
　　太王有周姜，文王有太姒；夏桀以妹喜，商周以妲己。我无兰蕙质、亦无柳絮才，年幼蒙帝恩宠准入宫伴兄左右。获允世间好儿郎，哪曾想、登玉堂。我袅袅至老妪前，荷包置她掌心，甜甜夸她一二。
　　“嬷嬷兰蕙质，承蒙教导实乃盘盘之大幸。今日拜别，日后定不敢相忘。”
　　往金銮，踏大殿，声声掷地。
　　不比潘妃步步生莲、杨柳纤纤；不敌丽娟气馥如兰、香雾成结。娇娥初窥红尘事，未尝风月万般味。情窦未开，哪求冰雪心、柏舟操。盈盈下拜，拜我下半生之困厄、拜我下半生之畅达。座上是我的郎君——我的主。
　　“民女宓璠叩见皇上。”
　　架鹊桥以渡河，射雀屏而中目；御沟题叶，绣幕牵丝。无雁币、无媒妁，他一人之言胜九鼎之尊。我低眉、叩首。叩舞勺桃李之年少，叩春秋鼎盛之万象。
　　盘盘、盘盘，曲折回环。

【缘定三生，花落去】
　　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金舟挽袖，执紫檀壶柄，倾腕，斟一盏酪奴满亭香。
　　不是冬、它太冷。
　　雾凇沆砀，小舟泊亭前，人鸟声俱绝，长堤一痕，上下一白。
　　听——击鼓进军，马蹄声乱、阵前将士嘶吼——杀。
　　大漠尘烟起，战旗飞扬，冰冷铠甲下是温软的女儿身。长发高束、坐马上、背负长剑斩春风。边塞的风毫不留情地擦过女郎的面，黄沙迷眼。金舟横眉冷对，借透过阴云的半点光看清敌军阵前的男子。同她一般披坚执锐，挺立风中。
　　李会泽——早有耳闻。
　　战场上，她是杀伐果断、决断利落、万人敬仰的将军金舟。若我是长安城里待字闺中、初尝风月的金小娘子，多半要跌入情潭、沦陷于他的眼。可惜，将门女、何谈情爱。金舟握马鞭的手攥紧，一手置身后缓缓抽出长剑。剑出鞘声划破长空、平地惊雷。
　　杀、杀、杀。
　　剑拔弩张地气氛被点燃，只听马踏黄沙、两军交战。
　　金舟策马而上，提剑、利刃直指李会泽。你看他二人纠缠几十回合、将士厮杀、不敢前。李会泽挑起剑花，击她落马、反手拉上金舟臂膀将她甩到唐军阵中。李会泽居高临下，将金舟满目怒气尽收眼底。提鞭、调转马头。
　　鸣金、撤。
　　一点亭、一芥舟、人约二三粒。有两人铺毡对坐，童子烹茶正沸。
　　金舟执茶盏，抬眼看眼前人，以茶代酒一饮而下。她对李会泽说：
　　“敬你。”

　　介甫兄游褒禅山，我与之同行。
　　有泉侧出，有穴窈然。我抬手拿袖拭去额前的汗，站定在洞前。我与介甫兄等四人拥火而入，越行越深。穴内寒风阵阵，我心悸、不愿再往前，于是以火将息为由退出洞穴。我们行至的地方已很少有人题记，我有些懊悔但终不敌心中懈怠。未能游尽，同行伙伴皆埋怨我，我羞赧不敢言。
　　事过月余，我仍挂念山中洞穴。夜卧床榻，我常思考那幽深的洞穴后究竟是什么。
　　“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四载过，介甫兄上万言书、主张革新。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又十二载，罢相。
　　“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至于我，至今也未能参透其中奥秘，再无机会一窥洞中奇景。
　　我输在了第一道关——志，与褒禅山失之交臂。
　　所谓志，意也，心之所向即为志。力为气力，物为外物。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王安石游褒禅山之洞穴，我们探理想之境地。
　　入之愈深，进之愈难，见之愈奇。有人望而却步、驻足于洞穴前；有人探入一二，懈怠而欲出；有人欲窥奇景，苦于外物不备，悻悻而返。
　　你看，三道关、曰：“志、力、物。”
　　“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胸怀大志，不可缺；“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气力足，不可缺；“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借助外物，不可缺。
　　放之四海而皆准，今亦然。

　　“每一个国家都有她的群星璀璨、精英齐瑰的魅人夜晚——”
　　孤枯衰败的树枝坠落，昏鸦撕扯着嗓，被混浊的苍穹吞噬。我在漆黑中摸索，两股战战。头顶一片寂寥，脚踩一条孤独。
　　我看不见前路——或许这儿本没有路。
　　更不见星河与清辉。
　　风像极了我的呜咽，我猜群星早已陨落。
　　至于光——
　　光？
　　我揉了揉疲惫的眼，星火在我眼中点燃。我想这是我山穷水尽后的幻象——不。
　　你看，天与地混为一色的交界，燃起微末的一点。接连着、点点星火汇成长河，烧起一条蜿蜒的火龙。
　　我记起下一句——
　　“尤其是在发生大的社会振荡和思想激变之时。”
　　《渡》
　　四野茫茫、我身处大泽中央，
　　听风啸、听雨泣。
　　八方苍苍、我立于介丘之巅，
　　瞰木朽、瞰花凋。
　　土地贫瘠、沧海干涸，
　　徒留我一声叹息
　　——呵。

　　白鸟惊飞、菰蒲叶乱；辘轳声断，昏鸦欲起。
　　我轻声唤——明月棹孤舟、棹孤舟。
　　乘一叶轻舟，慢摇船桨，水声涤荡远山色。烹一壶茶，煮沸香茗，白雾朦胧一船风。我挽袖，隔着帕俯身上前拎起茶壶，一倾而下涌入白瓷杯内。柔软的碰撞浑厚入耳，碧色如翡翠剔透。我为她也斟一杯、七分满的香。
　　抬眼，小船轻晃，把美人的芙蓉面荡入我心。
　　“盘盘不通茶艺，委屈姐姐了。”
　　一声姐姐叫得好甜，揉碎几段春水在里边。我抿一口茶，枯涩溢满口腔，皱眉，搁下小杯，忙拦着她。
　　“好涩，姐姐莫要喝了，我让减兰再去烹一壶。”

　　文定公其人，我敬重他，亦可怜他。
　　敬他，春秋鼎盛，进士及第，雁塔题名，取青紫如拾芥。文新，咀英嚼华，才　　高，或为今之班马。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他谈文章，从养气入手，举孟子之浩然，得文宽厚宏博、司马迁之广识，得文疏放潇洒。谓之“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不可学得。再论及自身经历，从秦汉故都到大河滔滔于京师仰观至翰林听辩论，引出本意而承上。
　　行文构思新颖巧妙，令人啧啧称赞，不愧为“三苏”之一的大家。
　　但我亦可怜他——
　　他是被浇薄世风毒害的千千万之一，阿谀风气显现纸上。年方十九，正值少年意气风发时，落笔却尽是皮里阳秋、圆滑曲折的委婉。
　　文章不为本心作，而为名利书。
　　《医门法律》有言：“气聚则形成，气散则形亡。”
　　做人养生如此，作文章亦如此。
　　文定公道：“以为文者，气之所形。”强调人生阅历的重要，所谓“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
　　李太白云游四方、聚天地之灵气，因而笔下飘逸、绣口吐盛唐；杜子美仕途跌宕、心系苍生，因而笔下沉郁顿挫、凝重而深刻；晏同叔一生富贵、安适享乐，因而文章含蓄婉丽、多闲情雅致。
　　后人效仿，能摹其形而不得其神，在于经历差异、情感无法触及古人境界。
　　既无法比肩，又何故苦苦追寻而不得？千人千面才是人间常态，他人文章笔法虽好，终究缺一味——我。

　　风止于树梢，水静似圆镜。
　　幡未动、心未动。
　　静悄悄的宝殿，佛前一柄长明的烛火乍然迸出一朵灯花，轻微的爆鸣声似尚未开刃的匕首，在漫长的悄寂上落下浅浅一道。木鱼笃笃，叩问我心虔诚。
　　我乃五岁垂髫，一月前被爹娘送上山。我前头跪着的木兰袈裟是我的师父，他为我取名“能耐”。我问他能耐是什么意思，他答“忍”，我问他忍是什么，他回身用木槌敲我剃去凡尘的脑门，答“心不动”。
　　经文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中，座上的金身佛祖慈眉善目、普度苍生。我想问问他，他的心会动么？但我转念想，佛祖是金铸的，哪里有心呢。
　　一片低沉的诵经声中，徒我一颗躁动的心。
　　我张着嘴跟在师兄们后面糊弄，期待一声撞钟的浑厚，然后我会装模作样地随师兄们出大殿，避开师父的责骂风也似地去讨一口饭。
　　随后踱步而来的师兄们就会笑话我——
　　你看啊，能耐又耐不住了。

　　我拿日语中三个词描摹她：仄か、風冴ゆ、常花。
　　第一笔、渐逝的残烛。她是所有虚幻缥缈的意象，抓不住的一把清风。就读于东京大学文学部，提前毕业归国，翻译日本文学作品十余部。教授评价她——初冬的阳光、温热止于肌肤、不达灵魂。我心生崇敬，只敢在几十步开外、落满樱瓣的小路上远远看她。我看她，像一滴不纯的墨，融入滔滔大河、染不上一层颜色。
　　第二笔、冷冽的寒风。我被卓文岚的外表欺骗了。她笔下绝无清丽隽永的山樱花，从来是一股凌冽的风、开刃的匕首，毕露锋芒、直击要害。我第一次读她的文字——元月的寒把肺腑剐了个通彻。犀利的笔锋抽打着我的脸、红了。自愧不如，
　　第三笔、永绽不凋的苦楝。我本欲以更鲜艳的花喻她，但我把平生所学翻来覆去念了个遍，未曾寻得一种花、外表鲜丽内里却苦涩，是我学识浅薄。思来想去、借一苦楝。苦楝耐寒、喜光，如她、柔韧、明艳。
　　卓文岚回国的那一天，我跟随文学部的队伍去送她。鼓起勇气赠她一朵金盏菊，对上她清澈的眼，我看见鸢尾满山。
　　她笑着对我说：さようなら。
　　再见，我的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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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来往营垒燕双双。
　　　　我坐棱花窗下，对镜画纤眉，额下现一弯新月。我看窗外一朵海棠沉睡未醒，搁下胭脂，提裙悄悄去看她。小巧的耳与娇嫩的瓣之间仅隔一寸，我听见她微弱但规律的呼吸、含糊不清的梦呓。我竖耳再仔细分辨她的话语——
　　　　去去、去去，到你啦，快去吧。
　　　　拙燕纷飞于帕，我掩面笑骂她、不知羞耻。深宫寂寞，幼年闺房密友无法伴我走这一遭，我只有一朵海棠、一株仙草——好妹妹。我走啦，你莫想我，咱们、有缘再相见。
　　　　我心牵念，宫外的大千世界、风流蕴籍的万物生灵、一件木兰袈裟、他。
　　　　小禅师，小禅师，我还有机会叫你渡元吗？怕是不能了。
　　　　灵鹊周游四海，情系八荒九州，头一次被人束缚翅膀，关进金玉铸成的无形牢笼。我是七月七日出生的女儿，神女赐我乞巧之技，我拿它绣一副万世太平赠与皇帝——我后半生拥护臣服的殿下。
　　　　我踏上宝殿，低眉顺眼敛起一身活泼性情。枝头婉转的莺失色了，啼不出动听的曲儿来。我朗声，身后有侍从抬上屏风。
　　　　“臣女燕氏去去，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参见宁贵人。”
　　　　“臣女不才，唯善女红，特此绣万福屏风一架献给陛下，祝我太伏平安昌盛，陛下洪福齐天。”

　　　　人间四月芳菲尽。
　　　　拨、挑、扫，我坐在携芳园中，弹一曲《汉宫秋月》。珠玉落入盘，惹颤一江未尽的春水，洱海月破水而出，我听见下关的风吹落上关花。思念无法抑制，凝在指尖、从琴弦中跳出一个个圆润的音。我本不多愁善感，但抬手落下最后一音，我便惋惜那已逝的春——阿姊的春。
　　　　六月的雪，压折百花的脖颈。
　　　　我思绪涣散，倏然听见一声尖锐、不合群。
　　　　——弦断。
　　　　被吓得身形微颤，怏怏收回手，指尖被弦割破，见红。并无多大痛感，但眼眶仍下意识地泛了红，倏忽间蕴满一眶泪，无声哽咽。

　　　　　　　　▶　百花宴
　　　　有物掷地，脆生生破开我的黄粱好梦。
　　　　清寒入骨，透彻我的脾肺。拥被起，对镜理云鬓。巧手伸至脑后，规整松散凌乱的发，檀木飞入髻间，添一颗圆润通透的玉。水湾眉、点口脂，杏黄裙、纹绣鞋，今日是万千春色之中藏匿的一点秋。
　　　　裙角自廊中匆匆而过，带起一阵风。去寻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我见一片嫩绿的叶静静躺在石砖上。——原来是它。春未深，却赶着第一趟料峭的风落了、可怜。念及初犯，我俯身拾起这片生机尚存的可怜叶儿，仔细送入怀中。
　　　　与我赴宴，赠你三春好眠。
　　　　于是它伴我踏上路途，青石板堆砌成的阳关大道。
　　　　我怕百花迷人眼，辨不清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特请它护住我的一颗玲珑心，佑我头脑清明——多哄几位囫囵糊涂的贵人。抽柬予门童，朗声报上姓名。
　　　　“澹台游——”
　　　　瑞脑消金兽，有暗香盈袖。踏入公主府，迎面是冲天的花香，我嗅着，细细分辨各色味道，脑中却思索着：配什么茶叶好。秉风骨，持胆识，混入人群中左右交谈。谈花、谈人。二三句言语点到为止，我借百花一股东风，势要将自家的茶楼送上青云。
　　　　不可操之过急。
　　　　我从一群娘子中脱身，四下搜寻，眼瞧见两位郎君、迎上去。
　　　　“公子——”

●　秀女　奚女　灵动一等【胎记】　体质二等　琵琶　何泓姗　钱　●
晨昏定省：珍珠
　　　　嘘——起风了。
　　　　一夜好眠，自梦中悠悠转醒、起榻，酥软了半边身骨。媵人捧盆而入，素手拨弄盆中清水，净面。落座妆台前，镜中映芙蓉面。媵人挽起背后如瀑的长发，梳齿从头落到发尾，民间这叫——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共富贵、我的郎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富贵——天下江山都是他的。
　　　　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则更为可笑。
　　　　拨弄木匣，挑一支珍珠簪递给她。鎏金、玛瑙云云衬我一字“俗”，绒花则太庸。——天然去雕饰，浅显的道理总有人不懂。不是我奚女，那是——
　　　　“时候也快到了，走罢。”

　　　晨昏定省：玛瑙
　　　沉香催梦醒，绣屏斜映窈窕姿，薄衾掀，寒意侵体，吞食寸寸余暖，消弭隔夜香。曜日东出，五更清寒天。玉足送入绣履，柔荑净水，残水轻拍芙蓉面，挂珠滑湮水色里。衣罗绮，理云鬓，铜镜映我美人皮。续燃近生香，遮掩骨相腐蚀之气、欲盖弥彰。
　　　笔走山形蜿蜒，眉横远岫，秋水回转流盼，此时方忆起，后庭莺惭燕妒者，唯我是。金瓒玉珥，玛瑙斜入云鬓峨峨，贝齿一白，绛唇一点。
　　　椒仁日暖，春宵帐暖，曜日洒金，光耀金银台；椒仁日冷，无端风波平地起，残叶零落撵作尘泥。
　　　是风冷吗？是君心薄凉。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早悟兰因、早悟兰因！我的兰因，是他施舍我镶金缀玉之富贵牢笼，又亲手送我葬入深渊。相见是错、相知是错，至始至终我未尝心动，又何谈错付？
　　　我沉沉下拜，拜我千秋荒唐、吞尽风月絮果。

晨昏定省：玛瑙
　　我想登千嶂山，坐云端，观日出西方，四散华光。
　　但我怕日出前太寒、太冷，千年不化的雪堆落满身，熬过长夜凄清，瘦骨再难撑下一空的寂；我又怕日出时太炽、太热，融化寒泉凝成的躯，灼烧停滞殆尽的心，于是香炉残灰，扼杀最后一缕芳魂。因此我不敢观日出，只从四四方方的棱窗后，窥伺红霞暖帐，贪一口深吸入肺的晨。
　　小轩窗，框住院中一颗古树。我问树下埋葬何人？
　　媵人答：徒琵琶一把。我摇摇头。
　　眉走远山蜿蜒，下现清泉一潭。
　　我总觉椒仁远不似名的温热，侧殿燃沉香，救不回一丝生气。启妆奁，一颗红日入鬓。既无往千嶂，无敢观日，那便簪霞入发，与华光争艳。
　　跨门槛出，侧目，见棱花窗下、海棠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