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说他和父亲是难得的知己,也许只有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依我之见,父亲了解的仅仅是当年的他。
当年大哥死时我才十岁不到,作为名义上的长子,我必须尽快学习处理政事,尽快接下大哥的担子。于是父亲将我留在许昌,让我常去尚书台跟他学习,自己则率领军队四处征讨。现在想想,当年父亲总让他留守许昌,除了他在朝中风评极好以外,也是担心他在外征战受伤——说到底,是舍不得。但无论是父亲还是世人都没想到,他作为父亲手下第一谋士,公认的最佳搭档,竟然被一个唯唯诺诺的小皇帝策反了。父亲千防万防,防着冷箭、防着战乱,唯恐把他的张良给伤着碰着,却没想到最后败给了他心里那点儿在这个乱世最不值钱的忠诚。
那些年我看着他每天就住在尚书台处理公务,一个月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见不上几面,却几乎隔两天就要去宫里看看那小皇帝。那小皇帝比他小二十岁,刚好和他长子差不多大。小皇帝自九岁即位起就是权臣手里号令天下的傀儡。听说是自小就极其聪明伶俐的,只不过朝中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有那点聪明还不如没有,根本就没人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更没人愿意看他有什么作为。所以自然也就没人愿意做那个在前朝前程无量的“帝师”,去教他些明君们必知的驭民之术。
但他做了。
还因为尚书台公务繁忙,把他表兄荀悦也拉去为那小皇帝编教材,一个写一个讲安排的仔细。父亲一直对他极其放心,把我留在他身边也完全没有见监视的意思,偶尔在写家信时会让我回复一些有关他的近况也只是例行的关心。我记得那次我把这件事当玩笑告诉父亲,还问他荀先生这是怎么了,以现在朝中的局势,对皇帝装装样子不就行了,还劳他这么费力做些无用功。但父亲只是教训我要注意言辞,不要贻人口实,最终也没回答我的疑问。
而渐渐地,当我注意到,他在公文里称父亲时用起“丞相”而非“曹公”,在收到一些官吏暗中议论父亲篡位的密报时眼中闪动的是痛苦而非愤怒,在看到父亲捷报时越来越多次皱起眉毛......当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我确实看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而这一切,对父亲而言,都因为太遥远而显得渺小。等到董昭拿着那卷宛如利刃的批复颤抖着呈给父亲时,父亲才猛然发现他如美玉如湖冰,如磐石如蒲苇的张子房,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而那时,是自我大哥死后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一种迷茫的神情。父亲一生猜疑这个猜疑那个,唯一没猜疑过的这个人却在最后这刻拦了他个措手不及,似乎也是有点可悲。
但父亲恢复的非常快,这样我认定他对这件事早有准备——这才是最可悲的吧,两个当年志同道合,靠着相互扶持才一路走到现在的人,明知对方的答复却还是进行这把必输无疑的烂赌:一个赌对方没变,一个赌对方会变,结果也依然不出二人所料。
他这一辈子或许都没这么残忍过,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信奉的先贤教导他的是“信近于义”“恭近于礼”,因此即便在战场上他也从不用言辞或行为令对方为难。但那天他却用“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把父亲的期待和自己的退路断了个干干净净。有些人一辈子不显山不露水,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在为唯一一次燃烧积蓄力量;有些人一辈子都光辉灿烂,那是他们的生命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火苗一直燃烧到终焉。父亲是第二种人,而他哪种都不是。他是这两类人的总和。他的生命一直光彩夺目,但却被他生生活成了默默无闻,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一直安静燃烧到死的时候,他却把自己透支成了一瞬间的焰火,很快就主动熄灭了。他圆融地活了一辈子,于是也圆融地赴死。尽管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但对父亲却真是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