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矶西落,无尘不死
天穹上,遥相望,群星闪烁又冷漠,不食人间烟火。悄然无声,一颗星变得炽热,喷涌而出耀眼而夺目的璀璨。
苍茫大地,广袤山脉,向东而寻,皇城郢都,观星楼顶,一人着灰色浅裳,百无聊赖,正摆弄着长筒状有些上了年岁的观星镜。
头顶星空如常,忽然一只长长绚丽彗尾摄走所有目光,再一看,前方拥有一团更闪耀而圣洁的炙热光辉,那热浪扑面袭来,又忽然相隔甚远。
这颗星继续向西而行,越过广阔的城池,越过无际的原野,越过遍布疮痍的荒漠,然后黯淡而逝去了踪迹。
星星落在了世间无数浅浅村落中小小的一隅。
无数夺目而又令人失神的炙热光芒燃起了大火,光芒不散,大火不息。经久不息的大火吞噬着一切,直到再无可吞噬,此处便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
此处无名,北依大山,南临大河,向西穿过一撮贫瘠的原野便是无垠大泽,东去是荒漠,荒漠尽头是人间边陲,西都楼兰。
此处是桃源。如今是焦墟。不久前是火海。
郢都星楼的人正悠哉记到:玉权四百三十七年秋,星落,星名玉矶,北苍第五星,喻救世大苦大哉之人显世,启玉矶元年。
“星落,祥瑞也,按例税收全免,劳役减半,百姓日子好过一点,军国的日子便难过一点,天下的危险便又多了一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再记下:星落何处,不可知处,沿袭旧历,赐名十方。
十方向北,越过大山,丘陵起伏,沼泽隐匿在丛生的灌木林之间,上方飘荡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伏息。雾气深处,一只獾掠过,尖耳长面,尾巴如刺,状若凶狼。它生生止住奔跑的四肢,沉沉地伏下身子,狭长的眼眯缝起来,耳朵高竖,警惕地望向四周。
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大门形状古朴,雕刻着简陋丑恶的老虎,又生一张人脸伴着獠牙,是为颛顼之子梼杌。
大门轰轰开启一条小缝,激荡起无数尘灰,从中闪身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身影。狼獾立即向着这边狂吠,獠牙丝毫不掩饰的放着浑浊的光。
这是一只勇敢的狼獾,正值最强壮的年纪,也最不懂得敬畏。领地被陌生者闯入,它扑向这身影,扑哧一大口死死咬住黑影的手臂,却像咬在一块钢铁上。那道模糊而难以察觉的身影手一挥,狼獾便被远远扔到一旁。
“该死的**。”一道低低的娇喝。
狼獾呜咽一声躲走了。他(她?)没有上前追,他现在有些着急,飞身向南,影子被远远落在身后,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夜深了。
十方向南,横渡大河,是与东方荒漠连成一片的荒原,与荒漠不同的是此处地势奇高,又天生不见底的空洞,显得整片大地坑坑洼洼。极目望去,亦是一片尘黄,却与秋色相去甚远。荒原之中,矗立着一座山,山很矮,但这并不妨碍它是名震九州的蓬莱仙山。山在此,影子在海,所以很多人都只看见那一抹遥不可及的幻光,却从来无法追寻到它所在的真实地方。而知道的人,也没有什么心情与凡夫俗子道一道这不足为奇的秘密。
蓬莱没有缭绕如仙的雾气,没有满山的桃花,满山的玉树,只有一片黄,黄色帮助它与这片荒原融为一体。这是一座苦山,水从十万米深处的井里打出,米从山中大大小小,沟壑纵横的梯田中长出。这里很久没有一场雨,这里也并没有很多仙。
但这里住着很多苦行者,这些苦行者供奉着仙,仙住在山顶的蓬莱殿中。他们整日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睡,体会着普天下的万千意志,追求着凡人不可知,仙人无处寻的大道。
简而言之,什么也不做,却想很多。
世界有这个世界的秩序,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是春还是冬。直到星落,每一次星星从天外落下,世界的秩序就会开始崩塌,他们才会睁开双眼,开始在天下行走,他们是世界的守护者,守护着所谓的秩序。
同样在高高的九重天上,也有一批同属仙家而守护世间者,亦守护着所谓的秩序。
二者之间,暂且容后再叙。
只是,这一次星落,比上一次所预计的早了十年,此谓变数。变数从哪里来,是谁想要如过往那些逆天之人,再尝试一次,尝试打破不可违逆的命运?
“这次是哪一颗?”,大殿正中的老人半眯着眼,倦懒地伸着腰,向下方四位问道。
“师父,是天矶。”座下一人起身正衣冠,从容一拜,恭敬地回答道。
“去吧。”
“是。”
“对了,别像上次那样了。这是千年前我们从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的使命,不要再犯错,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记住了,师傅。”
那人脱下黄色古朴道袍,披上用于世间行走的锦缎玄衣纁裳,随手唤来一把剑。剑身洁白,锐利无光,柄上挂一白玉,白玉正中一个“默”字。
“师哥,带默仙去?”最末的灰袍弟子似乎有些舍不得。
“铮魔你舍得吗?”
“不不不,师哥,你上次把它伤得太重了。我好不容易才修好的。你这次还是别带它了。”
“那还废什么话。”
“我不就说两句嘛。”
“好了好了,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嗯。”灰袍弟子起身,递上白色剑鞘,鞘首雕有白虎朱雀二兽,鞘尾纹路复杂状如莲花,又似祥云,隐隐散发凶气。
“你带上这浮云双瑞鞘,里面所封印的白虎朱雀之力可以暂时保你周全。”老人认真地注视着他,端详着他的剑眉与星目,沉声说道,“切记,不要再做傻事了。”
“是。请师父放心。”那人接过剑鞘,再俯身一拜,踏上剑身,乘剑北去。远远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山中的苦行僧向着天空纷纷施行一礼,然后继续着手中的事。
“但愿吧。”众人长叹,这一次,是北苍七星中第五星天矶。自从北苍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全部散落,世界的秩序一次又一次濒临崩塌,虽然维护秩序是蓬莱山自从诞生在这世间以来就注定的职责,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座仙山上留下的这个预言,留下他们来处理这些,仿佛从拥有记忆起,这个念头就根植在心里,千年来没有丝毫的怀疑。
只有上次,大师兄,大师兄发生过什么,没人再记得,那段记忆就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中抹去。也许有人记得,不愿再说出来,但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红红的朝霞还不肯出来,藏在背后,给清晨添一抹羞红。
夜走了。有些人希望夜走快些,有些人希望夜走慢些。
无尘属于希望夜走慢些的人。他在红叶中醒来。他的头很痛,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只是等他清醒过来,他惊恐的发现这并不是梦。他回头望去,是一片茫茫的土地,焦黑的残片混合着白色的粉屑,北风一吹,与枫叶同行,从他面前飘去,他伸手,才发觉那是很远的地方。他想回去,又迈不开脚步。明知道都死了,还去看什么。他很害怕,他宁愿永远沉睡在昨天夜里。
鸟鸣,露珠从叶子身上滑落,依旧是一日之晨,昨日之末。无尘晃晃悠悠,向大山深处走去。他肆意幻想着十方现在的模样,只要不再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好,仅此而已,他卑微的满足着自己,无奈的承受着悲伤。
是的,他没有死。
其他人都死了。
没人知道他如何从熊熊大火,和那奇异而又使人疼痛得面目狰狞的无数幻光中挣扎而出。他知道,他不愿意说,我们也不愿意讲。
唯一确信的是他活着,现在在大山山门枫叶林下醒来,并且昨晚亲眼见证了所有人的痛苦,所有人疼痛的死去,最重要的是所有人死前的拼命挣扎。
有的人戳破双眼,哭下一串鲜血,跪倒在地,抱着头,幻光依旧往里面使劲钻,面容扭曲,钻心的疼,又不肯叫出来,就死死咬紧牙齿。
还有的人,发了疯,往外跑,被烧断的房梁木砸中,刚没了点声息,又伸出手,拖着血红的残躯爬行,偏偏又爬了很远,留下长长血迹。
还有,还有,还有很多,不必再说。
这无穷无尽的可怕挣扎求生场景激励着他活下去。
有书云,“悲伤是人生来便要承受的,没有悲伤便不会懂得幸福。”
无尘苦笑,从前觉得书中的悲伤不会充满自己的人生,十方将会是一个永远幸福的桃源,自己不过是一介村夫,识五谷,开一亩地,务四时农桑,安稳一生便好,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悲伤。
但悲伤早晚会来,每个人都要承受。
不过是都死了,不过是都死了罢了。无尘想,可是为什么我没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使其……像我这样的人,又什么大任呢?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是熟悉的人都走了,陌生的人还没来,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不都是生活吗?有大山,无尘便能活。
活着很快乐,活着也很痛。
无尘掏出燧石,击打随身的匕首,用一撮松叶做引,碎木为基,缓缓燃起一小团篝火。刚用削尖的木枪捕的野兔已经奄奄一息,无尘用匕首迅速割断它的喉咙,结束了它的痛苦。他不是一个喜欢杀生的人,但这是为了生存。
除去毛皮,五脏,血淋淋的尸体在火上泛起油光,血污仍在,无尘不想去清洗,他倒希望这肉不是那么干净,自己早点病死也好。可是长期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过了火的,比过了水的,要干净的多。他不担心这肉不干净,他担心血腥味会引来猛兽,尤其是不知名的凶兽,那才是大山真正危险的地方,因为那才是大山的主人。
传说有一种奇兽,鹿角象牙豹纹蛇身,专门以人为食,喜欢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潭深处。还有一种形状魁梧似熊,却有一双尖耳,能分辨千里内的声音,灵敏得像一只兔子。还有,还有……
无尘回忆着老人们讲诉的神神秘秘的各种传说,啃食着野兔新鲜的肉,微微泛甜,香气扑鼻,然后在一片星光斑斓,枫叶红海中睡去,像在家里那样沉稳。
明天,也许不会来了。
来,或者不来,都好。
十方,不,一片废墟中央,一块大石放着靛色的光,有时又幻作蓝紫,幻作红橙,幻作黄绿,交叠出七彩景象。光每变幻一次,周围的废墟就多一分变作飞扬的尘灰,跳着孤独的舞,在这孤独的夜。
远处飘来一柄白色的剑,剑上立着一个黑色的人。他靠近大石,纵身落下,剑归入他的手中。
“你来得很慢。”大石的影子中钻出一道身影,“哦,你也穿上黑色的衣服了。”
“不,这是玄色。”他眉一横,正色厉声道。
“玄色,呵,白的染成黑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伸手轻抚着大石棕色的外壳,手也沾染上了美丽的炫光。“对了,这次是哪一颗?”
“玉——矶,”他的语调拉得很长。“怎么会提前了?”
“怎么不能提前了?”,黑影脱下外套,露出银色精光轻甲,“莫非老天落下哪一颗星星也要讲究个生辰八字?”
“这不是老天落的,这是老天预言会落的。”
“行行行,”黑影抽出一纸黑魔蛇皮,抛在大石上,大石渐渐变小,然后被裹住,继续收缩,直至成一块小小的碎石。
“还有没有人活着。”他问,
“你用你的仙家寻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黑影解开腰包,将裹住的碎石装入,穿上外套,寻了块尚有形状的焦木,施施然坐下。
“我不会再用了。”他五指微曲,紧握手中的默仙。
“呵,”黑影轻笑,举起白玉般的手解开碧棕发带,让如瀑三千银丝滑落,“不用这个术你就会忘记了吗?你们仙家的人真的很愚蠢,无论是蓬莱还是东土九重天。”
黑影自顾自梳起长发,“我说,瑶郎,何苦呢?”
“不用你管。”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尘土中酝酿的巨大风暴,天空辽阔的黑夜愈发模糊,星星残缺不全,偶尔几处散发着血色的光。狂风从地平线之外交汇,聚成风暴踏向十方,疯狂呼啸的气息从远处率先倾泻在人的脸庞。
“来了。”
二人飞身跃起,直向大山而去。这是每一次星落都将引发的风暴,也是人间唯一会出现的灾难。如果星落在海中,会附带着海啸,幸好这次风暴刚成型,在没有肆虐开来前还没有裹挟着碎石,没有拥有更强大的威力,他二人尚且还能应付。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这场风暴,杀死所有见到这场风暴的人,然后带回那一颗星,静静等待,等待星光彻底散去。
天外陨铁是神兵利刃必不可少的材料。过去三界展开了剧烈的争斗,直到第三次玉衡落下,仙魔达成协议,各取一次。人界因为力量悬殊被迫放弃。
后来,人界再也没有人知道星星坠落后,狂风呜咽宛如末世。所有的人也都渐渐忘了这一件事,这场星落,这场利益角逐,再也与人无关了。
唯一留在人间的记忆,是一把剑,瑶光。
“你知道吗,”黑影站在一把红霓色的剑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把剑,玉衡(象征勇气)。”
瑶郎点了点头。
“可是光有勇气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没有力量去反抗,我们还战胜不了这个世界。”
“呐,你说,仙和魔——”她突然停下,“你这把剑似乎与上次那把有些不同。”
“这是默仙。”瑶郎脸上升起甜蜜的笑,“是上一次那颗星,天权(象征爱情)。”
“好。”
“不会很久了。”
“好。”
“师父答应我,等到天枢落下,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灾难,也不会再有天外之物引起三界争斗,他就准许我离开,离开蓬莱。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嗯。”她甜甜一笑,面容泛着丝丝忧伤,未来,总是不像想的那么美好。
“小杌。”
“怎么?”
他在那白的发亮的剑上傻傻的痴痴笑着,小杌也跟着他傻笑起来。一白玉一红霓两道光离那高耸的大山顶峰愈来愈近,他们落下,望着远处渐渐聚拢的风暴,感应着空气中越来越强烈的凶猛狂风,感受着天空中能量暴躁的律动,倾听着呼呼如刀哒哒如针刺般的风雨交加。
“不知道风暴过后,还会有什么。”他伫立着,像风暴中的苍天大树,冷眼看着,什么也无法做。
小杌靠近他,贪婪地呼吸着,在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也许又是像以前一样,硝烟四起,龙争虎斗,不是九重天内的祥云变暗,就是对魔岛的雕像破碎,光芒不再普照仙界,黑暗不再降临魔域,仙所在的天下变得昏昏暗暗,魔界倒是无比光明,昼夜也开始颠倒,山川一天天变矮,河流一天天汹涌。直到星星的光芒都散去,被投进九天玄云,或者蓬莱玉壶,或者对魔深渊,或者人间的渭水剑炉。一切都会再归于平静,一切都会再好起来。”
“为什么落在人间,人间反而只会降临一场风暴?”
“可能人间本来是天地的中心,我们仙魔两界都是从中分离,星落所能引动的,也只会是分离出去的那一小部分世界。”
“嗯,但愿吧。可是预言中最后一颗天枢,还有三百余年。”
小杌白嫩的葱指悄悄爬上了他的手,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不过是三百余年罢了。”
“是啊。时光再长,有思念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希望铭记此刻成为永恒,期待三百余年后的美好未来。
然后缓缓,御剑,共同飘向风暴中心。
天穹上,遥相望,群星闪烁又冷漠,不食人间烟火。悄然无声,一颗星变得炽热,喷涌而出耀眼而夺目的璀璨。
苍茫大地,广袤山脉,向东而寻,皇城郢都,观星楼顶,一人着灰色浅裳,百无聊赖,正摆弄着长筒状有些上了年岁的观星镜。
头顶星空如常,忽然一只长长绚丽彗尾摄走所有目光,再一看,前方拥有一团更闪耀而圣洁的炙热光辉,那热浪扑面袭来,又忽然相隔甚远。
这颗星继续向西而行,越过广阔的城池,越过无际的原野,越过遍布疮痍的荒漠,然后黯淡而逝去了踪迹。
星星落在了世间无数浅浅村落中小小的一隅。
无数夺目而又令人失神的炙热光芒燃起了大火,光芒不散,大火不息。经久不息的大火吞噬着一切,直到再无可吞噬,此处便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
此处无名,北依大山,南临大河,向西穿过一撮贫瘠的原野便是无垠大泽,东去是荒漠,荒漠尽头是人间边陲,西都楼兰。
此处是桃源。如今是焦墟。不久前是火海。
郢都星楼的人正悠哉记到:玉权四百三十七年秋,星落,星名玉矶,北苍第五星,喻救世大苦大哉之人显世,启玉矶元年。
“星落,祥瑞也,按例税收全免,劳役减半,百姓日子好过一点,军国的日子便难过一点,天下的危险便又多了一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再记下:星落何处,不可知处,沿袭旧历,赐名十方。
十方向北,越过大山,丘陵起伏,沼泽隐匿在丛生的灌木林之间,上方飘荡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伏息。雾气深处,一只獾掠过,尖耳长面,尾巴如刺,状若凶狼。它生生止住奔跑的四肢,沉沉地伏下身子,狭长的眼眯缝起来,耳朵高竖,警惕地望向四周。
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大门形状古朴,雕刻着简陋丑恶的老虎,又生一张人脸伴着獠牙,是为颛顼之子梼杌。
大门轰轰开启一条小缝,激荡起无数尘灰,从中闪身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身影。狼獾立即向着这边狂吠,獠牙丝毫不掩饰的放着浑浊的光。
这是一只勇敢的狼獾,正值最强壮的年纪,也最不懂得敬畏。领地被陌生者闯入,它扑向这身影,扑哧一大口死死咬住黑影的手臂,却像咬在一块钢铁上。那道模糊而难以察觉的身影手一挥,狼獾便被远远扔到一旁。
“该死的**。”一道低低的娇喝。
狼獾呜咽一声躲走了。他(她?)没有上前追,他现在有些着急,飞身向南,影子被远远落在身后,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夜深了。
十方向南,横渡大河,是与东方荒漠连成一片的荒原,与荒漠不同的是此处地势奇高,又天生不见底的空洞,显得整片大地坑坑洼洼。极目望去,亦是一片尘黄,却与秋色相去甚远。荒原之中,矗立着一座山,山很矮,但这并不妨碍它是名震九州的蓬莱仙山。山在此,影子在海,所以很多人都只看见那一抹遥不可及的幻光,却从来无法追寻到它所在的真实地方。而知道的人,也没有什么心情与凡夫俗子道一道这不足为奇的秘密。
蓬莱没有缭绕如仙的雾气,没有满山的桃花,满山的玉树,只有一片黄,黄色帮助它与这片荒原融为一体。这是一座苦山,水从十万米深处的井里打出,米从山中大大小小,沟壑纵横的梯田中长出。这里很久没有一场雨,这里也并没有很多仙。
但这里住着很多苦行者,这些苦行者供奉着仙,仙住在山顶的蓬莱殿中。他们整日闭着眼昏昏沉沉的睡,体会着普天下的万千意志,追求着凡人不可知,仙人无处寻的大道。
简而言之,什么也不做,却想很多。
世界有这个世界的秩序,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是春还是冬。直到星落,每一次星星从天外落下,世界的秩序就会开始崩塌,他们才会睁开双眼,开始在天下行走,他们是世界的守护者,守护着所谓的秩序。
同样在高高的九重天上,也有一批同属仙家而守护世间者,亦守护着所谓的秩序。
二者之间,暂且容后再叙。
只是,这一次星落,比上一次所预计的早了十年,此谓变数。变数从哪里来,是谁想要如过往那些逆天之人,再尝试一次,尝试打破不可违逆的命运?
“这次是哪一颗?”,大殿正中的老人半眯着眼,倦懒地伸着腰,向下方四位问道。
“师父,是天矶。”座下一人起身正衣冠,从容一拜,恭敬地回答道。
“去吧。”
“是。”
“对了,别像上次那样了。这是千年前我们从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的使命,不要再犯错,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记住了,师傅。”
那人脱下黄色古朴道袍,披上用于世间行走的锦缎玄衣纁裳,随手唤来一把剑。剑身洁白,锐利无光,柄上挂一白玉,白玉正中一个“默”字。
“师哥,带默仙去?”最末的灰袍弟子似乎有些舍不得。
“铮魔你舍得吗?”
“不不不,师哥,你上次把它伤得太重了。我好不容易才修好的。你这次还是别带它了。”
“那还废什么话。”
“我不就说两句嘛。”
“好了好了,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嗯。”灰袍弟子起身,递上白色剑鞘,鞘首雕有白虎朱雀二兽,鞘尾纹路复杂状如莲花,又似祥云,隐隐散发凶气。
“你带上这浮云双瑞鞘,里面所封印的白虎朱雀之力可以暂时保你周全。”老人认真地注视着他,端详着他的剑眉与星目,沉声说道,“切记,不要再做傻事了。”
“是。请师父放心。”那人接过剑鞘,再俯身一拜,踏上剑身,乘剑北去。远远消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山中的苦行僧向着天空纷纷施行一礼,然后继续着手中的事。
“但愿吧。”众人长叹,这一次,是北苍七星中第五星天矶。自从北苍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全部散落,世界的秩序一次又一次濒临崩塌,虽然维护秩序是蓬莱山自从诞生在这世间以来就注定的职责,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座仙山上留下的这个预言,留下他们来处理这些,仿佛从拥有记忆起,这个念头就根植在心里,千年来没有丝毫的怀疑。
只有上次,大师兄,大师兄发生过什么,没人再记得,那段记忆就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中抹去。也许有人记得,不愿再说出来,但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红红的朝霞还不肯出来,藏在背后,给清晨添一抹羞红。
夜走了。有些人希望夜走快些,有些人希望夜走慢些。
无尘属于希望夜走慢些的人。他在红叶中醒来。他的头很痛,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只是等他清醒过来,他惊恐的发现这并不是梦。他回头望去,是一片茫茫的土地,焦黑的残片混合着白色的粉屑,北风一吹,与枫叶同行,从他面前飘去,他伸手,才发觉那是很远的地方。他想回去,又迈不开脚步。明知道都死了,还去看什么。他很害怕,他宁愿永远沉睡在昨天夜里。
鸟鸣,露珠从叶子身上滑落,依旧是一日之晨,昨日之末。无尘晃晃悠悠,向大山深处走去。他肆意幻想着十方现在的模样,只要不再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好,仅此而已,他卑微的满足着自己,无奈的承受着悲伤。
是的,他没有死。
其他人都死了。
没人知道他如何从熊熊大火,和那奇异而又使人疼痛得面目狰狞的无数幻光中挣扎而出。他知道,他不愿意说,我们也不愿意讲。
唯一确信的是他活着,现在在大山山门枫叶林下醒来,并且昨晚亲眼见证了所有人的痛苦,所有人疼痛的死去,最重要的是所有人死前的拼命挣扎。
有的人戳破双眼,哭下一串鲜血,跪倒在地,抱着头,幻光依旧往里面使劲钻,面容扭曲,钻心的疼,又不肯叫出来,就死死咬紧牙齿。
还有的人,发了疯,往外跑,被烧断的房梁木砸中,刚没了点声息,又伸出手,拖着血红的残躯爬行,偏偏又爬了很远,留下长长血迹。
还有,还有,还有很多,不必再说。
这无穷无尽的可怕挣扎求生场景激励着他活下去。
有书云,“悲伤是人生来便要承受的,没有悲伤便不会懂得幸福。”
无尘苦笑,从前觉得书中的悲伤不会充满自己的人生,十方将会是一个永远幸福的桃源,自己不过是一介村夫,识五谷,开一亩地,务四时农桑,安稳一生便好,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悲伤。
但悲伤早晚会来,每个人都要承受。
不过是都死了,不过是都死了罢了。无尘想,可是为什么我没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使其……像我这样的人,又什么大任呢?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是熟悉的人都走了,陌生的人还没来,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不都是生活吗?有大山,无尘便能活。
活着很快乐,活着也很痛。
无尘掏出燧石,击打随身的匕首,用一撮松叶做引,碎木为基,缓缓燃起一小团篝火。刚用削尖的木枪捕的野兔已经奄奄一息,无尘用匕首迅速割断它的喉咙,结束了它的痛苦。他不是一个喜欢杀生的人,但这是为了生存。
除去毛皮,五脏,血淋淋的尸体在火上泛起油光,血污仍在,无尘不想去清洗,他倒希望这肉不是那么干净,自己早点病死也好。可是长期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过了火的,比过了水的,要干净的多。他不担心这肉不干净,他担心血腥味会引来猛兽,尤其是不知名的凶兽,那才是大山真正危险的地方,因为那才是大山的主人。
传说有一种奇兽,鹿角象牙豹纹蛇身,专门以人为食,喜欢生活在阴冷潮湿的地潭深处。还有一种形状魁梧似熊,却有一双尖耳,能分辨千里内的声音,灵敏得像一只兔子。还有,还有……
无尘回忆着老人们讲诉的神神秘秘的各种传说,啃食着野兔新鲜的肉,微微泛甜,香气扑鼻,然后在一片星光斑斓,枫叶红海中睡去,像在家里那样沉稳。
明天,也许不会来了。
来,或者不来,都好。
十方,不,一片废墟中央,一块大石放着靛色的光,有时又幻作蓝紫,幻作红橙,幻作黄绿,交叠出七彩景象。光每变幻一次,周围的废墟就多一分变作飞扬的尘灰,跳着孤独的舞,在这孤独的夜。
远处飘来一柄白色的剑,剑上立着一个黑色的人。他靠近大石,纵身落下,剑归入他的手中。
“你来得很慢。”大石的影子中钻出一道身影,“哦,你也穿上黑色的衣服了。”
“不,这是玄色。”他眉一横,正色厉声道。
“玄色,呵,白的染成黑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伸手轻抚着大石棕色的外壳,手也沾染上了美丽的炫光。“对了,这次是哪一颗?”
“玉——矶,”他的语调拉得很长。“怎么会提前了?”
“怎么不能提前了?”,黑影脱下外套,露出银色精光轻甲,“莫非老天落下哪一颗星星也要讲究个生辰八字?”
“这不是老天落的,这是老天预言会落的。”
“行行行,”黑影抽出一纸黑魔蛇皮,抛在大石上,大石渐渐变小,然后被裹住,继续收缩,直至成一块小小的碎石。
“还有没有人活着。”他问,
“你用你的仙家寻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黑影解开腰包,将裹住的碎石装入,穿上外套,寻了块尚有形状的焦木,施施然坐下。
“我不会再用了。”他五指微曲,紧握手中的默仙。
“呵,”黑影轻笑,举起白玉般的手解开碧棕发带,让如瀑三千银丝滑落,“不用这个术你就会忘记了吗?你们仙家的人真的很愚蠢,无论是蓬莱还是东土九重天。”
黑影自顾自梳起长发,“我说,瑶郎,何苦呢?”
“不用你管。”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尘土中酝酿的巨大风暴,天空辽阔的黑夜愈发模糊,星星残缺不全,偶尔几处散发着血色的光。狂风从地平线之外交汇,聚成风暴踏向十方,疯狂呼啸的气息从远处率先倾泻在人的脸庞。
“来了。”
二人飞身跃起,直向大山而去。这是每一次星落都将引发的风暴,也是人间唯一会出现的灾难。如果星落在海中,会附带着海啸,幸好这次风暴刚成型,在没有肆虐开来前还没有裹挟着碎石,没有拥有更强大的威力,他二人尚且还能应付。他们的任务就是阻止这场风暴,杀死所有见到这场风暴的人,然后带回那一颗星,静静等待,等待星光彻底散去。
天外陨铁是神兵利刃必不可少的材料。过去三界展开了剧烈的争斗,直到第三次玉衡落下,仙魔达成协议,各取一次。人界因为力量悬殊被迫放弃。
后来,人界再也没有人知道星星坠落后,狂风呜咽宛如末世。所有的人也都渐渐忘了这一件事,这场星落,这场利益角逐,再也与人无关了。
唯一留在人间的记忆,是一把剑,瑶光。
“你知道吗,”黑影站在一把红霓色的剑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把剑,玉衡(象征勇气)。”
瑶郎点了点头。
“可是光有勇气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没有力量去反抗,我们还战胜不了这个世界。”
“呐,你说,仙和魔——”她突然停下,“你这把剑似乎与上次那把有些不同。”
“这是默仙。”瑶郎脸上升起甜蜜的笑,“是上一次那颗星,天权(象征爱情)。”
“好。”
“不会很久了。”
“好。”
“师父答应我,等到天枢落下,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灾难,也不会再有天外之物引起三界争斗,他就准许我离开,离开蓬莱。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
“嗯。”她甜甜一笑,面容泛着丝丝忧伤,未来,总是不像想的那么美好。
“小杌。”
“怎么?”
他在那白的发亮的剑上傻傻的痴痴笑着,小杌也跟着他傻笑起来。一白玉一红霓两道光离那高耸的大山顶峰愈来愈近,他们落下,望着远处渐渐聚拢的风暴,感应着空气中越来越强烈的凶猛狂风,感受着天空中能量暴躁的律动,倾听着呼呼如刀哒哒如针刺般的风雨交加。
“不知道风暴过后,还会有什么。”他伫立着,像风暴中的苍天大树,冷眼看着,什么也无法做。
小杌靠近他,贪婪地呼吸着,在这来之不易的时光,“也许又是像以前一样,硝烟四起,龙争虎斗,不是九重天内的祥云变暗,就是对魔岛的雕像破碎,光芒不再普照仙界,黑暗不再降临魔域,仙所在的天下变得昏昏暗暗,魔界倒是无比光明,昼夜也开始颠倒,山川一天天变矮,河流一天天汹涌。直到星星的光芒都散去,被投进九天玄云,或者蓬莱玉壶,或者对魔深渊,或者人间的渭水剑炉。一切都会再归于平静,一切都会再好起来。”
“为什么落在人间,人间反而只会降临一场风暴?”
“可能人间本来是天地的中心,我们仙魔两界都是从中分离,星落所能引动的,也只会是分离出去的那一小部分世界。”
“嗯,但愿吧。可是预言中最后一颗天枢,还有三百余年。”
小杌白嫩的葱指悄悄爬上了他的手,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不过是三百余年罢了。”
“是啊。时光再长,有思念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希望铭记此刻成为永恒,期待三百余年后的美好未来。
然后缓缓,御剑,共同飘向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