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收到第二封从桑海寄过来的信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遥望着新郑城的夜色。
此时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枯黄的落叶在萧瑟秋风的吹枯拉朽下,在城里流窜着,惊惶着,在暗夜里发出沙沙的哀鸣,连王宫内的灯火都为之黯然失色。
信鸽飞进来的那扇窗子还没来得及关上,有肃杀的夜风从窗子里一股脑地涌进来,信鸽的每一根羽毛都在秋风中吹成了瑟瑟发抖的样子;它茫然无措踢蹬着绑着信筒的那条腿,在我掌下不安地打着寒颤。我捋了捋它头上的毛,示意它安静后,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卷柔软的纱布。
“良叩问祖父安康。桑海求学,良时刻不敢遗忘祖父教诲,时刻不敢怠惰分毫。惟闻说秦吞韩之意日明,家国有累卵之厄。良惶惶然不知其所以也。特修书来问,祖父是否康健?韩土是否泰安?政务劳否?局势如何?至于良,得桑海诸人看顾,祖父大可安心。”
看来这轻纱果然有用,这小兔崽子,这回终于舍得多下点笔墨了!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微微的弧度。即使我唇边的肌肉早已挂上千斤重担,将那个微小的弧度弯成无奈而心酸的苦笑——
惟闻说秦吞韩之意日明,家国有累卵之厄。良惶惶然不知其所以也……
祖父是否康健?韩土是否泰安?政务劳否?局势如何?
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回答?
我无言望向堆满卷轴的案牍。我要说秦兵终日集结在秦韩边境演习操练吗?我能说新郑城此时还是笙歌与乐舞共举,恐慌与惊惧在暗流下横行吗?
我能说吗?
如果不能说的话,我又能说什么?
夜色未明,烛影摇曳。光影憧憧里,眼前突然浮现出良儿的脸,那张泪眼朦胧的脸。
“待良学成之后……韩国,韩国,还来得及吗?”
这是他启程前往桑海前最大的羁绊与不舍。也是他启程前往桑海的最大的目标与憧憬。
我还记得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神清冽而坚定,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小祖父就教导良,祖父已经是韩国的臣,所以良更要做韩国的功臣。祖父辅佐韩君兢兢业业历经五世,良也想像祖父一样,为韩国做一点事情,立一点功劳……”
我握笔的手不禁一颤,一滴墨水滴到了纱信上,在我模糊的视野里一层一层地晕染开,像极了良儿那天眼中满溢的泪。
我该怎么说?
该说一切俱可,国泰民安吗?
可是这样的谎言,又能持续多久呢?
该说现在的你,又能为韩国做些什么呢?那样给你留下的,只会是在家灾国难前无可奈何的惨痛回忆吧?
静默无言中,我抬起头,案头上的卷简一摞一摞地放着,是那种能够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的高度。
也是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高度。
它曾经是孩童时代的良儿仰望的目标,直到现在也还是良儿努力和向往的方向。
所以,人贵有志。无论如何,韩国都是会存在的,欣欣向荣地存在着的。
即使这座城池最后可能只剩下在良儿心中的的那片位置。
思虑及此,我的内心一派澄明敞亮。提笔饱掭浓墨,我在轻纱上郑重落笔,力定千钧——
“存韩于心,便永世不衰。
故,凝定心力,为故韩之崛起而读书。”
夜里冷不丁第吹来一阵冷风,寒意浸骨,激得我不禁呛咳了一声。
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连串的咳嗽咳得我整个人都有点懵。呛咳连连的缺氧中,我的脑海里却又一个念头变得分外清晰——
不要怕。
有什么国难,祖父会替你兜着,兜到你回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