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时也颇觉费解，家训所教，莫不皆是君子端方，行止有矩，明德温良。缘何宋欢成长至今始终我行我素，不拘形骸。似乎连极校的稳妥规步片刻，亦是不能，一如方才。平日每值此时，我都当说他一说的，但经久下来，宋欢想是已然摸清了我的路数与章程。往往不待我说，便要先开口抢白了去。】
【 不过圜念一想，他于府中枯燥多日，如今既出，恣肆些诚也难免。无声喟然，未再同他计较。】
【 其后心下忖量，方答他：】一则是这十渡镇有十处渡口，故称十渡。【 再一沉吟，又道：】另则与是佛家学术相关，乃指十方世界，普渡众生之意。

一切众生，即一切有情识之物。集众缘所生，名为众生，又历众多生死，名为众生，十法界中，除佛之外，九界有情，皆名众生。
【 虽知宋欢不过随口一言，泰半诨说，然虽如此，却依旧如此纠正。话音甫停上一停，并未耽搁俄顷光景，便更是肃重神色，又同他说：】是以你要知道，你与这河中鱼，并无不同。【 随后眼见宋欢疾走流星，不免再拘他一句，且一并应下他的前话：】依你就是，不过，你才好些，慢慢走。

【 宋欢当下情貌，仿似一个瞧见花绿糖纸的垂髻小儿，左触右观，尽是鲜奇，不胜喜忭。倒也无怪他如此，这十渡栈道，我亦不曾踏足过。且这西洋景观若追溯起来，也不甚久长。大抵该是元年方斥资举设，不过巨细究竟，诚不得知。 】
还不得观，想是要上去才看得到。
【 应罢，与宋欢一遭并行矩步，拾级而上，再是稍许功夫过去，便已位临栈道起点。极目迥望，只见这栈道斗折蛇行，傍山而建，委实逞怪披奇。琉璃剔透无无物，昼光挥洒其上，熠熠生亮。】
【 心下感叹之余，携宋欢并行数步，至此方又询他：】可看到西洋玻璃了？

【 按说这西洋玻璃在京畿之中算不得上等的稀奇之物，亲贵府院也多用于置镜或嵌棂。不过家中太爷传统古板，对此类洋物事接纳起来颇不甘愿，是故家宅至今仍以明纸糊窗，而琉璃镜，则多生计于姊妹们的妆奁之中，我倒见过，那物映起人来，活灵非常。 】
【 时下光束斑驳，映于这栈道之间，绚烂瑰丽如匹，想是宋欢一时不查 】
【 故而下颚稍是一颔，且虚目敛低，示意他下观，并道：】在你脚下。

【 诚未曾防备宋欢会有此一遭，倏忽愕住，堪堪立身愣在当场。时过少顷，仍不见有变。因他动作冲力，双臂不免本能张开，从善如流地将他抱住，直待还神归位，方眉心略微折起，且轻嗽一计。末了，展开掌面在他背上拍了两拍，才唤他：】宋欢
【 时已近午，日正中天，想是此处地势甚高，沐光也更为近便，兼之此刻同宋欢挨身在一处，额前难免生出津津汗来。试图将他架开之际，一并再道：】你当自己还是总角小儿？下来。

【 宋欢其人，虽浮相看来，胆大包身行从飞扬，但说到底，犹还是个十许岁，尚会知惧漏怯的孩子。闻他前后两句，胆颤到底不难听辨，虽不愿强他所难，但有些道理，还需讲予他知道。】
【 是以维持身姿不变，缓下声调，再道：】适才是你要走这栈道，如今初涉，就已心生退意？宋欢，你要知道，君子若有所为，必当有始有终。
【 我二人此间叙话之时，陆续有行人经过，见状如斯，不免侧目，喁喁私议。两臂作力，擎着宋欢往山体一侧的木栏处靠去，为旁人腾出路来，方又同他说：】你若下来，我便携你行完。【 适时，又添：】你若不愿，那我抱你下山去就是。

【 宋欢虽是仍有几许踟躇扭捏，但到底还是依言脱身开来。见他谨慎试探模样，不免又摇头轻喟，而后伸出手去，说道：】好，我拉着你。
【 试探引他缓步绥行，待出几步外，才又同他谆谆言道：】凡应天下之事，一切行之以诚，持之以久，方是正道。【 话虽如此，但一味教诫，恐他现下未必能听。稍一思忖，心觉略有不妥，故而又添说：】地转天旋，万事开头难。如今你再看，可还有适才那样害怕？

【 见宋欢跳脱跺脚，忙拉住他稳上一稳。】当心【 目光依随他向下看去，只是一望，便知他所言全然不虚。地处颇高，附视而下，只见河流蜿蜒呈碧，浮浪若涓埃之微，渡船伶仃，恍如太仓一粟。 】
【 游目骋怀，心觉舒阔，河山城郭尽在足下，想来便是如此了。】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下文是什么？

元月时我在书房摹帖，正是这岳阳楼记，那日你来，我还同你讲过的，只是你惯也不肯用心。
【 虽是平叙一句，但声调扬开几许，是以凭添些微诘责意味，然而却也再未将此话题延续下去。适才言语来往之际，我携他并肩偕行，如今见他似乎不再惧怕，便松开手去。】
【 再不及多时，宋欢已然不复起初那般战战兢兢举步维艰的模样，渐渐信步而行，且一如以往，不时地同我聒噪攀谈。】
【 余下不表，回府时，日落日山。】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好容易磨了彬哥等冰雪稍融，青青草色之时，一同去渡口走走。打张坊上了船，沿途是冰川刚融，青葱与白梅点缀。深山野谷，云烟缭绕，待出了山谷就到了东湖港。下了船，再往前些走就是栈道，能不能上去便是运气了。
：大哥，你说今儿。樱樱同大哥一起出来，能否好运气上那栈道看看，若是不能沿途风景也是不错。

：怕，怎么不怕，不是有大哥陪着？
（我同大哥最是要好，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是我上头唯一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也是最信任的人。我自又恐高，又不敢让其他兄弟姐妹知道，幼时太过顽皮了些，在被人知道了弱点，那吃亏的必然是自己了。正想着，船夫道今儿我俩运气够好，能上去看看了。
：我说什么来着，是了，运气好。

：依我看，是偷了大哥的运气，我可好几年没遇着这么好的运气了
（每次来不是这天儿恶劣，就是雪还没化，前前后后也来了两三年，倒是一次都没上去过。蒲根水暖雁初下，梅径香寒蜂未知，这次赶了这个时节来，到时正好。到了天栈底下往上看，不自主打了个颤，看着大哥指的那摊位，刚想说好，却又忍住了。这次来是为了求愿，心诚则灵，又怎么会投机取巧，自然要一步一步登上去才行。
：不了，大哥陪我登上去吧

：是有些累了，可我怕高，大哥护着我些
（过了平缓的地段，再往上去，大片已冒了新芽的绿草中夹杂着积雪，拉着大哥的手，停也不想停。我是心急了，想着一口气攀上去，虽说怕的不行，但心里总想着那些杂乱的事，近些日子许是想明白了些，但到底也还是年幼懵懂。突然冒出了一句
：大哥可觉得樱樱没用？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不对，这事我从没让谁在知道过，如今也不打算同大哥说。即已打定了主意，也就含糊打发过去才好。
：也没什么，不过是最近发现樱樱做什么都做不好，又没其他妹妹们聪慧，学了也是个半吊子，气馁了而已。
(并不是我不会，只是不想学而已。多说多错，再说几句怕会真的吐露了心声。同大哥终于是踩上了那玻璃栈道，一步一步，踩的实诚，仿佛将烦恼也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