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方到冬至日，天气就冷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仿佛是要应边境的战事似的。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景象也早就不见，稀疏的草木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一片萧条的模样。
紫发男人掀开珠帘，扶着一位华服少女踱出来，貌美如花的侍女端着漆木托盘踏着小碎步跟在后面。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少女穿着狐皮大氅，匀着好血色的精致脸颊上泛开笑意，“哥哥可要注意身子，这天气受了凉可够人受的。”
男人唇边始终漾着一抹笑纹，扶了少女在花园中央的石桌前坐下了，才坐到对面道：“哪有那么容易受凉的，倒是你，身子一向不大好，万万要多留心。”
侍女们立定在桌前，将托盘中的几碟精致点心与茶具取出，为两人斟茶后方立到一旁。圣国年幼的女皇捧起茶杯轻吹一口气，碧绿的茶汤涟漪微泛，袅袅白烟随之消散，不过片刻又重新聚拢，悠悠上升。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园子里安静得异样。
纱织用指尖描着杯壁上凸起的花纹，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穆，对方始终温和的笑着看着自己。她决定打破僵局：“前线吃紧。”
穆看着她，换了称呼：“陛下怎么想？”
“有大将军在，前线不会战败。”
“是。”
“我教人清点了国库，这战线现今还撑得住，只是万万不能拖久了。”
“陛下是要速胜？若能速胜，也无需拖这大半年。”穆抿起双唇，“大将军固然神威盖世，然金国来犯，三十万大军蓄谋已久，加之有西域胡人相助，恐怕…”
“前线兵力，只余五万不足。而金国，还有十二万。”
穆微张双唇，纱织接着道：“方才到的消息。”
“陛下的意思是…”
“是增派兵力的时候了。”
圣国引以为傲的如玉君子沉吟片刻，清澈无尘的碧绿双眸涌起倦怠，只一瞬便消散无踪。纱织扣了茶盖，只道：“朕觉得有些冷了，回殿里吧。”
都城的夜永远灯火繁华，纵前线战事如火如荼，纵有无数将士正在沙场浴血厮杀。深蓝的夜幕上巨大的圆月光芒如水，几点星光点缀在周围。
穆回府的时候已是子时，他府里人不算多，此时大多已经睡去了。守夜的人见他回来便打着灯迎上来，贵鬼叫了人将几匹马安顿好，与其他几个侍卫定了值夜的事便同穆一共向后院走去。
“贵鬼，领兵前往前线增援的人选，可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属下以为，陛下月前新封的将军紫龙是最合适的。”
“前段时间平叛南疆的紫龙么…”
两人说话间已到后院，池水倒映着满月，波光粼粼。西厢一灯如豆，穆忍不住露出苦笑。素衣的年轻女人提了一盏灯款款走出来，盈盈一拜：“夫君。”
“不是差人和你说我要晚回来么？”穆的口气很柔，“怎么不早点休息？”
“夫君不回来，妾身心中不安，难以入眠。”
贵鬼不知何时退到了院子外，穆走上前去脱下外衣盖在燕氏肩上，对方琉璃似的目光迎了上来，“夫君有心事？”
穆但笑不语，燕氏知是国事，轻轻捏住穆的袖子，笑道：“妾身陪夫君赏月罢。”
两人共坐水榭之中，随意闲聊。燕氏饱读诗书，且性情温婉大方， 实在是难得的伴侣。穆还未封王的时候就已经娶了燕氏，由于家世的缘故未封作正妃只封了侧室。不过穆封王之后一直没有迎娶正妃，府里也就以正妃之礼待燕氏，民间亦盛赞晏清王的忠贞不渝。
只是，天下哪来的那么多才子佳人的美好传说？
燕氏懂得，穆当然也懂得。
燕氏近日时常困倦，与穆聊了不久便有些迷糊，后来便睡了去。穆扶着她的肩，侧头去看粼粼水面。
这院里的池塘原是种满了白荷的，现正是冬天，水面上只有几片稀疏的干枯荷叶，但夏天时繁华的情状也就越发值得期待。
不过，即使是到了夏天，这里的荷花也远远比不上荷心湖的。
谁不知道圣国都城外的荷心湖名满天下，盛夏时节，白中带粉的荷花有接天之势，无穷碧叶似如万顷波涛要将人淹灭，无论白昼黑夜，一样美得惊心动魄。
只一眼，那样的情景就会深深铭在心中。
穆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去荷心湖了——他记得最后一次去荷心湖是封王前夜，和沙加去的。彼时只是望着放纵一次，现在想来那仿佛是为自己的少年时光画的一个句号。
他尝试回忆那个夜晚，惊讶的发现每一幅画面都记得如此清晰。
那夜自己难得的任性耍诈弃了护卫，上了沙加的马在夜里的青石路上飞奔。街道两侧灯火繁华，不停有惊呼的声音，自己埋在那人的背上，忍不住勾起嘴角。二人到了荷心湖后还硬从船家那儿借了船来，胡乱划着舟穿过密密匝匝的荷花丛到了湖心，沙加不知从哪里变出了酒来，自己笑呵呵的抢过来就着壶口喝了。
* * *

夏夜的风吹来荷花的香气，田田莲叶中，一叶扁舟仿佛将被淹没。满月熔银似的光芒如水流泻在江面薄薄的水雾之上，恍如坠入仙境。沙加端坐船头，手边靠着船桨，一头金发散落在肩上，染上银华。他安静的听着坐在那一头的人断断续续的唱歌。
穆单手握着双耳细颈的白瓷酒壶倚在另一头，束发的簪子早不知被他扔去了哪里，许久不曾剪过的紫发泉流似的蜿蜒开来。锦缎的外衣从肩头滑落，流云长袖中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拨弄着清澈的湖水。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穆吃吃的笑，面颊酡红，清澈无尘的碧眸中水光流转，伸手要去碰身边的一株开得正盛的荷花。他半个身子都探出船外，也恍然不觉，仍旧努力的把身子靠过去，沙加探过身子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腰，将酩酊大醉的少年固定在自己的怀里。
“你醉了。”他说。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他是醉了，圣国的如玉君子，从未有过轻狂肆意的时候。而今沙加揽着的人衣发散乱，双颊酡红，双眼水光流转，断断续续的歌声从朱红的双唇吐露。
金发少年抱稳了他坐在船头，一叶扁舟随波逐流，穿行在密密匝匝的荷田之中。穆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袖摆，仰头看他，月华映着碧眸里的水光，说不出的让人心动。沙加动了动嘴唇，只是伸手遮了他眼睛。
穆丢了双耳酒壶，要去拉沙加遮他眼睛的手，无奈力气敌不过对方，便也作罢，又张开口唱另一首歌，音节却有些奇怪，沙加听不太懂，似乎是越语的样子。
低柔的声色里掺杂着说不出的情绪，带着那么点莫名的小心翼翼的味道，拖长的尾音像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有什么东西盛满了，将要溢出来。
到后来穆渐渐累了，便静静睡去。沙加揽着他，垂目看少年人白皙的面颊。
十六岁的年纪，多少人还在烟花之地醉生梦死，而这人却将要承起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往后那些看不见的血雨腥风都将加诸在少年赢弱的双肩之上，他将步步为营精心算计，耗尽心力的保那高居庙堂之上的女童平安。
微风拂过，发丝交缠，一声叹息没在风声之中。
次日穆受封晏清王，沙加在殿下看着紫发少年噙着温和笑容，华服加身，从容的朝年幼的女皇走去。碧绿的双眸清澈无尘，却难以猜透他心中所想所念。周围有人说这必定是个人物，沙加只是轻勾了一下嘴角。
十六岁的少年，舍弃天真肆意，年少轻狂；从此运筹帷幄，决胜朝堂。
那个与他共醉湖心，梦入芙蓉渠的少年，将被尘封在时间之河的最深处。
* * *

紫龙率军增援北疆的第二天，穆没有去宫里，起来得晚些。雪下得越发大了，五米外就看不清东西。都城的雪实在是太难得，正所谓瑞雪兆丰年，明年该有个好收成罢。
他用罢早膳就坐在檐下自己和自己下棋，贵鬼抄手站在一侧，燕氏前夜里受了风寒，穆让她在西厢里好生休息。
近午时分，突然有个仆从跑进来道：“殿下，外面有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说要见您，道是沙加大人的事…”
穆一震，手中棋子应声而落，贵鬼转过头，院外一阵喧嚣，几个侍卫扣着一个满身是血、盔甲破败的人进来。
那人不停的大喊着“放开我！”声音嘶哑得可怖，蓬头垢面的也看不清脸。
“放了他。”穆镇定下来，下令。贵鬼上前几步，佩刀出鞘三寸，蓄势待发。
几个侍卫见状便退到一边，那人走前几步眯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一下子跪下，狠狠的磕了三个头，喉咙里咕哝着模糊不清的音节，依稀听得出“救”字，穆心中一惊，忙道：“大将军出了何事？”声音仍是平淡的，眼中划过的一丝慌乱无迹可寻。
那士兵捧出一枚腰牌，穆扫过，上面一个阴刻的“沙”字染了鲜血，心中一惊，接过那腰牌道：“你是大将军的亲兵……？”
那人也等不及把事情说明白，只管吼道：“殿下！求您救救大将军！大将军已经昏迷十多天了！求求您救救他！”他说罢脑中已是一片恍惚，却只提着一口气接着吼道：“大将军受伤的时候命令我们不许上禀！可是，可是大将军再这样的话，会死的！大将军怎么能死呢……”八尺男儿竟流下热泪，嘶哑的声音中凄厉之意教人惨不忍闻，旁边的侍卫纷纷扭过头去，贵鬼也面露悲戚之色，“殿下，求您，救救大将军……救救他……”
如一声雷在平地炸响，轰然击碎穆的心中一点微茫的冀望，——那个人怎么会重伤？谁能伤得了他？谁能伤得了圣国名满天下的金发罗刹？
穆一时间几乎都要颤抖——但他不能。
身上铠甲覆满尘土血污的士兵跪在雪地里，都城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纷纷落下，似欲掩盖这世上一切未定的挣扎。
穆慢慢的说：“贵鬼，备马。点五十精兵，随孤王求见神医莫凡。”他踏出回廊，雪花扑面而来，黏在脸上，化作冰冷潮湿的触感，沿着侧脸精致的线条汇进镶了狐皮的衣领。
那士兵面露喜色，衬着脸上的污垢竟显出几分狰狞。穆俯身拭去他眼角的污垢，声音和煦，在这酷寒的天气里如一阵春风拂过：“大将军乃战神转世，百战百胜，无往不利，亦不会折在阎王手中。”那人似是为这话放心，笑了一笑，合眼就向前栽去。穆扶住了他，旁边立即便有侍从上前接过。
有人说：“殿下，屋外冷，回屋吧…”
穆缓慢的眨眼。雪花依旧簌簌落下，痴缠在他发间。
方才那句话，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那人听的。
战神转世，百战百胜，无往不利。
只是沙加，你亦生而为人，不过血肉之躯，何来金刚不入之说？
“……孤王先去御前请旨。”
穆请旨出来已是傍晚时分，贵鬼早已将一切置办妥当，冬日的天亮得极早，此时光线已经十分昏暗，贵鬼道：“先生，不如隔日启程罢。”
“不，立即启程。”穆快步走向屋内，“我先更衣，你领那五十人去东门侯着。”
“先生，天色已晚，此时启程只怕……”
穆转身看他，碧绿的双眸清澈无尘，静如深水，语调仍然缓慢柔和：“我一刻，也担待不了。”
担待不得，担待不起。
那个与他共醉湖心的少年战神此刻为了这个王朝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于公，他担待不得；于私，他担待不起！
贵鬼怔愣片刻，大声应道：“是！”
一行人简装轻骑，不日即到莫凡隐居之处华山。穆以前从友人处辗转得到莫凡居处的地图，想不到此时竟派上了用场，说是世事难料再适合不过。
他念及时间紧迫，不作多想，前面山路崎岖，又是大雪封山，骑马已经上去不了，留了三十人在山下看马接应，其他人随他上山拜见神医。
因为积雪的缘故，山中白茫茫的一片，很难辩别方向；原本不到一个时辰的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前方扫出一条小径，深褐的泥土在一片白色之中分外显眼。穆拿着地图比了比，心知已经离莫凡居处不远，转身道：“孤王只带五人，贵鬼，点人罢。”
贵鬼知他心意，恐带多了护卫会惊扰神医，便点了几个沉得住气的，其余十五人在原地待命。
循着那条小径走了没多久便有一处庭院坐落在山间少有的平地上，布衣男人坐在山涧旁的巨石削着什么，不等来人开口便道：“回去吧。”
穆早知这神医不好打交道，深吸一口气道：“神医可知圣国正与金国交战？”
莫凡不抬头，旁边有个少年走过来，亮声笑道：“神州大陆林林总总有数十个国家，不过两个国家正在打仗，有什么的？”
“想必神医亦不愿见圣国为人宰割，任意践踏。今小王有一事相求，请神医随小王去前线救一个人。”
莫凡不答，那少年倚在莫凡身边轻哼一声。
“神医必听说过少年战神，沙加…”穆慢慢说了这两个字，“大将军身陷敌阵，身受重伤，如今缠绵病榻，昏迷不醒。大将军可说是圣国一道重要的壁垒，圣国万万不能失去此人…”
莫凡轻笑两声：“让他活过来，继续当你们的壁垒，撑着一个百战百胜的神话？倒还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求个清静。”
穆安静的看他，一时间双方都没有人说话；穆深吸一口气，笼了笼长袖，屈膝跪下。
“殿下！”后面几人纷纷惊叫。世人皆知圣国女皇特此晏清王御前不跪的权利，穆自那以后从不曾向任何人屈膝，而今竟为求得神医首肯做到如此地步。
莫凡愣了愣，嘴角勾出一抹笑，兴味盎然的看着仍然面沉似水的男人。
“圣国不能失去他，”穆直视莫凡，双眸清澈无尘，即使对人下跪，也仍旧傲骨在身，不因之折损半分尊严：“我亦…难承此痛。”
莫凡看他良久，忽而大笑，这世间总是有自寻烦恼之人，原来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晏清王，亦不过如此。
他定定道：“诺。”
* * *

穆教人在沙加隔壁收拾了房间，莫凡当日便煎了药送来，穆亲自捏着沙加的下巴把那味道奇怪的药汤一口一口的灌下去，莫凡眼尖，坐在另一侧便看见穆的手一直在颤抖，玩味的勾起嘴角。
他自己配了一种气味难闻无比的药膏用来给沙加敷上，穆原是要亲自来的，莫凡有些无奈的笑道：“殿下，您这力道拿不准的，可别伤了大将军了。”穆这才坐到一边只看不动。
他来了之后才知道沙加昏迷之后都是若叶扮作沙加的样子领兵出战，若此时让敌军知道沙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必定会士气大振，这是万万不行的。穆掐指一算，紫龙五万大军即使是急行军速度也不会有多快，到北疆应该要花十日左右，现在已去了三日，若叶再撑七日，紫龙来了，定要轻松一些。
若叶是他的青梅竹马，乃是他母妃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自幼父母双亡，才接到王府来一共住。他十五岁迎亲那年若叶请缨远赴沙场，镇守北疆，便再也没有回来京城过，算来已经八年未见了。
敌人随时可能来犯，若叶并未来探视穆，只是差人送来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传了一些场面上的寒暄致意。穆也并不在意，若叶自幼就懂得大局为重，此刻当然是前线战事最为重要。
穆到这里的第二日，敌军来犯，只是小股军队，似乎是要试探城内剩余的兵力。沙加无论大小战役都会亲自出城，若叶自然也是扮作沙加领兵出城迎战。
他不便插手，便只守在沙加身边看若叶昨天送上来的一些简册，多是些粮饷报备之类的东西，军饷快要不够，紫龙是带了粮车的，这七日节省点便撑得过。他找来掌粮官吩咐了些粮饷方面的事，又将紫龙带来的粮饷的多少与他说了，让他早日做准备。
夕暮时分，有人来送晚膳的时候，穆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躁动。他走出小院，见到门口的守兵面色都有难见的慌乱，便随便拉了一个人问道：“可是若叶将军出了什么事？”
那守兵单膝跪地，“回殿下的话，将军为流矢所伤…”
也难怪他们会慌乱，若叶一伤，恐怕沙加昏迷的消息也瞒不下去，敌军有胡人相助，又是有备而来，难免会强行攻城。紫龙援兵未到，城中的兵马五万不足，怕是挡不住金国的十万大军。
“带孤王去见将军。”穆叹一声气。
若叶住的院子离这里也不远，早有人请了莫凡来看。穆走到若叶的厢房外时正碰上面目清俊的神医愁眉苦脸的走出来：“怎么你们的将军都这么喜欢伤心脉？”
“心脉？”穆一惊，连忙要推门进去，被莫凡挡住了。
“你且不要去看，她比沙加要好得多，明天就能醒，也是心力耗得厉害。”
穆深吸一口气：“劳烦神医了。”
“也没事。”莫凡笑了笑，“在下也真佩服两位将军，都是敢于担当之人。只是，你说，又何必呢？”他望向远方，叹一声气。
穆没说话，只是笑。
何必呢？
可若谁都能轻易抛却心中一份执着，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句话。
若叶次日醒的时候有人来请穆过去，城中的气氛颇有些压抑，穆瞧见他们面上难言的无奈与倦怠。
这不是好事。
若叶住的地方与沙加的院子格局十分像，就连木门上的花样也相差无几。穆苦笑着想，可别再来这样的一扇门让他推开了。
金发的少女侧卧在塌上，手边搁着不少地图，听到开门的声音也并不抬头看，只是道：“你们都下去吧。”
“殿下，”待周围的人都退下后，金发少女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穆苦笑：“我自是无恙的，只是不知道你…”他走近几步拖了椅子坐下，面前的少女因为受伤的缘故面色苍白，姣好的眉目中锋芒毕露，不涂脂抹粉亦有难言风华，有着其他女人难见的朗朗英气。
“八年了。”若叶面无表情道：“若叶也很是想念王府的人。”
白云苍狗，年少的岁月无声沉淀。
那张曾经带着温柔笑容凝视他的容颜越发的精致，却也越发的冰冷。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映着炭盆里的火光，寒气仍旧从苍白的脸颊中慢慢的散发出来，嘴角的弧度冷淡得几乎不近人情。
“大家都很好。”他强自微笑，只如此说道。
两人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若叶道：“殿下，现今大将军昏迷不醒，若叶的身体也将近底限，请殿下代为管理军务。”
“那是自然的。”
又是沉默，直到若叶问道：“大将军…可好？”
“有在好转，只是一直没醒过来。”
“有所好转自然最好。”若叶垂目道，“若叶有些乏了。城中的军务，有劳殿下了。”她始终没有看穆，就算此时，也只是凝视着手中的地图。
穆知她是真的乏了才会说这样的话，便起身告辞，吩咐了人把军报之类的东西送到自己那边来，这几天由自己代理。倘若紫龙到达不前敌军没有大规模进犯，也倒还撑得住。
* * *

沙加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已是夕暮时分，一旁只立着一位侍者，有几分眼熟，似是从前在穆那儿见过。
“大将军您醒啦！”那侍者惊呼一声，连忙掀了帘子朝外面喊了几个人过来，沙加皱眉，沉声道：“过来！”
那人教他声音里的寒意一振，连忙跑过来站住，只听他问道：“我昏了几日？”
那人犹疑的看他，“小的也不知道，小的随殿下来时大将军您便已经昏着了……”
“殿下？晏清王？”沙加双眸中如有寒刃凝就，锐意逼人。
“是，……”侍从声音越发的小，几乎要站不住，就听见一个朗朗女生道：“殿下七日前便到了，是带着神医莫凡来的。”
若叶走入帐中，难得的未披战甲，只着了素色的衣裳与短袄。她挥挥手让那侍从退下，站在床前。
“带着神医莫凡…”
“为了医治你的重伤。”若叶道，“殿下一路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愿歇息，一行人不知跑伤了多少匹马，两天半便到了这里。”
沙加皱眉，终究还是让那个人担心了。他本欲为那人保住这个王朝，晏清王在朝内耗尽心力已是不易，而今却让他千里迢迢带神医来前线，一时间忍不住叹息，又问道：“我昏了多久？”
“半月有余。”若叶将沙加的佩刀搁在旁边的矮几上，“出战吧。”她叫了一个过来照顾的侍从让拿一套新的战甲来，沙加一边更衣一边问道：“穆呢？”
“殿下他…出城迎战了。”
沙加出营帐也顾不得他人惊呼，顺手跳上一匹马策往城楼方向。
他本是想要凭己之力护他周全的，可终究还是拖累他来。战场上刀箭从不长眼，这人怎么凭的就这么傻，不曾上过沙场就这么贸然前行？
外面厮杀声却似乎已经淡去，行军时战靴踏在石路上的声音逐渐整齐，战事似乎已经尽了。他勒停了马，在城门前看着青铜巨门逐渐打开，领头的人紫发如瀑，碧眸清澈无尘，白皙的脸颊上有污垢与血迹，却全然无损他的风度。手中一把银华长剑尚在滴血，红色的血线在黄沙斑驳的路面上拖了一路。
穆抬头看他，却已无力惊喜，只是倦倦一笑，轻声唤道：“沙加…”
你看，我守住了这城。
你看，我并不是——只懂让你庇护。
穆在沙加面前停住，身后有人惊呼道：“大将军！”一时间欢呼雷动，许多人用手中的长矛重重敲击地面，不知是谁擂了鼓，这个连日征战疲惫不堪的城池如有节日来临，一扫之前的倦怠寂寥。
“这么久以来，辛苦了，沙加。”穆伸出手扶在他肩上，却不再说话。
对面的湛蓝双眸中有笑意浮现，锋利精致的眉目一如记忆之中的盛气凌然。沙加握住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安静的看着他。
将近一年不见，紫发男人似乎是瘦了。沙加又想起七年前的歌声，如同一缕轻烟始终追随着他的如同叹息的歌声。
穆张唇欲语，又改了主意，将额抵在对方肩头，笑道：“看，我将你的兵安全带回来了。”他的声音疲倦，却掩不住其中的跃跃，沙加微笑，穆又抬起头看他，仔仔细细的凝视，清澈无尘的碧眸里戾气已散，沙加看到自己的倒影。
从今以后——至少在这场战争结束以前——我都会与你并肩，驰骋沙场，纵横……天涯。
穆想起年少时轻狂的梦，忍不住低笑出声，沙加似是知道他笑的是什么，眼中划过一丝怀恋，转瞬即逝。
是的，与你共肩驰骋沙场纵横天涯，仅仅是我年少时轻狂的梦罢了。
* * *

隔了几日紫龙的三万兵马已至，也带来了纱织的消息：望晏清王速归。
兵马安顿的时候，穆独自一人走开。沙加简单做了大致的安排之后便转身去寻穆，院子里没见人，他又往城墙处走去。隔了六七米远，果然见到如瀑紫发在城墙上随风飘扬，像是一面旗帜。
他挥退守在城楼下的士兵，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穆坐在城头，倾听呼啸而过的风声。
残阳如血，如血残阳。
有脚步声响起，他不回头，只痴痴看着这难得的风光。
大氅搭上他双肩，有人道：“风大。”那声音他熟悉无比，清朗干净，仿佛出鞘一寸的宝剑，只泄露一丝凛冽寒光，“会受凉。”
“那又怎么样呢…？”清澈无尘的碧眸中有浓浓倦意，他身子慢慢向后仰，沙加伸出双手环住他。铁甲在身的人的怀抱并不那么舒服，穆却不甚在意。
沙加低下头看他，湛蓝的眸子恍若的大漠平滑如镜的天空，一丝阴霾也寻不着。
“身子好些了么。”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穆说话慢条斯理的，“沙加。”
“嗯？”
“对不起，”紫发的男人笑了：“又失约了。”不能与你…并肩共战了。
“什么？”
穆这才想起他并没有对沙加说过，也不解释，只是兀自沉默。
沙加看了看他，突然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说罢。”穆颇有兴味的仰头看他，面前的男人即使是心怀的疑问的时候仍然不动声色，莲台之下，不染尘埃。
“那年你在荷心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歌？”
穆听了这问题之后凝神思考，不过片刻便不知如何作答。教他怎么回答呢？他趁着醉意，不抱任何奢望的试探，望那人能懂得自己的心意，哪怕无望相守，哪怕往后咫尺天涯。现在知道了那首歌的意思，也早已没有当时的心情，只会叹时过境迁，他们都不是那时……身无牵绊的陌上少年。
沙加见他不回答，也就不再探寻。穆却突然又唱起了那首歌。缠绵柔软的方言，本该是诉尽情思的曲调，穆柔润的声音之中却带着一丝历经世事后难辨悲喜的惘然。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残阳终于没在了地平线以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大漠寒冷的夜晚，有雪花片片降落，刹那间便掩盖了天地。
狂风呼啸，携着细碎的冰晶，将一切都卷走了，带往不知名的方向。
* * *
END
* * *

后记
这个大概是我最用心的一篇古风文了。
是给特刊写的，原本只是想写无可奈何的错过之类的东西（说白了就是不悲不喜什么都不明着来憋死你憋死你就是要憋你到内虚），最后又加进了一些很狗血的东西，不过始终写得很欢畅（打人不打脸啊喂），快截稿的时候却憋闷得厉害，就草草收尾了，大家看到的其实是修改过后的，跟紫雪特刊上的是不一样的-v-修改的幅度还是挺大的，有兴趣的可以找特刊里的看看，对比一下。
以前一直觉得很沙穆的性格，要在一起也很容易，要错过也很容易，而且无论在一起还是错过都是一样的淡，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东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以往总是写他们自自然然的在一起，这次就…
两个人其实都是固守着自己的圆圈，沙加少年战神，孑然一身，目下无尘，身无羁绊，其实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迈进穆的圆圈。穆身处皇室，百般牵制，但两人戳破了说，也未必就有那么难，辛苦归辛苦，顺了自己的真心的那种欢畅是难以言说的。但他们还是不说。
沙加高傲，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君臣之纲对他来说都是一纸空文，他为圣国转战天下，一开始是师父的命令，后来只是为了穆。这一点纱织也知道，所以她会下意识的用穆去牵制沙加——当然这里面没有写出来。穆是沙加在这世上唯一能够牵制他的筹码，而这一点穆自己并不知道，他有太多的念想在诞生之前就被他自己扼杀。
穆一直在画地为牢，自己给自己设套，沙加明白，所以他不去戳破，所以他什么都不说，这是他的体贴，哪怕为此他赔上了此后一生受制于人，他从来都无所谓。
那首歌是穆唯一为这段永远不能浮出水面的故事所作的唯一的努力，沙加记下了，所以七年起来他一直在不断的回想这段歌声，而他再一次听见这首歌的时候，也早就物是人非，他也许后来会知道这首歌的意思，但一切早已时过境迁，且就算他当时就听懂了，还是什么都不会变。
他还是有佳人相伴的如玉君子晏清王，他也还是孑然一身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他们从一开始，什么都不曾说明过。与对方有关的念想，希望，渴切，统统被他们隐藏在身后。
所以唯有这一首歌，能在往后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时候用以聊慰了。
感谢各位。
-By 凝香

没看完。。但是要专门上来PIA香香。。。我发现你喜欢在小穆身边杵个女人。。
PIA完继续下潜看文

英雄必有佳人相伴……（打人不打脸！）

继续收录。顺凝香乃是不是该抽空去填坑了？

很爱这文呢～凝J果然用心～
和紫雪版本确实挺不同呢，不过感觉也一样很好。相当喜欢结尾啊><古风大爱，里面的女性角色也并不招人讨厌～这里的纱织很有感觉呢！！

所以你这文不如改名叫“圆”算了。。。。

扑到香仔~内终于发出来了啊~~
确实跟特刊上的不太一样了~不过一样喜欢啊XD~~

指楼上ABCD！
我要看……我要看评论T_____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