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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戏】四畿多秀士, 未敢进野谈。<清明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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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勿茶楼】


1楼2018-04-06 12:37回复
    相关背景段落:
    ......
    太和十二年,端伯还政,谦恭的天子请他留任三公,继续辅佐自己。亲政后的第二日,天子微服入学宫,失意已久的秦派领袖葛迁正在讲学。当夜,葛迁受到召见,朝野上下都以为天子将要变法,起用秦派。次日,弟子们欣喜地追问葛迁召对详情,他却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一个月后,天子拜自己的从兄子槐为相,又指派宦者魏阿作为自己在朝中的“内使”,不待群臣进谏,便扬长而去。
    此后,天子竟再未亲临过朝会。
    臣子的谏言,他一概不理。这位荒诞的君王,在他亲政的第八年,终于被公卿们“放弃”。这一年,他年仅七岁的长子子敬对辅臣说出了“法圣君以治天下”的意愿。
    子敬九岁时被立为太子。世人称他有昭文之德,是大申又一位可以被冠以“文”的贤王。
    太子长至十五岁,渐渐显露出他的王者气度。他同昭文王一样,在儒雅的外表之下,还有骄傲的本色。元和六年,端伯疾笃,太子监国。这位雄心勃勃的储君,终于毫无遮掩地,向天下展示自己变法除弊的宏图。
    但很快,他的父亲收归了交给他的权力。
    端伯在九十岁这年逝去,所有人都认为太子将要真正接手权柄。然而,天子却不再对太子委以监国的重任,而是从章邑召还伯父子周,任命他为新的执政。一向被视为端伯后继之人的子槐,也以让贤为由,辞去丞相的职务。
    ......
    七篇戏:(按顺序)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蜉蝣之羽,心之忧矣。
    过犹不及。
    时不逞我志。
    林中一炬,百鸟无巢。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君子慎其独。
    小小说:周行


    2楼2018-04-06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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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元和四年
      太子·子敬
      沿着府中小径穿行,直到同辛雉约定的园子,一路都没有侍仆阻拦。如今已是春深,我四顾一望,苍绿的叶丛之中,也有两三朵红薇花,在早来的南风里将要开放。
      “主人说要晚来,请您先随意看一看。”我大概猜到辛稚这回又要迟了,这位眼熟的小仆便匆忙来到我身边。他红着脸望我,目光躲闪,和辛雉做错事的时候全无二致。我朝他摇摇头,“这本不是你的过失,为什么要为难呢?”,但他仍紧张地不动,等我忍不住一笑,才了悟地躬身离开。
      这些都很平常,但斜照的树荫里,映出的半个身影却不太平常。
      端伯日复一日的常谈和葛卿与日俱增的教导,实在令人苦闷。辛雉说,切不可整日在学宫读书,正好来看一看他亲自休整的园子。这时,我尚未看出园子的特别,却对佳木蔽处的人十分好奇。
      “是谁与我一同看花?”我并没有贸然上前,只站在原处轻声问道。
      辛蝉
      方才拜别教习琴艺的先生,便听说储君要来的消息,一抬眼,瞥见外面石兰杜衡郁郁蓊蓊的模样,恰好姜子在一侧捣花捣得十分无趣,我便邀她去园中一窥孟春的景象,信手携了一卷志异的竹简。
      我只是叮嘱姜子:“花开得再好,也是兄长的一番心血,休要去摘。”
      于是,当姜子偷偷踮起脚去够那海棠时,我便合卷敲她的手背,趁她哭丧着脸,一面揉,一面嚷疼时,我笑着说道:“你来看,这书中有一座海棠园,园中有一方暖玉所砌的池子,还有种种珍葩异禽,四时有芳华可赏,这园中还有一位公子——”
      姜子又雀跃起来,打断我:“那公子,必是我们的中庶子了!”
      她话音刚落,林外窸窸窣窣,嘈嘈切切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地传入我耳中,我忙命姜子噤声离开,自己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隐在树后,屏息盯着一双靴尖停驻在我视线内。
      ——海棠园的公子。
      不过半柱香的光景,我听着他与仆人的交谈,却像隔了许久许久,待他一语惊破我这个梦中人的沉吟时,我怯生生地自树后绕出,对着这位公子躬身一礼。
      “辛蝉,见过储君。”
      太子·子敬
      我原以为,躲在树影之后的,可能是个年纪很小的婢女。她大概尚未被一板一眼的礼仪束缚天性,又很爱娇,所以敢在趁着主人不在,来花园里悄悄玩耍。我在宫中也遇到过这样幼稚的宫女,她们敦厚天真,也还没有心思和杂念。所以我尤其放轻声音,唯恐惊扰她,便失去一个可以适意闲谈的少友。
      但当我发觉,这个她,原是一位守礼的淑女时,便有些为刚才的举动后悔。尤其是,这个秀丽矜持的淑女,也是辛雉的小妹,曾被他戏言“将适太子”。
      我不应同她对视,于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竟在这时看见辛雉口中“万般辛劳”得来的特别景致——那是簇簇浓密的海棠,繁茂的挤在枝上,红得像少女的娇羞时的面颊——想到这里,我才突然想起,我竟忘了叫她起身。双眼掠过她如云的乌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常听辛雉提起你。”我示意她身旁的侍女将她扶起,斟酌地同她说话。辛雉时而就像夜半哀鸣的仓鸮,一旦将不好的话宣出于口,往往就会成真。那日,父王鲜见地召我谈话,就是要“使季辛做太子妇”。
      “但第一次见到你,竟是因为他来得太迟。”我实在不擅长同女子说话,但她已毫不回避,我又怎么随便逃开呢?何况我内心也怀有愧疚——父王大概认为,以我同辛雉的情谊,这样考量,应非常合我心意。然他再不会知道,我已心有所挂,只是哽塞难言。
      辛蝉
      因我始终垂着头的缘故,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但耳根却莫名其妙地泛红起来。可是屈身稍久,娇养的身体已有些酸乏,于是不自禁地偷偷抬眼觑他。
      他竟是望着这园中景致出了神。
      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失望,将头又低了几分,我知道我露出的一段颈,是纤细而白腻的。待他命我起身,我依言,并不着痕迹地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您喜欢这些花吗?”作为一名知礼的女子,我原不该轻易与陌生男子搭话,然我仍是生硬地问出了这一句,并且又接道,“是兄长请您来的吗?”
      哥哥定是又来迟了,这样不守信的事,前些年也有一次,那时他答应替我采来悬崖上的红花——唉,往事实在不必再提。
      “兄长竟还提及了辛蝉,”我矜持地笑,眼底却一点一点绽出了春日的光彩,“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方来得迟了,您不要恼他。”
      在遇见这位储君之前,我只从哥哥的口中接触过他,知他前路的光辉与暗处蛰伏的阴霾,却对那些经韬谋略不大提的起兴趣。只是,在这春风里,我受了他的风华,仍能安然旁观着他的人生吗?
      太子·子敬
      我无法直面这一道目光中流转的神采,已极力隐忍却还饱含着期望。她举止言谈中透露出的教养,非世家累代渊源不能润养,何尝不是寄托了父祖对她将来人生的祝愿呢?但这些,早因猷降生时的霞光,便一定要湮灭。
      对于这一切的决断,正如一颗已被焦虑内疚磨平的卵石,丝毫不能滚转。但她出声对辛雉小心维护时,我内心还是涌现一阵钝痛。
      猷曾问我:“哥哥会一直当我是最重要的人吗?”我的思绪翻滚得厉害,分不清此时的痛惜是究竟为了谁——辛雉早察觉我对猷的感情,他对得起妹妹的依恋吗?但比起我对所有人的辜负,他这些都不足一提。
      “他真想和所有人夸耀你。”我这样说,是出于旁观者的安慰,好像这对兄妹双方有一样纯粹的感情。
      “我没有多喜欢花草。只是辛雉从来不懂克制,要是没迟来,一定要自吹一番。倒不如和你这样,能安逸地看花。”我刻意不展现异样,但这些话出口,我就发觉,它们似乎朝另一边失度了。
      辛蝉
      天下的人,没有几位是真正美而不自知的。早在豆蔻的年岁,我不过随手向乞人布施了齑盐之惠,便有多情的公卿王侯之子为我作赋加以过分称颂时,我就知晓了身世与皮囊为我带来的荣光。两位兄长也曾戏言:“如蝉一般的美人,必要归与世间最优秀的儿郎。”
      不过,我其实并不敢拥有这样的奢望——哪怕我的婚姻能为家族带来些许利益,就已经是众望所归了。我始终不言语,始终信奉美貌于我无益,海棠园的公子也始终离我那样远。
      奈何冬日之葛,夏日之裘,春日的辛蝉竟也动了不应时的贪念。那么蝉的美貌,于面前这位公子,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我不敢揣测,却又暗暗地揣测。
      “是吗,是这样吗……”耳根的那一点红,便如被水泅开一般,直蔓延到脸颊上,“那么,兄长一定说了太多言过其实的话,辛蝉只是位极寻常的女子罢了。”
      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后,终于,我的心跳如擂鼓一般,雀跃起来,我抬头犹带着羞怯地望向他,那并不是少女看向心上人的娇羞,而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怅茫感。
      “辛蝉,与您有一样的想法。”
      我还未察觉,槐根一梦,我已被欲望支使着入梦了。
      太子·子敬
      我突然很懊恼。当她茫然地看我,再拘谨地回话时,我便知道我今天的失常要酿成大错了。正如她所说的,她的确是寻常女子,高墙深院的拘束并没有使她比多出不平常的沉静,而她所读的诗,恐怕更让她熏染出丰沛的感情。我低头,余光也不敢再分给她,但她是否会认为这是另一种暗示,我实在又不愿意再多琢磨。
      我所认识和听说的,文王之师以后的辛氏子孙,基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譬如辛雉,他便是最自在又富有奇思妙想的“野人”,而他的父亲和哥哥则都是沉稳端庄的君子。而辛蝉,现在看来似乎更像辛雉。怎么能亲自毁了她的天真自在,使她变成毫无生气的怨妇呢?我决定和父王再谈一谈。
      只要不是辛蝉,是春蝉秋蝉都不要紧。她们的鲜活之处我没有看过,所以非要娶她们中的一个,只要妥善地把她供养在府邸,我心中便少些愧疚了。
      “主人正向这边来,原来是被辛大夫叫去考问学问,多让您等候了!”我听见远处的脚步声,匆忙同辛蝉点了点头,便经过海棠花丛,迎向树林外。这一回,他还是有些紧张地说着话,但我看他的目光,却真的带着感激。
      辛蝉
      突如其来的是意料之外的沉默,他目光的躲闪,他神情的沉吟,都如古籍中难解的句读,引人去探寻求解。可我虽有旺盛的好奇心,却没有与之相匹的勇气去求索。
      所以,我怎能流露半分的赧然?在我静静望向他时,耳边的红潮便一寸寸地渐退下去,唯独灼热感未却。而这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是缄默带给我深思,我在深思中自以为能冷静运筹,然而,我已是当局者迷。
      时常随行哥哥的小仆躬身通报,于是我们彼此都自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抽身出来,他转身阔步离去,那其中,没有任何留恋的意味,而我犹自抚上还在发热的耳珠,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直到姜子从远处小跑过来,轻声唤道蝉娘时,我才开口:“我们走吧。”姜子还不知情,“不去同辛雉大人说句话么?”我已经无法将视线穿过树林去观察他们二人了,便摇摇头,说着不必了。
      我忘了那一路是如何走回去的了。
      尾声
      若非有召,储君很少主动打扰自己的父亲。这一半是因为王为了安静悟道,早就废除了一切冗杂的会见礼仪,一半是因为这对父子的关系确实不够密切——比起子敬这样的贤太子,早已展现出不关注国事的天子,更偏爱天真娇憨的小儿子。太子从懂事后,也明白父亲面对自己时的冷漠,所以二人的关系更日益疏远起来。
      所以从那日回到住处,子敬便开始为同父亲的谈话酝酿情绪。几天后,他终于想好了所有应对的言辞,这才向内使递话,请求和父王再进行一次长谈。
      但他没想到,当他迎着初夏新鲜的蝉声走进王的寝宫时,当面竟对上中大夫辛毅。辛毅正是辛雉的父亲,他见到子敬,本来面带喜色的脸上,渐露出笑容,他说:“王已对某说过了,原来不光是辛雉能有幸做太子的中庶子,辛氏同您还有更深的关联。”
      子敬不知父亲将话透露到什么地步,但辛毅的话实在已经超出了礼仪。他有些尴尬,但没有贸然接话,果然又听见辛毅说:“其实,那天辛雉邀您去府上之后,某便察觉出不同了。季辛常闭门不出,而粗制的绣品上竟都是同一个字。”
      这时,子敬只觉得这位辛大夫嫁女的愿望过于迫切,但后来的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冰浇肌骨,冒出冷汗来:“某将这个笑话同王提起,连王也说,您除了对公子猷亲近,是第一次将眼光投向某个同龄的女子。”
      他强做微笑地点点头,终于没有同王再提起这件事。


      3楼2018-04-06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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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犹不及。
        元和六年
        内史·魏阿
        也正如很多个清晨一样,王翻阅文辞的殿前正静侯着一列公卿。他们低首肃容,却立得无比端正。同样不出我所料,殿门始终掩阖,王未宣召他们中任何一位。直到天光大盛,群臣终于散去。走在最末的,是丞相子槐。
        其实,从那日兰池垂钓后,王便再没有单独面见过丞相。我侍奉他回复臣下时,他也屡次将首按安平君的书卷移到末次。王不愿意去看上面的话,我也不能僭越本份替他做出决断。只是,王在望向丞相时深皱的眉头,和丞相那时回避的目光已使大致明白:王宫留不住一只爱惜翅膀的鸟。
        我一直配合着王的沉默。直到昨天夜里,我刚要离开王的寝宫,他就叫住我:“如果明日子槐还请求见我,你便替我和他说几句话。”
        所以,当丞相不急不慢的走过我边,我出声叫住他。
        “王不见您,丞相以后还要来吗?”他也抬起头。我望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也在等我。
        安平君·子槐
        风似乎没有停过,吹得疾了,身上的组佩也要微微晃动。往日,在这样严酷的早晨,仁厚的君王是不忍令公卿们久候的。我与王对案而坐,总能于他的神色中看出对群臣的关怀。
        方才,风将一声迟到的鸡鸣捎来,使人不禁讶异于王宫中雄鸡的懒散。待鸡鸣远远地荡开,殿门开合的声音终于响起。我抬起头,白日冰冷的光刺在眼中,一如王当时忧虑的目光,将恳切的心意逼退了。我只是望了一眼正缓步而来的魏阿,又恭谨地敛目,似乎不曾动过。
        何必要问他呢?王的忧思难道还不明白么?可是,话已出口,沉默下去,便能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么?自兰池垂钓后,回到家中,那枚相印上的金兽时刻以严厉的目光盯着我,令我于伏案之际也无法心安。我不可能再留着它。虽说“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而我眼下恐怕已没有中止的办法。
        因而,当魏阿出言问我,我几乎没有犹豫便摇了摇头。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答话。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忽然觉得他正像王身边的一只金兽。
        “有求于王,不得不来。”我不再看他,而是望向殿门,“只是频频候见,未免要使朝臣疑心。”
        内史·魏阿
        我始终未将视线稍下移一些,而是平静地审视他的神色,再沉默地待他说完。这简短的二十几个字,恐怕是触动他深处的心声,以至于带着计较和犹豫。可我容不得他回避,在他刚停下时,我便紧接着说:“王有求于贤才,故礼让臣下。可王却很怕召见诸公,因为难免伤怀啊。”
        话到此处,我侧身将他引向殿前面南,避风的角落。在这个太阳也难顾及的僻处,我一改方才的咄咄之态,将双手伸过头顶,朝他一拜:“适才阿受王命来见您,是替王问话,代王不平的奴仆。现在,魏阿为臣下,也是您的同僚,想恳请问您几个问题。”
        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使因为王的重用,我有幸做了中大夫,但在旁人心中,宦者总是位卑的小人,怎么甘心与之同伍呢?人常谓,“安平君,有长厚君子之风”,所以这次我才敢这样鲁莽。
        “阿不解,今天子以礼待天下,群臣却未能诚心地忠于天子,反而遇事退让,使国家无能人可用,究竟是谁的过错?”也是依仗着他一向的君子风度,我不客气地发问。风也不来打搅,我貌若恭敬地偏首倾听,其实迫他作答。
        安平君·子槐
        魏阿语调平平,但话中传递的情绪并不难体会。王的疲惫和无奈夹杂着春风中势头仍盛的寒意,也在我的肺腑之间爬满,胜过了一切严厉的责问。若斯言出于天子之口,我当即便要跪伏在地,以输肝胆。王不见我,也许也是想免除这些言不由衷的自白吧——他一贯不愿意听臣工或慷慨或哀切的陈词。又或者,只是已对我大失所望,有的话也不必当面讲了。
        其实,那日王长久的沉默又未尝没有显露出“伤怀”的意味呢?我随着魏阿走向偏僻处,冻风几乎不曾变,步履也如彼时摇桨的动作一般缓慢,戴着镣铐似的。我情愿将自己视作戴罪之人。
        于是对他的这一拜,我也丝毫不自恃,回以有些过于谦恭的一揖。这样的举止在旁人看来,可以说是有违尊卑了。可看待魏阿,怎能只将他当作王身边的仆从,或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大夫呢?他何时是代王而言,何时又为己而言,有谁能分辨清楚?也许本也无甚区别吧。
        “群臣不忠,自然是群臣之过。然而……‘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
        话一脱口,几分讽刺乃至埋怨的意味使我本便维持揖礼的姿态变得更加顺服,我侧过身,足尖向北,也如他那样恭敬地偏首,仿佛面对的就是天子。
        内史·魏阿
        我曾在学宫撞见大司徒卿严厉地训斥太子,他说,佞者多不仁,为臣者,巧言令色则误君事,为君者,致饰于外则误国事。那时我看见太子脸色赤红,也不知是否真的将这个道理记在心里。但我却将这几句话作为审视群臣言行的尺寸,每当他们壮辞慷慨或涕泪交流时,反而更专注得观察他们微小的举止,好评价这些情绪,究竟是出于仁礼,还是不可与外人道的私心。
        我将他佯装恭敬的姿态看在眼中,很自然想到那四个字,巧言令色。
        “依公之言,那今国无能人可用,是王不够仁,还是公敬不足呢?”我仿佛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余光向着他同样的方向,微笑着说:“可见,王道若止于仁,群臣不忠不敬。”
        到这时,我已有些厌倦他的谦让和善。幸而有日光顺着瓦逢泻下,那些参差的影子终于将他的面向王殿的脸遮住。我想,王不必应付这样的狡辩和伪辞。
        “朝上的事,阿胆敢妄议,却总是要叫人耻笑。”我微仰起头,正看见几只鹊在早春的冷风里或停或飞。我向他指着其中一只,“不过闲时,我总是观察宫中的一草一木。比如那几只鸟——您看那只,明明爱惜翅膀,整日勤于梳理羽毛,却生得很胖,也飞得不如其他的好。”
        话刚说完,只见那只整洁的鹊,颤颤地抖翅,才飞起一点,又重落回瓦上。“不勤勉地练习飞翔,一身羽毛也成为负累。世上竟有这样的鸟,阿不解,请问您知晓原因吗?”
        安平君·子槐
        他不依不挠地追讨答案,要逼我服罪似的。但以他的聪敏,岂会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呢?我不禁叹息,为这宦者的忠耿而感到自愧。分明是我弃为人臣的义节于前,又怎么能反过去指责王道有失呢?诚然,在如今的大申,君不自正,臣不自守,然而臣的过失既在于不能克己,亦在于不能匡弼,对于忝居相位的我来说尤其如此。我岂可这样为自己开脱呢? “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王之所求合乎王道,臣之所求却有违臣道,使王的厚望落空了。
        但话已至此,我也不宜再说什么。狡辩或是坦然地认下都不可谓妥当的回复。我只好缄口,任由那句“不忠不敬”在空中飘散开来。
        我与他端整而平和地对立着,各自的目光也十分礼敬地错开。然而,周围的气氛却始终凝重。日影伺机涌过来,淹没这僻静的一隅。孕有风雨的团云也沉沉压向我们的头顶。我心知他的责难不会止于此。
        听了这一番话,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那里的确有一只硕鸟在蹦蹿。讽喻的意味实在太过昭然,令我无从回避。我沉默了许久,等到两袖中又有风在鼓动,才面向他说道:“这样的鸟,未尝没有苦衷呢?它在屋檐下受到庇护,又因宫人的眷爱得以饱食,日久也难免忘乎所以。它的负累只是那一身羽毛么?若是它能自省,早日远飞,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内史·魏阿
        那几句饱含讽刺的话一出口,我便开始后悔。我实在是逾矩了。何况,今日我本是来传递王的想法,将自己的恶念趁机脱出,实在既不明智又有损王的威严。
        果然,他久不开口,我不知他沉定的面容下,是否有一点被触及内心的尴尬,但我相对他站立,不仅不感到兴奋,反而十分紧张。我很清楚,口舌之战只能是辩士获得关注的手段,却对实事毫无用处。此番王希望能说服安平君打消退意,我恐怕要有辱王命了。
        “您有所不知,它在还是幼鸟时,曾经努力地讨宫人欢喜,因此确实能得到更多关照。只是,若这只鸟真将这些关怀当做负累,那些宫人该怎么想呢?”
        我心中已不再对这次谈话有什么期待,所以当他仍负气应答,我也不再迂回:“无饥无困,没让它长出更强健的翅膀,反而虚荣地修饰外表。本应更无忧虑地向更高处探索,却因倦怠和傲慢团缩檐下,在梦中寄望远方,实在是愚蠢啊!”
        我收回视线,也不再留意他的面色,径又一拜:“阿实在是耽误您太多时间了。王令我告诉您,春风还这样凛冽,若您实在有要事,也无须当面呈递,一封帛书就足够了。”
        也不等待他的答复,我起身直接回往正殿。我听见身后的喧闹的鹊声,难道真的有如意的征兆吗?我不知道,能替我解惑的,只有明日王收到的简帛了。
        安平君·子槐
        魏阿强硬的态度使我颇觉惊讶,敲打和讽刺仍不足够,他这是非要将我推到哑口无言的境地了。我退让一分,他便进逼一分,回过头与之周旋,却又不容我辩解。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即使听到“讨宫人欢喜”这样近乎侮辱的话,又或是语气强烈的“愚蠢”一词,除了默然拭唾,也别无什么反应。
        然而,我却不禁疑惑,这一切真是出于王的心意么?宽和仁厚的王,无可奈何的王,何以遣一个自恃忠直而近于刻薄的宦者,如此不加顾忌便向我发难呢?兰池之上,他连一句直白的责备都不曾明示,难道我连日来的请见,真使他寒心到了这地步么?
        屋檐上的硕鸟几度受到一只小雀的惊扰,终于忍不住张开翅膀,发出尖锐的叫声。此情此景,难免引起我的不平。但一想到不远处的宫殿之中,尚有一只不能飞不能鸣的孤鸿,自惭终究成了心中仅存的余音,使我垂首长叹,纵然深感受辱,也还是对着离去的背影拢袖一拜。
        言已至此,这封帛书上还能写些什么呢?也许我辞让的心是太过急切了。
        转身之际,我又望了眼那处鸟雀聚集的地方,只见一只青黑的鸠也落到日光底下。我想,这大概便是上天予以我的指点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如今,确实还未到我该倦鸟知返的时候啊。
        ——结——


        5楼2018-04-06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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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不逞我志。
          元和六年
          太子·子敬
          车快驾临先生宅院的大门时,我按住车夫的手,示意停车。那车夫递来绥绳,我才握紧便探身而出。适逢起了一阵秋风,顺将雁声刮来,我一抬头,只见它们裹着云,不知要南迁往何处。
          是去丰、魏、齐国,还是干脆到最南端的郦国呢? 或许再归来时,都不是我申朝的鸟了。
          思绪至此,我的脚下竟因此凝滞。再抬头,只见太师门前迎侯的小仆露出惶恐的神色,我快步到他近前,只道:“我忧心太师的病,不知先生今天好转了么?”
          “太师……”他欲言又止,匆匆就转过身去。我也随着他匆匆迈进大门,一望堂前的楸树也纷纷落了叶。
          端伯之后何有能天下的能臣,平叛诸侯的愿望便再不可期了吧。我只盯着四面凋黄的叶子,突然想到《哀郢》中的句子,一时心头大震。而此时,我已来到府中最深处的那扇木门前。这门只是虚掩,室中,那面带病容的老者已显然等候多时。
          “在途中遇到几位自称是从魏国逃来的百姓,于是来得迟了,还请先生原谅我。”我望着他在病中仍不苟端坐的身影,有一股酸涩从肺腑中腾起,强忍泪意,竟面朝他一拜。
          端伯·子说
          商风起于草莽,一路染红山枫、吹透秋水,止于我堂前时,仅够稀稀落落撼动些黄叶。正如这天下熙熙攘攘,我却离局已久;仅靠缠绵病榻,又如何能再改变些什么呢!然而是时,思及诸先王,仍会伏案涕泣。我半生过得算是顺遂,内政也都稳当,然而在我不能周全之处,天下如何能轻易制衡呢?诸侯何时成为大患的,我若不能顾及,接下来是靠王,靠子槐,还是靠储君?
          这高堂着实太静,病衾也着实太冷。于是改换姿势,撤了凭几,端坐冥思,等那个该来的孩子。那孩子啊,年轻是他最大的锋芒,也是他的软肋:少年人的惊世之语,是鸿鹄的鸣叫,相应地更受瞩目,也免不得虎视狼顾。许久,正是他来了。
          “君以百姓先,储君啊,看来你没有忘。”我声音发涩,“国兴,国衰,皆不能使百姓温饱、免于流离之苦,是臣之过,臣如何能罚储君。”我双眼又亮了亮,消瘦的颊上也有了些许带着期冀的牵扯:“储君有仁心,是否愿以仁心待天下?”
          哀莫大于此。以仁治,以宽厚治,天下应当归服。今诸侯倾轧,我并非不知道这个中原因;可若要强以武力伐之,又岂是先王愿意看到的?
          我拖着病体,不得不领受他的大礼;也回了大礼,便久久不能起身。
          太子•子敬
          我早已明白,今日的一面,我是要多听先生教导的。可当我真的置身这座萧瑟的庭院,只望着太师稀疏的霜鬓,便不自觉的止言了。
          我只得静静地聆听,直到老迈的声音逐渐融入冽冽的秋风。先生教我,圣人之所慎也,齐、战、疾。我的父亲正是信奉天神的人,而仲父曾不能谨慎地看待生死。我循照他们的经历,开始明白圣人的深意。然而,我同样在史中读过祖父在战场的骁勇英姿,却屡屡被斥责鲁莽不仁——但为了苍生去隐忍姑息又怎么样呢?我深知那些眈眈相视的诸侯,和摩擦冲突下不能生息的子民。什么是“慎”呢,我实在有些糊涂了。
          “诸侯不仁,因此饥民流荡,申国境内常有饿殍。敬不明白,诸侯叛,天子不能起兵而御之,这便是仁吗?”想到这里,我有些愤愤。等到为臣为子的教诲重重地响在耳边,我才急忙缄口。
          我有些汗颜,又被这浑浊的眼睛,谆谆地望着,才想起要伸出双手将他搀起。只是随后的话,就哽在喉中。
          端伯·子说
          风稀疏地从窗外卷入,将室中一角低低的烛火吹淡。上下四方无不漫溢的光芒,此刻也渐渐变得细微。我无法想象,这曾普照四海的列王之仁,若崩于一旦,将会如何?
          席渐已温了,指梢这才有些血色,从广袖里伸将出去,与储君坐起。
          “储君啊,君王之仁,是想天下人所想,急天下人所急。天子除奸,并非只有那一条路。”我垂眉道,“战端一发,募兵、课税接踵而至,储君该如何让天下人满意呢?”
          仁是理想,抑或是虚妄?我想了数十年,也未能在实际中寻到答案。但我知道,此地曾是先民眼里的理想乡,不该、也没道理退回以战止战的模样。眼睑处微微有汗,渐氤氲了双眼——以我的老态,思与言之间可能真有些钝了。胸口闷痛,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好容易镇定下来,眼也花了。喘了口气,慢慢道:
          “臣这几十年所为,不过是令君主亲贤远佞、惩奸扬善而已。外事能化于内,内事能消弭于制衡之间。否则以兵戈相向,则黎民失散,诸侯不能立国,君也失信于民了呀。”
          “这就是储君想要的样子吗?”
          太子·子敬
          我不知道,这案上昼夜不熄的蜡烛,是否昭示着端伯恒久未变的拳拳之心。只是草木零落时,风吹动烛影也飘摇——他勉力支持了半生,终于也身入残年。
          诸侯溃败之时,天子失心,民不聊生,这便是我想要的吗?我的思绪仿佛也随着他缓慢的语声滞塞了。恍惚间,我眼前又浮现了大司徒卿在学宫讲学的场景。那也是在万物衰败的秋季,他刚从王宫返回,就十分疲倦地对弟子们说:“王岂止在忧虑呢?如果一战便能肃清叛乱,使诸侯诚意拱北,那为何不战呢?王不能决断,因为兴兵则多徭役,杂征会滋灾祸。王是仁厚的君主,而用诸侯的献纳去平诸侯,也是遗害后世的。”
          或许是他们眉宇间的抑郁过于相似,先生抚胸低语的样子竟与葛卿重合。除了政见的差异,他们对申的热爱,从没有两样。我难免有些眼热。“敬实在也明白您的用心。只是,放任而不惩戒,诸侯同天子的间隙,并不能消弭。”我这样说,但近日逐渐生起的执着已重新按回心底。好像现在的时机,实在不能冒进,然而就毫无办法吗?“敬无能,请先生指点我。”我倾身向他敬奉案上早留好的白水。
          端伯·子说
          微微向前倾着,仍为保持端方模样。往昔,我还有心力教导储君;病笃之时,却连思考推敲的力气也剩不下几分。额前发烫,周身虚冷,嘴唇也渐有些抖,趁还能端耳杯时,谢过了他递来的水。
          凉水多少让人清醒,也好像浇凉了最难按捺的少年之心。
          “天下江河改道,每年水势是大不相同的。第一年至深,瞬息千里,有大开大合之势;往后数年至广,若有波澜,也决不可自毁堤坝,强令其改骝他向。变是应当的,却要能审时度势。”
          “昔六国大乱,先王立功业于当时,是能顺应大变的雄主;今未到破立之时,万不能贸然图进。对待诸侯,弱者则擢,强者则抑。弱者愈强,则强者愈惮。二者相争,皆急于眼前功利,不能觊觎宫掖。这才是制衡之道。”说到最后,难忍嗓子枯干,猛烈咳了一阵,又觉得眼眶红热难耐;不知是忧愁还是悲绝,忍不住涕泪齐下,叩首道:“臣已经太衰老,恐不能再助王上与您平天下了。”
          太子·子敬
          他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身子也佝偻着,但在我耳中却声声犹如响雷。我看着他全白的须发、垂落的涕泪和发红的脸色,仿佛被定住了一样。直到他俯身叩首,我匆忙扶起他,手中的一把瘦骨终于使我有些清醒。
          但我只能默然,正如他声嘶力竭地规劝,我此刻的沉默丝毫不是故意摆出的样子。我何尝不知如今并不是平服诸侯的好时机呢?“时不逞我志”,我只是不愿去消磨志向,更不愿目睹申国的衰落而毫无作为。
          “先生……”,您当初怎么甘心的呢?后半句我未问出口,只随着滑落的泪没入一声叹息里。我感受到他被隐藏在浑浊双眼深处的不甘——或许被疏远放逐并不是最深重的悲哀。身在高处,却因为现实,不得不将对国家的忧虑关切全隐忍在心里,我实在想不出更为怨苦的生不逢时。
          “敬已将您的话,都听进心里。”我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我实在不忍再使他激动愤怒,罕见地低头垂目,靠近他清晰地吐字,使他能听见我的承诺。朝臣总认为我专断自傲,但身为储君,又多有几人比我更牵挂国祚和苍生呢?一旦申国倾颓,我所有的愿望和理想,又将附于何处,我唯有向时机屈服。
          “您实在不必伤感,申国有志气的人才永不会枯竭,天下平定,诸侯咸服的一天不会很远。”我安慰他,亦是又一次说服自己。
          端伯·子说
          对君主有过的期许、对申国有过的抱负,无一不在夜深不寐时的兴叹里消磨,又在初晨朝圣的日光里一步步燃起,周而复始。我之劳苦,是使平常人、庸碌人、追逐功名之人能享一个太平的盛世。天下本是心怀理想者的天下,但人有寿限,他们比庸碌之人更快逝去,因此才有世人眼里的“苍天无眼”。
          我以此来说服自己,使自己不至不甘于现实,也使旁人不至怜悯我。否则,我亦见过红了眼的、将炽爱转为遗恨的郁郁之士,于国于己,都得不偿失。“臣惟愿储君心中常怀喜乐,纵使为天下忧思,也能无嗔无怨。并非是有什么捆住了您的手脚,而是天意终在我大申,储君不必争一朝一夕之功业。”
          我重新叩首,这回浊泪已藏进眼角:
          “愿大申国祚绵长,河清海晏。”
          后来的事
          端伯的病来得很凶猛,使他几天之内便再不能离开床榻,但直到元和七年正月,他才在睡梦中薨逝。因为拖得太久,他的去世反而出人意料。像一直濒临决口的堤坝,在汛期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坍塌,这个变故又使所有人措手不及。连沉迷在自在世界中的王,也因这个消息震惊得沉默。但没有人敢胡乱猜测天子的想法,因此,即使这根支撑申国局势的脊柱一朝折断,群臣中仍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无论持重保守的周派重臣,还是个性飞扬的秦派领袖,除了悲痛和哀悼,都不表现出更多的情绪。就连一向自傲刚直的太子敬,在得到了更多权力后,反而变得沉默温顺。在每一次天子参与的小朝会上,无论公卿因政事争执得多激烈,他都像他的父亲一样缄口不言,至于从前主张的关于诸侯的事务,更是再没有被提起。也正是在众人都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后,安平君子槐却突然向天子请辞相位,这件事发生在元和七年三月初。更出乎所有人料想,王竟然允许了子槐的请求。几天后,王的伯父子周被召回䧿城。正值农时里的惊蛰节,王畿内酝酿的暗涌,也迅速喷薄而出。


          6楼2018-04-06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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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一炬,百鸟无巢。
            元和七年
            内史·魏阿
            面对久违的日光,我有些恍然。站在鹊宫最北面的殿宇之下,寒风尚还凛冽,但木檐瓦上久积的冰柱已开始融化。端伯病逝后的第一个春天,即将在立春后的二十天后,像老牛般缓慢地走来。
            而申国上下仍未从积日的雪灾中回神,王畿内的形势,更因执政的离世,显得暧昧不明。激进者却并未因为水浑而止步,较为温和的谏议,已被识大体的公卿截在宫门外。但像昨日那样的帛书,他们是拦不住的,便只有我,冒着一死的风险,从王的眼前,将它们挪开了。
            那封列举太子敬数条罪状的文辞,正是与我同为内史的韩阶亲自呈入王殿的。我想起那位平素高傲有文采的青年,不禁摇了摇头,在这样的时候做出如此冒进的举动,恐怕是举荐他的大臣,也料想不到的。他虽倚靠着周派,却实在太有主见,对于自己勃发的私心,也太不加掩饰。
            我低头,很慢地走在贯穿南北的宫道上。我知道,王今日要召见小司寇,向他询问灾天后农务的事宜,于是特意托词离开寝殿,期望能先同他巧遇。
            “王尚在寝宫,阿想同您说几句话。”果不出我所料,茫茫的雪地上,着玄裳的大夫便十分显眼。我远远相迎,朝他作揖,目光却很坚定,丝毫不留余地。
            小司寇·公叔纶
            今冬尤冷,雪较往年更加厚重,甚至于出现了积日的雪灾,使人为农本之事更为劳累。好在,这场大雪终于随着元和七年的到来渐渐停了,日光从渐散的云层中透出来。但早春的日色虚有其表,模糊的一轮昏黄冷冰冰地挂在空中,未化尽的雪片沉甸甸压在庙堂的屋脊上。
            我缓慢地随着引路的内侍行走在冷湿的雪地上,每一步都翼翼地落稳。端伯的病逝不但增添了更多事务,而且障住了更多人的眼。这种时候,更需要行得平稳,才好在模糊的时局分羹。
            忽然听到有人唤我,抬头时便看到王亲信的魏内史。我微微地笑,慢慢地走向他,还施一礼。
            “内史请讲。”
            天子最亲信的人往往知道更多人所不知的,有时他们微小的言辞可能就出于王的意愿。这时候,这更是不能够忽视的。
            内史·魏阿
            能在不惑之年被拜为中大夫,就算是承蒙祖辈庇荫,也算朝中鲜有。我谨受下他的礼让,面对他端正谦和的神态,竟生出这样的感慨:果然能有所建树的人,从不会在白日之下留下丝毫纰漏,以免落人口实。
            所以对于小司寇,即便是王,也只能将一些事当做从未察觉。
            “阿本不该同您私下说话,只是王昨日因一件事动怒,一直到夜半才能安睡。故而您此时前来,王恐怕还在小憩。”他的谨小慎微是其一,比之诸多或年老或有归隐之心的臣子,王最看重的,还是他尚愿为申国谋划的心意。安平君的退志,已随着端伯的离世,再次悄然破土。就算王再召还自己的伯父,能共担申之安危的重臣又有几人?因此,我不敢随意替王迁怒,只是从旁试探,看他是不是真对韩阶的举动,一无所知。
            “王很久没有生出这样的火气,只是那卷帛书,太令王震惊。”我又怕他真的一无所知,因为冒险前来,更多是盼望他能对年轻的后辈,多以鞭策。于是我继续低声说着。引导他的小侍早已默默离开,这些话除了我们,便只有往来的寒风听得见。
            小司寇·公叔纶
            我心中一动,隐约猜出他含蓄的所指。年轻人踌躇满志是好事,但他们往往过于气盛,不能依据时局做出正确的决断。我本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前日在廊下看雪的时候,细雪纷飞如落花,有冒雪而来的客人借着酒意与我闲话,他无心地谈起宫中的秘事佐酒,却使我险些拿不稳千钧的酒樽。
            我自然地皱眉,表示对大王身体的忧虑。为王担忧,是臣子的本分,但魏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隐含不露的锋刃又何止于此。
            “是纶的过错——还望内史多劝谏王保重身体。”
            因为寒冷,我把双手拢在袖里,合拢握紧,沉声接下他的话,谴责那封不明事理的帛书。
            “这样僭越的狂徒,实在应当教以管束。”
            双手交叠,我微松皱紧的眉心,从话间的白雾中端详他的神情,尽量平和地问他:“究竟是怎样的帛书,至于王这样地动怒伤身。”
            内史·魏阿
            他神态自然,好像一根未觉风动的苇草。若王与我没能意识到一些近人的异样,倒真能为这样一派忠介谦逊心生感动。但我一路的沉思,已使我从开始就不对他的坦然多抱期望。我便也模仿他微锁眉心,忧虑地谴责:“正如您说所说的,单是轻狂也能容忍,但这样狂妄,便一定要严厉管教。”
            说到这里,我又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怜悯,“但他毕竟与阿同为内史,素日的情分也叫人为难。尤其是,为宦者难免时常有漂泊不定之感,除了王,最亲近的,便是共为王谋事的人了。”我这样说,未免是用自己的残躯,逼他表态的意思。无人不知韩内史出于小司寇门下,那他的作为,比之我这样鄙薄的奴婢,又怎么样呢?
            “王也因此为难,于是更加恼怒。您知道的,王总是太关怀臣下而苛责自己。”话点到这里,我也心知再不可多谈,于是一转话锋,将对谈引向另一端:“唉,还有什么事能使王如此动怒啊。作为天子,总是时刻在为百姓劳神。如今朝中是这样迫切的时机,回神却发现,自己家中也是许多麻烦,难怪又惊又怒啊。”
            我的叹息就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寒风里,只希望这些斟酌很久字句,和他们不是相同的命运。
            小司寇·公叔纶
            他步步紧迫,不肯给我留下丝毫的余地。这固然因他有王的信赖在身,却更多的因为韩阶难以弥补的过错。这过分自信的年轻人自以为能臣诤臣,冒犯天威而上谏,有更高的图谋。然而他却料不到,他自以为的昏昏之众,其实都对他愚蠢的行为冷眼旁观。他更料不到的是,还得有人为他收拾他一股脑倾出的这摊烂局。他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可以高飞,其实才低低地掠过尚未完全解冻的河面。
            “原是这样——年轻人总是太冲动,不懂得谋划时局。”
            我摇摇头,批评与他共事的内史。
            “到底他没有阅历,不明白王的苦衷,不明白内史的一片苦心。”
            或许我举荐的人才并不完全合适,但慢慢地雕琢,总比弃之不用要好些。
            “他是有能力的,只是还需要我们假以时日慢慢教养。”
            我朝他轻轻地揖了半礼,面色郑重。
            “还要辛苦魏内史了。”
            内史·魏阿
            大约是积雪的映照,这一片布满浓云的天,也显得有些明朗。就像我听完他的话,先是沉默,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意:“阿哪里担得起一句辛苦呢?您说得不错,幼苗难免有弯折的地方,只要仔细地固定扶持,还是能有望长成参天茂树。”
            这些都是违心的话,却已碰到他所能承诺的极点。不论王如何开解我,安平君毅然要离开王都的做法,多少与我当初的冒失言辞,逃不开联系。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小司寇的言行再圆润油滑,我都只能装作体会不到了。
            然而,王要的是一位进退得宜的内使,并非忌事畏缩的懦者。我从未忘记私自同他会面的目的——偏是来了一阵卷席积雪的寒风,脑中突然闪过劝说的办法。我于是稍拢紧衣袖:“即便是如鹏鸟一样的大船,在狂风中也难免飘摇吧。所以船上众人一定要齐心协力,否则大船倾倒,谁又能在海浪里独善其身啊!”
            “尤其是身负掌舳职责的人,您说是吗?”我直望向他,眼里充满恳切。
            小司寇·公叔纶
            他言辞恳切,句句都透出为社稷劳心尽瘁的心意,叫人觉得他是一个为君王家国着想的忠臣。然而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热忱掏出的一片肺腑,我不得而知。我舒缓了神色,附和着点了点头。
            “纶明白,每个人都要向着同一个方向竭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大船才能在无涯的南溟航行。”
            如今的局势正好比波涛汹涌的南溟,端伯病逝,而子槐迟迟未接任冢宰。究竟王是真的会将更加沉重的任务委以太子,还是会另觅贤才?我正想到曾在耳旁的细风,忽有一阵突来的寒风,我连忙拢紧了外氅,捻须应道。
            “内史一向是肯出力的人,纶向知内史之辛劳。”
            这些不耗一文的称赞之词,无伤大雅的时候,我是从不吝啬的。饥饿的人自然是想分羹的,但煮羹的锅挨着柴火烧得滚烫,是绝不能接近的。对上他的目光,我同样恳切地回望着他。
            “是啊,每当我看到陛下为社稷宵衣旰食,纶都颇有感触。”
            内史·魏阿
            诸公卿于人前伪饰的大义,从被命为内使的那一刻起,我几乎每天都要看无数遍。大概是今天的北风太冷,小司寇这番堪称模范的谦辞,竟让我感到一阵心寒。或许王比我更早认识到,即便是湍流之下,站在两岸的人,也总能安然听风,哪管那水中有没有人将要溺亡!所以他杜绝视听,在旁人眼里,做一个一心去寻道之真谛的昏君。但王终究是水中的人,顺风时,他还能假装心在岸上,一旦逆风,他就比不过那些真的脚踏黄土,却满口道义的臣子了。
            “王的辛劳,阿再有心也不能分担一二,风雪之下,还需借肱骨之力以共济,才能迎来春天啊。”我又朝他肃拜,任凭风将外袍吹翻,露出其中灰色棉里。正如我已将真心对他剖开一半,可他的心呢,只有天知道。
            “您所选举的贤能,王从没有不满意的。可王最能依仗的,还是您这样懂大体的人,万望您多加留心。您明白的:林中一炬,百鸟无巢。”我深深地望他一眼,终于要转身离开。朝内朝外的人,连我也说不清有多少是经他之手被安排到王身边,但我知道,他们都有勃勃的野心,一如我眼前这位满口忠言的介臣。
            小司寇·公叔纶
            他一篇忠诚炽热的言辞,究竟是出于对申的热爱,还是源于深宫中寻道的君主偶然透出的真意,我无从探寻。但山林中捕猎时,收获最多的猎户往往不是最心急的,而是观察得最仔细透彻的。因而这时我并不急于明确我将立于何处,而是真诚地感激他这一番劝诫。
            “内史这一番话,使纶感触良多。纶当常自省,不有遗忘。”
            是啊,申国如今正是航行在汹涌波涛中的一艘舟船,需要人们齐心协力。然而大司农未必肯放弃他执着的信念,充满野望的太子更不会轻易地背叛他的理想。人们连舟船要去往何处都没有决定,又怎么往同一个方向齐心协力呢?
            我看到之前领我来的内侍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从远处走来,他告诉这位耿介的内史,王命小司寇即时待诏。
            我向内史告别,拢紧了衣袍,迎着萧瑟的北风去应对王的召见。不知道,下一次与魏内史谈话,北风是不是还是这么冷。


            7楼2018-04-06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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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元和七年
              嫔·严姬
              前几日大雪连绵,撒了王畿无边银白,至昨日初霁,融雪解冻,却是昼冷宵寒更胜前日。我差人去唤子满来,又怕他太冷,让多备了火盆放在殿中,便一直坐在镜前未动,审视着镜中的容颜。
              “您配这支,极美……”
              侍女跪坐一旁,倾身,将一支钗送到我鬓边。镜中,那支钗荡了一荡,一片晶亮如水影般的光色跳动在眼角,遮住了微微上扬的睫影,和细短浅淡的皱纹。我轻轻推开那支钗,指尖沿着眉梢、眼尾,慢慢翻转过来,指背划过脸颊,逐渐合拢了停在唇边。
              ——这脸已褪珠光,纵风韵犹在、娇妍未逝,不过是以荣华强撑罢了。
              “咦?”侍女将钗放回时,发出极轻一声自语,我问她何事。她将一个锦盒捧到面前来,垂首俯身,掀开了盖子,“您瞧……”
              锦盒中是一只海棠花,已经干透,手指轻轻一碰,苍老的花瓣便碎成小片,沾在指尖薄薄一层粉,双指一搓,不等去嗅时,便散尽了。那是今年莺鸟衔春来时渡在花上的色,也曾娇媚妍丽,令人心喜,故而采下一朵盛于锦盒,今日忽而翻出,它却已含着隆冬的苦寒,暗淡如斯。
              ——想起藏这花时,正有人在朝中踌躇满志,欲大作为,思绪突地一乱,只觉心中如有细爪轻挠,生出几分烦闷。
              “嘣”一声合上锦盒,侧首扫了侍女一眼,“再去催催……”
              任君·子满
              小童立侍一旁,惊呼道:“您看,庭中那一株花开了。在雪中开花,真是少见。”
              “我早说过,你不必管它,它自然会开。”
              我不曾抬头,只是换了更融和的徵调,琴声自然地透露出一股欣悦之情来。
              “听您的琴声,分明为它高兴,为什么不抬头看它一眼?您捡它回来时,它的根茎在水中泡肿胀了,按常理说,是开不了花的,这是很吉祥的征兆,应该让夫人知道,您说呢?”
              小童兴致勃勃,一串嘹沥的如新莺出谷。我扣着琴弦,平和地答应道:“我不为它脱离了死而高兴。我目睹造化神秀,这才高兴。至于吉祥的征兆,或许吧。”
              小童疑惑:“您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我重新操起琴:“或许吧。”
              “是您赐予它造化,让它免于淹死。倘若多一场雨,它烂在您的院子里,您会像现在一样吗?”
              “是一个好问题。”我想了想,道,“如此,它也会……”
              通传的名报截断了我的话,我放下琴,嘱咐小童:“你把琴收好,它会怎样,等我回来告诉你。”
              我方踏出门,恰好迎来一阵风杂着雪粒,整了整衣,想到母亲殿中应有炭火长春,从夏末至深冬,头一回多少有了点期待。
              待已殿外站定了,唤使女回报。我在一方檐角下,静静地思索:这一回,又将恭听怎样的常谈?
              嫔·严姬
              侍女方才起身,不出几步便折回,垂手躬了身子,恭谨道,“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我回首往殿门瞧了一眼,只觉那寒风呼卷之声,似比方才更大了些,如兽吼龙啸般压在耳边、心头。
              递手臂过去,由侍女搀扶着起身,顺着被炭火烘热的殿室,只听得鬓钗“叮叮”交碰,衣摆“促促”轻响,亲自迎了过去。纵然心头焦虑不安,步伐却轻缓不急,进止雍容。
              他跨殿门而进,方才长成的身姿,是怎样看都不逊于旁人的王子气度——一如白蒿水泽中曾遇过的那位。
              走近了,见他披风带寒而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冽的气息,一面仰头凝着这个自幼乖张的孩子,一面伸手扶住他手臂。手掌是柔软而温暖的,有着与世上任何母亲一般的宽厚和温和,一下下从他发间、肩头、手臂上拂过,扫去那些冰凉刺骨的寒意,“你穿得太单薄了……”
              说话时,眉心轻轻蹙,眸中带着埋怨和嗔意,责备着瞪了他一眼,佯作发怒,叹气,“你这个孩子,最是会让母亲忧心!”
              将他安置在火盆旁坐好,侍女捧了煮好的热茶过来,亲自倾身去端起,不知有意或是随心,“若你父王看到,必与我一般心疼……”
              将热腾腾的茶递他手上,仍是蹙眉,“你们总不懂得父母的痛心。”
              任君·子满
              我甫入殿室,为烘暖的炭火气所挟,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我才发觉,走得匆忙,没有记得披一件裘氅。
              母亲从昏昧不明的内室中走向我,灯烛摇动着,勾出隐约的轮廓。殿门阖上了,掩去殿外苍寒的风雪。
              我偶尔将母亲与雪相拟,该是天地失光时的雪,映着微茫的日光,惨淡地一片白。是干净的,美丽的,浩大的,却难免有着一点岁华摇落的衰弛。
              向往常一般,她惯有着作为人母的亲昵。她扶住我的手臂,要扫去我发上肩头的雨雪气。
              哪怕在宫城中,我与她母子之间,亦没有许多缛节,许多次的谈话,我们不从寒暄问候开始。
              母亲做足了一个母亲的姿态,我不用担忧无话可说。
              我任她拂手,安抚道:“您毋需担忧,儿不冷。”
              这句索然寡味的话语,当然也说过许多次。
              随着在火盆旁安顿下来,接过热茶。托在手中,道:“母亲不必伤神。待天放晴了,我与您一道在湖上泛舟游玩。亲近山色,颇能自愉。
              嫔•严姬
              他毫无忧虑地起坐言谈,仿佛天地间没有人事能惊扰他,我只能强做出笑意,微垂眼睫,好掩饰内心更深的担忧:我方才觉得他肖似父亲,原是想错了。他日常流露出的通透和痴态,分明更甚于王。只是王有忠耿的肱骨和近人扶持,我的子满怎么独自面临四周的风浪呢?
              “那是最开心不过了,只是,再过几日,你又要返回封地……即便你常常往来,但我总是难免牵挂。”我的一腔心事自然不能同他这个孩子说,何况,以他的性子,也一定不想卷入这样的漩涡里。我只得按捺感情,像平常同他说体己话。
              可人常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寻常的母亲,宁可要孩子不自在地生,也不能眼睁睁让他走一条思路。
              “我想让你多在宫中住些日子,你也好多陪伴我和你父王,你可愿意吗?”我也倾身去端起一杯热茶,即便佯装不经意地问询,衣上佩环相击的声音却藏不住我的急切。索性不再克制,伸手握住他捧杯的手,“近来总在噩梦中惊醒,梦到的都是你在封地遇到灾祸,你便当作安我的心,好不好?”
              我生怕他不愿意,因为他曾一心逃离这个像牢笼一样的宫室。那时他才十三岁啊——我咬一咬唇,其实王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吧?何况他还未成年,求一求王,总不是难事。
              因我特殊的身份,其实从不指望子满能承担上天的大任。但现在这么暧昧的形式,谁也不能保证他在䧿城外不受牵连。我只是自私,想着他能在我眼皮下,就能多护佑他一点。
              任君·子满
              母亲为何要将“不开心”矫饰成“开心”?
              她眉目间的憔悴与勉强,昭示着她是一位拙劣的欺骗者;我当然也并非一位好的观众,此幕戏剧,应该由台上传情达意至台下,方才算完满,我却直板地端坐着,仿佛目盲。
              我一手慢慢理着裘衣上的长绒,如同抚摸鸟雀的羽毛:“多蒙母亲牵挂,您费心了。”
              我不懂得,母亲总要做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也不懂得她为什么从梦中惊寤。
              万事皆如前定,我从没有“愿意”,也从没有“不愿意”。在宫中与在宫外,有什么不同呢?我想要见母亲,仍然需穿过层层宫禁;我爱母亲,仍然不能入她的噩梦,尽人子的孝道。我愿来时,便有安车代步,不辞千里;我愿歇时,也能在䧿城外入眠。草席与锦褥,有什么区别?华屋与寒居,有什么区别?多陪伴,与少陪伴,又有什么区别?静海生风波,一叶飘摇的舟中,又有什么区别?葬身鱼腹或是平安上岸,究竟有什么区别?
              也许,母亲以为我不爱这一方宫城。我是喜爱它的,它的斜阳在地上投影出一片寂寂的飞檐的角影,檐下的风铃被晚风拨动时,让人心神宁静。
              我从未接近,也从未远离,就像母亲对我一样。
              我放下茶杯,轻拍母亲的手,安抚道:“母亲愿意,满便愿意。”
              嫔·严姬
              “好孩子。”向来善言的我却在这时口拙,半晌,才轻轻说出三个字。我抬头,只见他雏鸟一样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依赖,我素知他的乖张,所以这颗心,更因他罕见的柔软倍感熨贴。我伸手拨顺他有些散乱的额发,便觉得,心底一直疾转的漩涡也被抚平了。
              但我们母子二人难得的温情却被一阵寒风打扰。一个玄袍小侍从门外进来,还不待我问他,便自顾自地快速说道:“王急召定公周还都,而奴婢亲眼看见,魏内使奉命去取回太子敬监国的印玺。”他不等我再问一句便仓促出门。玄袍,是王身边侍奉静思的人专门穿着的,不是天大的变故,他绝不会冒险来我宫中。
              我心中酝酿着一股巨大的震惊,关于储君,关于王,关于我和我“背靠的大山”,当然也关于子满。端伯病故,安平君势弱,储君和秦派的得势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候,王对储君骤然的冷遇究竟为什么呢?而定公,王的伯父,曾经因坚决要出征诸国的心意而被弃,这时被召回又是为什么呢?我慢慢将目光投向子满,“那就陪母亲住一两个月,等到天暖了,再出宫也不迟。”
              恐怕我那些为人称道的“才”,都随着深宫里一寸寸的光阴消磨殆尽,随之流逝的,还有我同王的默契——他日益冷漠的目光,已使我不敢再猜测他的心思。也罢了,我只想安稳地做一个深宫妇人,如果真有一切被揭开的一天,我现在的安分,大概也能让王多顾念子满一点。
              任君·子满
              我目送着玄衣的小侍旋踵而去,他在母亲耳畔的絮语,难免飘进我耳中。我无意去偷听,于是飘来的字句,只是在耳边拂过,我所倾听与在意的是语言优美的字音。我猜测,那位小侍的父辈并不是京畿的人,他的口音有很浓的卷舌与重音的味道。
              我不关注朝局,但是,王所安排的玄衣侍者侍奉静思一事,我认为很好。他的步履虽然匆忙,却有着贵室中所倚重的轻捷,不会打扰到沉思。
              我平静地一颔首。
              我心中隐隐有着一股预感,我曾经见过的王兄子敬,虽然素来与他并不相亲爱,但他仍然是一位好的人,有兰香之息。这件与他相关的事,也许就是一场很重的雨吧。待到天气放晴,排开雨水后,花下会是怎样的景象?不知道,是否有一种造化为子敬提供庇佑?


              8楼2018-04-06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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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畿野谈·周行
                1、
                一辆马车正在黄沙飞扬的大道上急驶。这是申国最重要的通道,连通着京畿周围的城邑和北面的鹊宫。王的政令自这条大道传向诸侯,而列国的形势也从这里传到天子的耳中。寻常的百姓很少敢直走在大道中央,怕不留神便冲撞了来往传递消息的快马,而能驾马车行进都城的也很罕见,除了王和少数公卿,一般的贵族都屈尊乘牛车出入都城。所以,当这辆车一阵疾驰,甚至激起尘土时,路边行走的路人都在猜测车主人不凡的身份,他们中或许有懂得礼制的,便能认出这驾车上花状的顶盖——那是申王室才能使用的仪仗。
                在封闭的车厢内,确实跪坐着申国太子敬,但他身边,还有一个半卧酣睡的少年。那是申王的小儿子。子敬看着弟弟因为颠簸微皱的眉,犹豫了一下,便伸手就将弟弟揽在怀里。他想,从彼端来的那些“六国遗民”,其实也不光是迂腐畏前的,否则,现在的马车大概仍是四面露天,怎么能不顾忌地和猷这样亲密呢?
                他低头,正要用唇贴一贴弟弟光洁的额头,一阵剧烈的颠簸便险些使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栽倒。他正要扬声询问情况,闭合的木门便突然被打开了。
                “储君,刚刚是我们迎面来的马突然受了惊,您没有……”他正想指责小仆失礼,那小仆也因吃惊而猛地噤声。他看见太子恰好就因颠簸和弟弟吻在一起,而太子自然的神色,没有尴尬,却有一股自得的坦然。
                “这不是寻常的兄弟情深。”他因为而震惊不敢抬头。这时太子敬也发觉不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驾车的小仆,什么也没有说。
                2、
                消息传来时,王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闭目不语,于是那一列玄袍的侍者也都低头沉默,似乎还沉浸在超越死生的思考之中。但他们额上鼻尖渐渐冒出的细密汗珠实则暴露了内心的惶恐:刚才,连一向持重的魏内史都倒吸口气,可见这绝对是反常又严重的大事。可王却纹丝不动——所以到底是未曾上心还是正在酝酿更激烈的情绪呢?
                他们应当感谢与王相隔了一座高台,所以什么也没听到。这桩申王室最大的秘辛,并没有导致动荡和杀戮,只留存在后人所著的野谈之中,也有这点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是申灵王与众不同的最“顺其自然“的想法。
                那些侍从中,有一个最胆大的,曾偷偷地睁开了眼,他看见,高台上的二人中最先开口的,不是忐忑的魏内史,而是最平静的王。
                “依你看,要怎么样呢?”
                “奴婢不知。”其实,身在王身旁的魏阿,虽只表现出了一点忐忑,但他内心涌起的波澜实则已要冲天而去。这不是别的消息,正是最不可告人的王室丑闻。这也不是一般的丑事:时间竟有兄弟法安釐王龙阳君之流的怪癖,而这对兄弟,正是王同余夫人所生的两个儿子。
                “满最肖寡人,也最不适合为王。除了他,寡人就只剩这两个儿子,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了他们吗?”
                魏阿被申王漫不经心的语气吓得打了个冷噤,但为多年为近侍的他,却从王这句话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小事”,他的眼中闪过微光,但他还是不敢猜测王不同常人的心思,“万万不可”,他的语声很局促,最终示弱般地低垂目光。
                “杀不得他们,大闹一场便能拆散他们吗?”近侍的举动,似乎令王有些得意,他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在众人屏息地殿中显得尤为突兀。
                “敬无事不躬卒,不可谓不贤;猷也仁,亲亲为大。这是他们的天性,因为顺应大家心中的正道,所以被人称颂。现在他们暴露出异于旁人,但不损伤其他人的天性,无人称颂便罢了,为什么要执意抹杀呢?”魏阿没能开口,王就接着说下去。待他说完,便闭上眼,重回到惬意的沉思中去。魏阿想说什么,但双唇间的缝隙开了又阖。殿中又恢复静谧,只有邈远处传来缥缈的乐声。
                3、
                子敬和子猷并不知晓宫中曾发生过的关于他们的讨论,但他们也因为被车夫撞破的经历变得更加谨慎。猷减少了到太子处的频率,而子敬对弟弟格外的关怀也在人前收敛。那个本以为命不久矣的车夫,不知什么原因竟侥幸地活下来,甚至还被太子留在府中。他继续目睹这对兄弟的相处:他们仿佛真的退回了一对正常的兄弟,友爱之余,保持着礼貌的界限。若非曾不小心窥视过那份禁忌,他肯定会将侍从间偶然传出的流言当做笑话。
                但接触过死亡的人,总是更加胆小,他从与流出这些传言的人的交谈。只是,当他听说了太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仍然对未出嫁的太子妃怀有怜悯。
                “哥哥要娶妻了,那过不久,也有人要叫我叔叔。猷就不是宫里最小的孩子了。”有车夫会可怜太子的新妇,可同样因为此事,子敬同子猷间浓重的感伤,却不能为外人道也。
                “哥哥不要哭,这是高兴的事。我们总不能走一辈子歧路,只有这样,哥哥为国为民的理想,才有可能实现吧。”他努力替哥哥排解,到最后,也在彼此的沉默里无声落泪。他还年幼,分不清什么是大道与歧途。但同这里的清冷相比,辛大夫的府中正喜气洋洋。
                4、
                元和五年的大婚,在史家眼中实则是太子敬短暂人生的一个转折。在此之前,他是空有报国情怀王太子,但这之后,他所显露出的,便不单止于想法,更追求实际的作为。这一年末,于十天一次的小朝会上,他在公卿贵族的面前,重提伯祖子周当年主张平叛的旧事,并借先王之言,隐隐流露对保守大臣的鄙夷;第二年,他不顾端伯阻拦,三谏王近年来的惰政,并著文暗讽周派诸人的对天子荒诞行为的纵容,直到端伯病故才有所收敛;但这样的隐忍没有持续多久,即便被王罢免了监国的职权,但因为定公子周的支持,太子在朝中的行为仍然十分凌厉:一方面,他当面斥责子槐,说他“空有君子之名,未有君子之担当”;一方面,他由京畿中楚地流民入手,不懈地追查背后的缘由,最终发现竟是主管各诸侯国使者的大宗伯,妄图掩盖楚国屯粮的异动,察而不报。
                “您真的要这么做么?楚国到目前的举动,并没有发展到难以控制的情况,只要以天子的名义昭告各诸侯国,以楚国的处境,发乎不义又没有援助,便不敢妄动。但您执意直指大宗伯,朝中一半的大臣便要受累。这样的后果,轻则使王无能人可用,一旦事态发展,申国便要从内部崩坏。到时您就算向南出兵,一扫楚之气焰,但难保其余诸侯不趁机作乱。彼方秦朝的破亡,就是不能使国民安定的结果,请您三思。”在太子亲自整理一年所查的证据时,子周不是没有苦口劝谏。
                “伯祖说错了,敬所走的便是先贤人探索的大道。周天子也仁,但难以阻止诸侯国倾轧,所以走向覆灭。您也曾同祖父一齐率王师征海内,这样的道理,不必敬说给您听。”但灯下,子敬脸上却尽是凛然之色。他没有听进子周的话,因为他已被自以为的坦途蒙住了眼睛。
                5、
                大宗伯舍小卒保全局的行为,虽然不可避免导致了悼太子之死,但即便是在为子敬平反之后,王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大宗伯出于自保的诬陷,悼太子的言辞一旦公之于众,那申国必定会陷入难以摆脱的深渊。
                严姬在饮毒酒前,曾上书陈情期望能获得王对子满的宽恕。但王并没有看一眼她用血书成的绢帛,而是丢给内使,让他亲自送去给已被剥夺爵位的子满。
                “满岂会留念给他束缚的虚名呢?但他的母亲,直到临死也不明白。姑且让他看一看母亲一片真挚的心意,离开王都之后,能够更珍惜前方的道路。”对于严姬是由小司寇一手安排入宫的身份,王早在子满出生之前便已知晓。况乎又清楚太子同弟弟匪浅的关系,其实对于太子的冤屈,王无需他自辩,也心知肚明。但他已对太子的鲁莽深恶痛绝,更为申国有这样的继任者感到担忧,所以将计就计,一举斩断了所有后虑。
                “臣自知获罪深重,使太子殒命,更几乎导致申国的大祸,此次辞别鹊宫,便再不敢踏入京畿之内了。”定公在归还相印时,也对王流泪剖白。
                “是悼太子自己的错。曾经他也因为炽热之心使万民感动,但后来,他的政见已偏离为国为民的大道,只为逞一己之能。在他心中,黎民的苦痛比不上同异见者较得的输赢。自己丧失天性走向歧途,没有人救得了他。”王没有说话,替他回答的,是身边正色肃容的魏内史。
                6、
                这一天,通往王都的大道,被成列的士兵围绕。往来除了一辆华顶马车没有其他车马——新任的王要经过这条路,去往年终的大祭祀。
                新王子猷已不再是能在颠簸地道路上阖眼酣睡的少年了。“吾子只要时刻不忘民生之艰辛,遵申国之大计,不冲动行事,便驾申之巨车不远离周行。寡人身后也可无忧了。”他想起曾经一起坐车往返的哥哥,也想起父亲临终时的嘱托。
                可什么才是大道呢?他随着嘈杂的车轱声陷入沉思。急滚的车轮仍然扬起黄沙,但四周已没有百姓驻足。


                10楼2018-04-0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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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亮:招募帖中的人设,除了子周、子休、子满已有,其他角色还没能招到。另外严姬皮已经空缺,欢迎来考!
                  考核群:七二一三九四九二零
                  end.


                  12楼2018-04-06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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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楼2018-04-06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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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8-04-07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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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8-04-07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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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叮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1楼2018-04-09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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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18-04-10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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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23楼2018-04-16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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