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港口旁的街道。
　　无数巷道从城区里像河流般伸延出来，把一排排的屋子冲开最后汇流到大海里。唯有炊烟香气丝毫不理会这些界限划分，自顾自地在空中杂糅混合，不断地往灰黑色的烟筒、港口边生锈的栏杆里渗，与这座城市的古老分子挤在一起，给它再蒙上一层历史感。
　　远处的一条街道在拐角处有盏路灯。港口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老旧的货船。有条老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几个人在交谈。他们间要是有什么共同联系，那就是都有个人经过了他们身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卡米尔转过他现身的街角，沿着大道向前走去。他看了一眼那对正在交谈的人：一个劳工正在向他的老板上交今天客户给他的劳金。那个老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带着汗斑的衬衫，却长着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他一把接过劳工手中的钱在手中一遍遍来回拨算，上演着自己最熟悉的伎俩：把钱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夹着最大面值的钞票，两半看起来厚度均等。他把数值少的半边塞给劳工，再完美不过。
　　劳工虽不精于计算，对这样的人也缺乏信任。在他旁边那只专门帮他运货的此时乖顺地站在一旁低着头蠕动着嘴巴的骡子——它身上挂着的几袋行李里肯定有一袋事先塞了些钱进去，一声不吭躲在充满汗臭的衣服里。
　　那他的老板呢？他怎么可能看不穿那点把戏，但他无需亲自动手来把那些不知道属不属于他的钱抢回来。待那个劳工一走，他就转身回到船上去，让他的帮手们尾随其后。不过多久那人就会露出马脚——只要一认为自己脱险，他就肯定会把钱拿出来确认。这时那些四肢发达的壮汉就会从旁边一拥而上，抢走他的钱再打断几根骨头。至于那条骡子，他们可以把它扯到其他的地方去买给其他需要的人（显然是因为它不美味）。
　　但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老板把钱塞给劳工，拿着自己那份走向了船只。劳工牵着自己的骡子走过那条老狗时狗把耷拉着的尾巴竖起来摇了一下。这座城市把他们并入黄昏的一部分吞了下去，卡米尔也不过是这一幕的布景板。
　　他的目的地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哪里都不是。理由这种东西不要也无可厚非，我们只需要知道他就在这片街区里走着，顶着那足以盖住半张脸的帽子。就在他差不多把这里都走了一遍之后，夜幕也降临了。
　　街灯开始亮起，崭新的玻璃罩在这条老街上尤显突兀。船都靠在了港口，一列列整齐地排在岸边。卡米尔拐了几个弯，到达了本次旅程的最后一站。
　　街头的一个酒吧，一个说不上多好的地方。那里面聚集着一堆水手、工人和穷光蛋。虫子的尸体在招牌旁的灯底下贴满了黑黑的一层。他没犹豫太多，直接推门进了去。
　　他显然不是来喝酒的，也不是来找人。如果你此时要问他理由，他顶多就从帽檐下看你一眼，再用简短的语言组织几个字回复你。当然那些都不是真心话，既然如此就让他坐在那里吧。
　　少年对自己必要时在公共场合不被人发觉这点十分自信。酒吧里的水手坐在棕黑色的长板凳上推搡、喧闹、咒骂、高谈阔论，在劣质得刺眼的白炽灯下无数只手伸向桌面的酒瓶。服务员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他们专门去找那些看上去一贫如洗的穷鬼，大多是流浪艺人或者被解雇了的船工。他们粗暴地催他拿出钱，在味道刺鼻的酒杯里给他们倒满最便宜的酒，再去找下一个。
　　卡米尔试图在空气里找到一点熟悉的气息，某种酒香和相关的回忆。当又有几个神志不清的人被酒保扔出酒吧外时，他开始从自己的角落里向外窥视这个地方。
　　当然，酒吧里不止那些人。酒吧里还有些其他的什么人：比如说翘着小胡子在柜台前边数钱边照料生意的老板；满脸倦容不加入群体里在旁闷喝酒的眼圈深陷的水手；偷偷穿梭在人群中拿着破碗在乞讨的小孩子。然后他看见了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帕洛斯。
　　此处应修正一下，卡米尔那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认识他。应该说是：他曾看见那个名字叫帕洛斯的人坐在柜台的另一头。绵延过去的黑色长桌边居然还有那么一个人，暂且不论服饰，单是头发就很惹眼。一种让人联想到古老热带国家的发型，扎着一堆脏辫，用一条头带隔着。头发被这里的灯光漂得又长又白，从背后看去有点像长毛怪。
　　他独自一人坐在柜台的另一边，背靠着嘈杂的环境，用一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速度和方式喝着他手里拿的那杯酒。那好像才叫做品酒，而其他人只是在像喝白开水一样往胃里倒。周围走来走去的影子竟没一个注意到他，那群水手和酒保除外，就连那几个专门与男人商量“生意”的女人也无一留意过此人的存在。
　　对方看似很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在他时不时往后瞟一眼与外界稍加接触的眼神里，望向那堆人抿直嘴唇下垂眼角露出一种清高的、厌倦的表情，十分自然又奇怪。它既不指向任何人也指向了任何人，没有针对所有人却也针对了所有人。
　　卡米尔那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看到过的帕洛斯最接近真实的“侧面”。从今往后他所见的那些东西都如同不复存在过，像海水一样不知被冲到了多远的地方。

　　卡米尔自觉盯着他看的时间并没多久，但对方如动物般敏锐的第六感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环顾四周想要确认，最终目光定格在了卡米尔身上。一个同样不被别人注意的人的身上。
　　那人脸上刚才的表情消失了，并给他换上了一个微笑。那是表示友好还是愤怒？是因为自己的视线或注意力闯入了他划定的区域，于是他在警告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秒内根本不可能看出所有。不论如何托他的福，卡米尔今晚也算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被一个人类看到。他们的相互发现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个仅有两人的平等交易过程。
　　除此之外，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交流的欲望，卡米尔也没把目光再放在过他身上。甚至连对方走没走他都可能没有察觉。之后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他便起身离开。
　　他推开门向另一边走去，再次踏入这如水似雾般充满呢喃的夜色里。在不知远近的小巷里听到了同样不知是否存在的几声骨头闷响和痛苦的呻吟，以及一头动物受了惊的叫声。
　　叫吧，骡子，然后用力地跑吧。他心想。

　　王城皇宫里的早晨总是格外冷清。尽管有不少鸟儿在那一片绕着宫城的树林里此起彼伏地唱着婉转动听的歌，听起来也仅是加重了这里难忍的气氛。因为此处不是集市，再其次是因为大臣们每天早上都要在早餐后到会议厅向国王汇报各种文件，以至皇宫里大部分地区都鲜少人在。
　　雷狮自然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
　　在卡米尔长靴的硬鞋底在皇宫外那条空荡荡的长廊里踏得回音四起的时候，雷狮就站在长廊中央，身子向着另一边。他肯定向着那个建筑物——那座金碧辉煌的城堡，那座无法将它容纳进去的堡垒。
　　就算创世神赋予了这个国家得天独厚无比优越的地理环境、大片肥沃的土地、绵延无边的森林与繁荣的经济，在每一个子民的身上烙下荣耀的印记，但那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没有一寸会是属于他的。
　　卡米尔看也没看那边一眼，径直向前走去。初春早晨的空气依旧冻人，那只能让人联想到明晃晃的刀片、大运河上未融的冰块、深林里能让肺结冰的雾气以及冰冷刺骨的海水。它们配上鞋跟在瓷砖上嗒嗒的响声和白金相间的回廊，就像刀剑碰撞发出的清脆金属声。
　　他看见雷狮向中心城堡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两根手指在空中张开，保持着一个拿捏东西的姿势。卡米尔寻着视线将自己代入雷狮的视角，很容易得出了一个推论：在雷狮视线的焦点里，那座城堡就像被他紧紧地捏在手中，动弹不得。只要他轻轻一挥仿佛就……
　　他知道卡米尔来了，但依旧维持姿势丝毫不动，他不在意这样的动作会被卡米尔看到。忽然，雷狮把手中的空气捏碎，城堡的脊柱瞬间被他挤压变形，房梁扭曲破裂化为灰烬。他把它握在手中，脸上露出不甘与狂妄并存的自嘲式微笑。
　　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能登上皇位的可能性有多少？特别是在他的兄弟们都与国王同聚一堂议事，而他却只能站在此处的时候？答案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远不会。
　　卡米尔打算对此视而不见，他向雷狮微微颔首以示请安，接着他们一同在长廊里走了起来，脚步声变成了一串不规律的调子。
　　“最近下面的情况怎样？”
　　“不太乐观。黑市贸易越来越多，也许除了已熟知的几种手段外，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黑箱操作手段。有些地方还鞭长莫及。”卡米尔呼出的气息化成了白雾，“依我看来，边境贸易的秩序开始失控了。”
　　一排排的柱子投下的阴影横跨过两人，所有的言语都在这黑白之间明灭可见。“老头子那边半点反应都没有，也没办法做出行动。就算我想，谁又能追踪货物的来源和去向？没有人。”
　　“除非到了事态浮出水面，他们是不会关注的。”
　　“那群人向来如此。明知道邻国一直觊觎我们，却还是自认为边境的防守万无一失。”
　　“况且单是现有的问题就使他们应接不暇。”
　　说完这句话后雷狮没有回应，只是照着路继续走下去。再走过几步后卡米尔听见前面传来嘁的一声。
　　雷狮的语气染上了某种强烈的波动情绪。他们早已走过了那条长廊，现在正一步步地向他们的小基地——办公的塔楼走去。
　　“他们总是这种浑样子！什么也不能干脆利落地下决断，都是来吃白饭的？”
　　“我们这边的任务也略显繁重，除港口之外还要管辖其他三个区域。内阁里的事怕是无暇干涉了。”
　　那些人只会将这些琐碎又繁杂的任务交付给他，交付给他们。试图欺骗他们以为自己在皇宫仍有话语权，然后对此美曰“体验民情是打下扎实基础的第一步”——好吧，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也去做一下？其他人只需要负责高高在上，坐享其成。
　　“确实，这边人力不足也是个大问题。他们的烂摊子就让他们自己去收拾，再说我这里这点人数也还不足以……”
　　雷狮没把话接下去。卡米尔在后面点了点头以示回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
　　或许是这样，或许他们需要多一个成员，或许这件事还需要斟酌。关于这个议题的讨论要告一段落了，他们到达了塔楼前，一天的工作即将开始。
　　无论结果如何，那也是以后的事。

　　雷狮的想法以卡米尔意想不到的速度变成了现实。那天早晨他推开门时房间里的三个人看起来聊得很开心。
　　他们开心是因为其中两个在拿这个房间主人的心腹武将打趣——一个除了一身蛮力外再难找出其他优点的大块头，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他对他的主人十分忠诚。他们在聊着关于他看起来像哪种犬类（真不是个好话题），惹得烂金色头发的武将在一旁大喊大叫。这个一向寡言的办公处今天气氛莫名的活跃了起来。
　　随着两扇厚重木板的推开，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向了站在门槛处的卡米尔。原木地板向视线所能达的最高高度望了望，它发现有双人类的海蓝色眼瞳里闪过了一丝困惑。它也许在想：是否要和那个人打个招呼？这样的话他们算是认识？有点牵强。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晓，仅有的接触就是在酒吧里的对视。如果单单是见面的程度，那在他的记忆清单里这样的人多得是。
　　所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对方也是这样想的，他用和善的语气向卡米尔说了句“哈喽”，眯起眼笑着和他挥了挥手，眼底的泪痣被再一次突出。
　　雷狮制止了一旁仍想要申诉的佩利，向卡米尔介绍起他来：“这是我们新的成员——帕洛斯。今天早上刚来不久。帕洛斯，那位是卡米尔，我们的军师。”
　　卡米尔用很官方的语句回答了雷狮的介绍，然后把门关上，走进了那三人中去。
　　“之前与你讨论关于人力补充的事，我思量再三，决定增多一名成员。他是隶属于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雷狮向他说明。
　　“情报人员，为什么想要加入我们？”
　　“之前一直和雷狮殿下有交情，最近又听说他对国王的统治有所不满，我感同身受，便和他一拍即合了！”
　　显然这番话语并不能打消卡米尔心中的疑惑。但现在明显还不是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手伸了出来搭在空中，就等着最后一个人的一击。半不自愿的，卡米尔也将手放在了上面。
　　堆积在桌面的纸张此时飘下来两张缓缓地转到地上，除此之外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洗耳恭听。他们之中穿着最华丽的一个人发话了：“来吧，让我们团结一心，把那些昏庸的统治者和无用的**从这里清除出去，结束这腐朽的统治！”
　　之后随着三声不同的应和声，他们的手掌从空中落下，在从白色穹顶上的天窗里闯入的阳光下划出一条黑色的影子。
　　那应该是要被历史铭记的一刻，可惜见证了这一切的只有一张散发着老朽气味的桌子和房间里所有敛声屏气的书页和纸张，而它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日常依然在照常运转，那时的他们距知道国王重病在身并命不久矣，而雷狮的兄弟都已经在暗自谋划自己的权位这件事情还有一段时间。在卡米尔认知的世界里，一切尚未改变。
　　雷狮空闲的时候会轻装打扮去皇宫外游玩（对宫内宣称视察），佩利则会跑去和别的武将切磋。至于帕洛斯，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除了知道他是一个新晋的情报人员外，他对他暂时一无所知。
　　而皇家图书馆是卡米尔的首选之地。这里有全国上下最丰富的馆藏书籍，上至名著下至冷门，甚至包括一些被誉为国宝的古人真迹和原稿。顾名思义，它只对皇室人员、官员以及宾客开放。
　　今天来到D9区36列的最后一个书架前驻足查看时，卡米尔几日来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的书再次出现在了书架的特定位置上。确认旁边无人经过之后，卡米尔把它从书架上抽了下来。
　　书和卡米尔记忆里几天前的样子并无二致。一样的封面，一样的折痕。当他随意翻开几页书浏览其中的笔记时却不禁蹙起了眉头。接着他把书往回翻去，最后停在了书的扉页。那里有一串用黑笔写的字，那显然不会是卡米尔写上去的。
　　「大政治家：在书架上无意看到这本书，觉得有意思就拿过来看看，这上面居然还有那么多批注，所以你应该也不在意我留言一两句了。（顺便：或许你是拿来研究的，如果耽误时间不好意思）」
　　从来就没有人在他的书上留过言，因为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卡米尔向四周望了望，只看到落地窗外有如蚕丝般绵绵的细雨在玻璃上点出白斑，里面一眼过去全是书架。略加思考后他拿着书返回书桌，握起了笔。
　　「感谢评价。如感兴趣可以拿去看，没想到你在我书上留下那么多批注，虽然不知道你还是否会回复。」
　　「当然回复。我猜这本书不是皇家图书馆的，是你自己带来的？」几天后卡米尔书上的留言在意料中的如期而至。「书中的观点很精彩，稍微查了查：罗德·埃尔罗伊除了这本《君主论》外还有其他几本书籍，他居然还是个小说家？《B计划》你看过吗？」
　　「暂时没有。这本书确实是我从其他地方拿的，你想告发也没用。」
　　「不得了，你竟然剥夺了其他人欣赏这鸿篇巨制的机会！这可是罪恶深重！」
　　「[○ ○]」
　　「↑↑↑↑这是什么？」
　　「翻白眼。」
　　这本书的确不属于这里，这是他从一个二手书店里买来的。原因很简单，皇家图书馆的书不允许乱写乱画，更别说让他在书上画上表示白眼的两个空心圆圈。写完这句话后那人没有再在下面给他留言，卡米尔依旧把书放在原位。他认为对方并不会将它“出卖”，实际对方也确实没有。

　　第二次纸上谈话是在几个月后的某个临近夏天的日子，卡米尔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腐朽与新鲜的气息，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慢慢滋长。
　　下面的新增记录用另一种不同颜色的笔标了出来。
　　「之前查图书馆的进出记录，结果发现你和这里的名字一个都对不上号。我差点还以为自己猜错人了，原来你拿了令牌。」
　　「哈。」
　　他这次的回复也没了之前的如此谨慎。
　　「你倒是自认为自己很聪明嘛。」
　　之后的回复又没了影子。至始至终，卡米尔都没有去确认过对方是谁。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必去落实，好比如你呼吸空气时总不会想着它里面的粒子来自哪个大洲。
那本书最后出现在那列书架的一次，也是卡米尔最后踏进这个图书馆的一次。也不知恰逢其时还是来不应景，当时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他。橘红***灯在高高的天顶上悬吊，投下的光把这里大部分都空无一物的书架映得更像坟墓，更加模糊，上下颠倒。灯光整个溢出了图书馆，渲染着窗外的无垠星辰。管理人员全都在忙于清空这里的一切，把它们全都放进檀木柜子里再运到安全的地方。人影惶乱。
　　而他就那样像与这里融为一体的影子般走过，直至那个还没来得及被收拾的书架面前。
　　「倒是你自己认为自己很聪明嘛。」
　　下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句留言。卡米尔低头看了一眼，嘴唇抿了抿似笑非笑。然后这本书便与他一起走出了这个书馆，两道影子一同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
「彼此彼此。」
　　

　　无聊的日子千千万，今天当然也要算其中之一。无聊到就算有人因此想去找乐子拿把剑闯入王宫指着国王以死相搏威逼他下台也不足为奇（碰到国王前被士兵拉出去的可能性较大）。不过显而易见，就算给帕洛斯一万两金子对方也不可能去将其实践，这种蜉蝣般的想法在脑子里一蹦就过去了。
　　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待在这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圆形大厅里陪着卡米尔整理资料。过程真是冗长又枯燥，帕洛斯不知道在旁边对照了多少份文件，才从旁边高度减半的纸堆里看见卡米尔的帽子。至于他本人，还在那堆资料下面被埋着呢。
　　“……六月十八日第七十八号指令，七十八号——内容是皇家军火库里百分之零点四八的武器储备被调往别处，国王亲自下令，军政处盖章证明……被调往，被调往……呃！”
　　前两个小时帕洛斯还能强打精神帮卡米尔核实资料，到了后面他双眼在盯着满是文字的纸张，思想已经涣散到了九霄云外。就在他想抽出下一张纸接着念下去的时候，手一没抓紧它就落到了地面。
　　房间里的抄写声随之停下，当帕洛斯半蹲下来从地面上捡起那张纸时卡米尔的声音在纸堆后传了出来：“你要是感到疲倦可以去休息，我自己可以接着整理。”
　　“让你一个人去整理我怎么会忍心？我们之间当然要互帮互助了……我是说如果佩利能回来给我们端茶倒水更不错。”
　　卡米尔头也没抬地回了他一句：“如果你想要喝水的话就在旁边，自己去倒。”从办公桌那边伸出了一只手向帕洛斯索要手里的资料。
　　“反正也不急，我们都来休息休息不好吗？”帕洛斯没有把资料递给卡米尔，而是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茶，“我们身为三皇子的亲信，难道就不应该有专门的侍女服侍我们？”
　　“你想让我们现在整理的东西被发现的话，当然可以。”
　　好吧，这还真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东西。国家机密文件，就算它听起来多么高端也掩盖不了其无趣的本质。帕洛斯把资料放在桌子上，顺便帮卡米尔也倒了一杯。

　　“在我想象中我们不应该为了推翻政权图谋划策，亲自出身去到各种内部探清情况，而现在我们居然在这里……整理这堆猴年马月才能见底的东西？”
　　“想推翻政权事先就要收集足够资料。况且，我认为最好的情况就是永远都不要有需要我们亲自动手的时候。”卡米尔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杯，道了声谢。
　　“是啊，永远都不要有比较好。”帕洛斯半个身子挨在桌子旁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感觉卡米尔扫了他一眼，但他选择装作无事发生过。
　　“休息够了就重新开始工作。”
　　“拒绝，我才刚休息了几分钟，茶都没喝完。”帕洛斯把自己的高领往下扯了扯，终于在这略显闷热的天气里感受到了一丝凉快。
　　“如果我现在给你五千货币，你是否会马上蹦到我面前？”
　　“如果你给我的话义不容辞，看起来你了解得我相当透彻嘛。”
　　“过奖，在与你共事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想知道你脑子里除了金钱还能挖出什么。”
　　“……卡米尔，你的嘴开始变毒了。”
　　枯燥也好无趣也罢，这些都仅是于他们而言。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明明外面的界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里却因为某种原因仍一无所知。
　　帕洛斯把话锋一转：“依你卓见，国王最近大把大把地把物资往其他地区调动，并总让一些内政大臣来代行职责，内阁里面是又出了些什么事情？”
　　“权力重心的再度偏移，也许在测试继承人，也许在策划些别的什么，总之对我们毫无益处。”
　　“那这样我们都不知道，干脆叫人闯进去把国王拎过来质问怎样？顺便把他的人头给砍下来，三皇子也可以登基了。”帕洛斯边笑着边用手在脖子旁划了划。
　　卡米尔把茶杯放到一边：“要给予国王最起码的尊重。”
　　“绑架暗杀他不行？”
　　“不行。”
　　“要挟质问他也不可以？”
　　“不可以。”
　　“我可完全不明白必要性在哪。”
　　对方没有接过这个话题，目光稍稍偏向了其他地方。帕洛斯从上而下地注视着卡米尔，但他什么都没说。
　　“你的茶喝完了，现在总该可以继续工作了吧。”
　　帕洛斯直接略过了这句话，继续接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既然不允许去绑架国王，要不去试试去绑架其他的几位皇子好了。”
　　“帕洛斯，”卡米尔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你已经是个快成年的人了，建议你以后能以成熟的想法与我交流。”
　　“卡米尔，你才是个十几岁的未成年人，恳求你以后说话的语气不要那么老气横秋。”
　　帕洛斯不太记得清在这句之后卡米尔用了什么表情来回应他。他没太留意看——或许对方已经放弃了与自己纠缠下去，或许他翻了个白眼。但帕洛斯为自己的回复沾沾自喜，像是认为时机成熟了一般，他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号般的微笑。

　　“行吧，说点正经的，你真没打算过我们应该对其他的皇子做点什么？就算我们在这里策划得如此周密，也总有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时候。”
　　“他们想针对我们？我认为三皇子在宫里的表现还不至于让他们察觉到我们的计划。”
　　“不不不……我可没说这个。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只是说要是现在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皇宫里的大石钟就在这个时候透过墙壁传进来了几声忽远忽近的钟声，配合着房间里时钟地滴答声一起指向了十二点，为上一个时态划开了界限。这间房子里也算是有了点外界的讯息。
　　卡米尔的反应正中了帕洛斯的下怀，于是他心底的微笑咧得更大了，脸上还维持着一副正经的表情。随着一声响指过后，帕洛斯从另一个文件堆里抽出了几张纸。
　　以那个时间点为基准，距离卡米尔脸上能称之为表情的东西消失的时间还有三分钟。
　　距离雷狮众人的计划发生突如其来的改变还有两小时三十八分；
　　距离内阁紧急会议的召开还有两周零四天；
　　而距离这个国家命运的再一轮反转，就在现在。
　　如果你对现状感到无聊，就改变你的周围；如果你想要参与一件事情，就打破原有的框架。向外面风起云涌的世界中再加入一股风，让它随着它们一起在空楼里东蹿西撞，发出鬼哭狼嚎的尖叫。这就是帕洛斯的答案。
　　

未完待续.

　　“……我们都为国王身患重疾而感到深切的哀痛，无比痛心地看到一位昔日如此贤明的君主竟因疾病而卧床不起……”
　　在场的人都表现得得仿佛今天才得知国王重病在身一般，他们可谓是痛心疾首，满面悲容；更有甚者低声长叹，掩面抽泣。唯一没有抱头痛哭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弄脏自己的衣服。若不是两周前得知了内情，卡米尔可能真认为这场内阁紧急会议上的人在为国王的病危而担心。
　　谁又知道站在他旁边的帕洛斯是怎么得到那些资料并做出了那番推测？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几张国王近期的病历单。情报人员。卡米尔在心里默念了一次雷狮初次给他介绍帕洛斯时的用词，情报人员。
　　聚集在这个大堂里的人全都是各级大臣与官员（佩利自愿不参加），皇子们则都被叫去了国王寝宫去看望他们的老父亲。雷狮又要以笑脸去迎接皇兄们的虚情假意，至于老国王，他怎样都不会舍得睁开眼睛来看雷狮一眼的。
　　大堂里全是人，没有椅子。有椅子也没用，它们坐不下那么多的人，所有人都站着。帕洛斯倚在会议大堂的门柱旁，抬抬下巴指了指那个站在地面高了两级的平台上演讲的总务大臣。
　　“他还真能说，不过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也只能站在这儿装傻，那群皇子估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番演讲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今晚的会议重点绝不仅是这种事，国王患病这条消息等他病死了再宣布也不会算迟。
　　“就算如此，你最好也不要在这个地方提这个话题。”
　　“那我们说别的，是炸鸡好吃还是奶油蛋糕更胜一筹？”
　　“这种事没得商量，请闭嘴聆听。”
　　确实，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在两周之前，在雷狮知道了事态变化之后，他就一直在用各种方法向下级部门施压，或者暗中给他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添堵。现在他的兄弟们原本想分割的地产、私自调运的物资以及拉拢的势力都进退失据，也不敢伸张。自从有几张打着国家机密文件的军火调动和地产分割的协议不知为何被泄露出来后，下层舆论一阵哗然。
　　“有句话叫什么？知识代表着阴谋和罪行，无知倒有一定的尊严。”
　　“没看出来你还喜欢看书？”
　　“除掉工作原因，我是一本书都不想看没错。”
　　晚上的光线十分不足，两边墙壁上的烛台被点燃。烛光在他们头顶上摇曳，室内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帕洛斯的视线看去卡米尔的脸被这光映得有点惨白。
　　总务大臣又念了几分钟，之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他公式性地咳了几声，接着抖了抖纸开始读起来：“今晚，我们先在这里进行草率的表态。大约两周之前，我方
　　国边境发生了一起暴乱，邻国的军队以巡逻为由踏入了我国边境与我方军队发生暴力冲突，致两名士兵死亡，十余人受伤。”
　　听到这则消息时众人脸上的表情都轻微地变了一下，但都没什么大变化，毕竟两周前它就已经传遍了皇宫。
　　“近期来，边境的冲突仍在持续不断，我方多次交涉无果。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你们是否愿意为这个国家而战？！”说完他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向创世神宣誓的手势，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慢吞吞地举起了手。
　　总务大臣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第二，若先王不幸驾崩，在保留原有一切的情况下，能发誓没有二心向新王忠孝的请举手。”
　　场下有个不知出于何目的的人问了一句：“现在知道新王是谁了吗？”这句话像闪电一般在人群里传开，窃窃私语的声音开始变多。从人们互相对视的眼神里卡米尔都能大致将他们分出几个阵营来。
　　上面的总务大臣尴尬地咳了两声，解释道：“新王的人选现没有确定。”
　　“没有确定也敢让我们发誓忠诚，”帕洛斯低语，“这不等于在让我们写白纸承诺吗。”卡米尔用鞋尖踢了一下对方的脚，帕洛斯闷哼一声后便没再作声。
　　在议论声平息之后，全场只有帕洛斯一人将手放了下来，卡米尔往旁边瞥了一眼。
　　“情报部门帕洛斯因临时有事不参与本次投票，现投票继续进行。”
　　帕洛斯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卡米尔，随后眼底浮现出一层笑意。话语落下几秒后，他的背从墙边离开，像真有事般缓步告辞了会场。
　　“我以为你会是个不喜欢引人注目的人。”在帕洛斯经过时卡米尔说。
　　对方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之后帕洛斯又与他闲谈了几句，卡米尔都无心回答。至于自己说了什么，按照惯例极有可能是编排了几个句子去应付他。
　　“三皇子殿下被国王漠视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当时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向卡米尔摆了个手势，报告最后的任务终于完成。他却一下子被帕洛斯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刚才问了什么？”
　　“我刚才说，三皇子不被重视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拉长了声调。
　　“这我觉得你知道与否无所谓。”
　　帕洛斯哼哼几声，突然来了那么一句：“总不该他喜欢去那个酒吧真能算是国王讨厌他的理由吧？”
　　酒吧？
　　神经从略微麻木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突触中的递质突然增多。那个酒吧。这个词语在一长串的句子中尤显突兀。卡米尔条件反射般望向了街头的某个建筑，他没想到竟是对方先开口触及了这个话题。潜意识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你那晚为何也在那里？
　　“你这不是已经知道内情了吗。”
　　“我只知道那么点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视线在他和酒吧和大海这三者间游移、无所定处。就当卡米尔准备开口否决的时候帕洛斯抢先一步：“你可别想敷衍了事，我们是四个人的团体，就我一人不知道这不公平。”
　　口腔里打转的话语被咽了下去，这似乎是个并不好拒绝的请求。卡米尔从对方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他另有图谋。这种事告诉他也无妨，他想。
　　“他以前的梦想是去当个海盗。”理所当然的雷狮把那里当成了他的理想老巢，就连佩利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这可是宏图大志。”
　　“但那是他十八岁之前的事。”
　　“看起来国王不太喜欢一个想去当海盗的儿子。十八岁时发生了什么？”
　　“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这就任君想象了。”
　　两人边说着话边从防洪堤上离开，沿着岸边原路返回。帕洛斯和卡米尔就隔了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但卡米尔并不想让它被缩短，所以他一直在加快脚步。
　　说完这句后身后没了声音，卡米尔以为他们间的对话已经终止。道路上人影寥寥，有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从某条小巷里跑了出来，衣服里夹了个包裹，嗖嗖地窜进黑夜。在巷子昏橙色的灯底下还站着一个同样黑如乌鸦的男人，手上还戴着白手套。他们两人似乎刚完成一次隆重的握手仪式，那人模糊不清地脸上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包裹里最好不是卡米尔不想看见的东西，走私货物或毒品，最好什么都不是，也许只是一只烤熟的母鸡。空气里时不时飘来一阵淡淡的海腥味，随着海浪的声音起起伏伏。在经过那家酒吧的时候卡米尔刻意没有去看它，对方也是。
　　沉默在这片区域中刚刚奏响就被帕洛斯给打断：“这就是全部理由了？”
　　“已经是全部了。”
　　“是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在像哼调子。远处浓墨般浑浊不见底的大海与同样黑漆漆的天空混溶一体，整个世界被笼罩在言语和黑夜的罩子里。
　　“我还以为，像你多久没称呼过三皇子为兄长这样的事，也能算理由呢。”
　　所有的音调戛然而止，松动，掉落，破裂，支离破碎。海浪和话语的声音都在此刻销声匿迹。
　　嗒。
　　脚步声停止的声音。
　　几声倒吸冷气的嘶嘶声。
　　“啧……吓人，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
“我投降，我向创世神发誓，我绝对没有恶意。”
“一个好问题，你想想我是如何知道四人团体里仅我一人不知情？”
“没办法嘛：你可以相信佩利的忠诚，但绝不能相信他的脑子。”
　　

　　窗外的鸟吱吱喳喳地叫了一小时，卡米尔也听了一小时。可惜他的笔不能像鸟鸣般如此有连续性，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把周边浸出了一圈黑。他的面前除了堆积得越来越高的参考书籍外，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夹着一声叹息，卡米尔把手一松，笔摔在了桌面上。他将手端摁在脸上揉了把眼睛。一句玩笑话，现在的他堪比是在破解世界十大未解之谜的科学家。不过这样的场景被宫里的大臣看见了，也肯定会被议论成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
无论是梦想与大人的意愿相违的皇子也好，还是因接纳皇族的私生子而不惜与父王反面的兄长也罢，卡米尔都打算把它们一并收纳，并当成自己的责任。一个乍看似乎十分伟大，但实际上毫无道理的逻辑。就算不久前被某人质疑雷狮的能力及自己这番话语的忠诚度，他也不以为意。
　　某人就这样把自己锁在了原地，锁在了这个王国中，近乎固执地成为雷狮梦想的踏板。这是他十五岁之前坚定不移，之后也将一如既往的执念。
　　但现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点裂缝。某个在他印象里一直颠倒的人，他无法将他存在的画面前后连贯起来。
　　那人就像这座倾斜的城市里一盏倒立的灯，在水洼里倒映出无数张不属于任何人的脸。他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注意力被紧紧地攫住、固定，无法松开。
卡米尔的目光扫过一层层的书架，思考导致他的时间轴与外界出现偏差，他正试图把它重新修正回来。意识只有一部分抽离回了现实，感受着的不同时间维度的落差让他很不习惯。
　　因为他坐在了平时习惯的那个位置，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本书。但几秒后他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书也没顾得及合上就抓起了雷狮那借来的令牌两步并一步地直奔向一楼的前台。
“……抱歉打扰，我是三皇子雷狮的下属，我现在急需近一个月来图书馆进出人员及借还书的登记。
　　“是，第四层，”
　　……
　　“国家地理典藏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