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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要杀的是她雇主的亲弟弟。
她从外套里掏出手机,大方地打开相册给你看。你看到一张窥伺视角的抓拍,画面不是很鲜艳,却能看清是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同龄男人,侧脸带着很爽朗透彻的笑容。那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你怎么也看不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试探地看向她,她的脸色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是玩笑还是事实。你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因为隐约忌惮起了她的真实身份。她的直觉准得惊人,居然从你的沉默里揣测出了你的不安。她收起手机,走远了几步,沉默地端详了一阵马路对面的公寓,然后对你说她要走了。
你想叫住她,可不知又能说些什么。你所处的地域文化弘扬的是主动直接的表达方式,而你面对她,却下意识地认为不可如此对待她。你盯着那双眼睛,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或者是你内心隐约的第六感救了你,让你不由自主地放弃了追逐。
于是你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穿过马路,身影消失在了社区大门附近的灌木中。
就算再蠢,你也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你就这么孤零零地靠在巷子口,盯着她兀自消失的地方。天色从晚霞残辉脉脉转到星辰高悬,你似乎就这么睡了过去,忽然脑袋一沉惊醒了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等着她出来。
而她确实再次出现了。你看着她从另一个地方慢悠悠走了出来,姿态自然地走进了社区大门。你眯起眼,看见她走到她和你指过的那栋房子附近,徘徊了片刻,然后利落地用一种你从未见过的、受过训练才可能会有的动作跳跃翻身,轻巧地站上了二楼的阳台边缘。
你看着她的身手心头一紧。知道她并未骗你。
你眼睁睁看着她沿着窗户攀爬游走,在简单勘探过路过的几扇窗户后伸出手,轻车熟路地钩开了其中一扇窗户。像条钻入洞穴的蟒蛇无声无息地潜了进去。
之后你就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消息了。你慢慢瘫了下来,靠在墙边,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你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是否已经有人死去,或者正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博弈。你一时不知所措,捏着手机不知道是该报警还是逃跑,潜意识里却明白这个简称为K的女杀手并不在乎暴露或者被抓捕。而就在你愣神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你面前掠了过去,像是头暴怒的黑熊般仓促停在了社区门口。车一停稳,里面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如同沥青一般无声而迅速地涌了出来,瞬间就将整栋公寓包围起来。你看到几个打头阵的雇佣兵,用和K相似的方式翻上了二楼,在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K进入的窗户玻璃被打破,几个士兵下一秒就消失在了空洞的窗框里。
奇怪的是公寓里并没有发出开枪的声音。你觉得奇怪,却看到那辆越野车里这时候又缓缓下来了一个男人。
单纯如你也一眼就辨认出他的身份。即使不看他那身格格不入的西服套装,周围雇佣兵忠心耿耿的态度也让你一秒钟就能认定他是K的雇主,是公寓里那个可怜人的兄弟。男人背对着你,抬头盯着面前被层层围困的公寓看了好久。直到一个队长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和他低声交谈,你才看到他一点侧脸的模样。
他应该是混血,骨骼比起一般东方人种要突出许多,神色冷淡到近乎无情无欲。即使第一次见面,你也莫由地对他感到畏惧。你忽然想到K的脸,看到了这个男人神色里和她如出一辙的疏离和深沉,只是他比K更不屑于伪装。
你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尽管离你有一定距离,但他的音色如同掷地有声的冰或者玉石,凛冽,带着低温,有穿透风声的力量。他侧着脸,用英语问身边的士兵现场情况如何。后来他顿了顿,又接着问,Kikyou怎样了?
Kikyou。你不懂这个词,平日里对花草并无研究。但你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因为知道了她的名字。队长告诉他里面情况还算稳定,随时可以行动。
然而雇主制止了他。你听到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说,我自己去,否则Invyasha性命难保。Kikyou是铁了心要杀他的。
东方的名字向来绕口,但你也依稀明白了事情大概情况。叛离雇主擅自行动,Kikyou怕是破釜沉舟也要做到。你不知道她为何执意如此,却担忧她的安全。你不知道她在这栋房子何处,是否受伤,是否旧病复发,是否已经得手,还是已经被擒住……你越想心跳越快,却只能做困兽之斗,无计可施。于是你只能看着Kikyou的雇主先生大步从门厅走进公寓深处,像个漫画里要用一己之身对抗全世界恶意的超级英雄。
可是你心里真正的超级英雄正身陷囹圄。你已经想到了她的样子,被黑漆漆的枪口对着,孤身一人对抗着黑漆漆的恶意。
你一心系在她身上,却不知不觉走出了巷子。等到你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觉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和你一样仰头望着此时充满杀气的公寓。
那是个有种怪异气质的年轻男人。他的脸按理说算很出色的,却笼着一层黯淡的死气。他靠近得无声无息,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你被他神出鬼没的动作吓得一惊,对方却像没看见你一样,依旧盯着那扇被打碎的窗看。
他没有转头看你,说的话却是冲你说的。他问你,她在里面,是吧?
然后他又静静地接着问你,Sesshoumaru那家伙也在,是吗?
你不知道这个名字,但知道他所指何人。你下意识绷紧了神经,然后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
于是他的头慢悠悠地转了过来,动作缓慢得像生锈的机器。你迎上一双狭长而艳丽的眼睛,那不是正常人应有的瞳色。他整个人脸色发青,好似大病初愈,又好像大限将至。灰暗的皮肤衬着那双异色的眼睛十分诡异,像木偶脸上用琉璃镶嵌上去的假体眼球。你往后退了一步,却发觉身后已经不知何时站满了他一言不发又荷枪实弹的手下。
他盯着你,那眼神是死的。他看着你,又问,你爱上她了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偏执。这让你有种身陷荒野无处可逃的感觉。他没有再管你,而是抬起手,你看见他手里紧握的枪。然后一声脆响,你看到二楼的一扇窗户应声而碎。
公寓里一阵骚动,后来又很快没了声响。你盯着他手里的枪,感觉头脑恍恍惚惚搅成一团。你毕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除了媒体和书籍,你根本没接触过枪和死亡。你盯着他,他回视着你,然后再次举起手里的枪。
他说,Kikyou是个不祥的人。和她沾上关系的都没好下场。我是,Sesshoumaru也是,现在你也是了。不用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何苦要爱上她。
然后你的视线里看到了飞溅出来的零星血花。起初是不痛的,你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血不断地涌出来。然后你就倒了下去,看见胸口滴落的血染脏了草坪。
奇异的是你居然还有力气活动。你用手臂支撑起身体,一点点向回爬着,身后有拖曳出的惨淡血痕。你缓慢而用力地爬着,眼前是幽深的巷子。大概是他们都认为你离死不远,竟然没人出手给你补枪,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慈悲。
没有人再去管你了。一个没用的路人死亡对他们来说和路过一家加油站没什么区别。你慢慢爬过去,好像爬进那条小巷,你就能和游戏里的主角一样满血复活。可是不是的,你知道奇迹不会发生。你只是直觉里想这么做而已,就像流浪猫寻求黑暗封闭的空间才能寻求一丝安全感的慰藉。
或者是因为那是你们初次相遇的地点。你只是想在那里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刻。
你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你停下来,喘息着向后看去,是Kikyou从公寓跳了下来,对着面前男人的神色是你从未见过的狠厉。或许这才是她本质的模样,她一直对你温柔伪装,又或者根本没把你真放在心上。
但你不在乎。你看着她,一个女子,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周围是水泄不通的枪口和人群。她不动声色,又不屑一顾,就好像刚刚几个小时前,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对你一个陌生人说她要杀一个人。她什么也不怕,目光刚毅地站在生死的边缘如同盲走钢索,却甘之如饴。
你的超级英雄冷冷地和她对面的人对峙,说的是异国的语言,他们的母语你听不懂。可是你听出了Kikyou的坚决和那个疯子对她深深的执念。你转过头,继续向前爬,身后终于传来了第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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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发冷。
马路对面已经是一片激战。有附近的居民发出惊慌的尖叫,但很快就被交战的枪声所掩盖了。你靠着墙,侧过脸盯着那头,看见Kikyou下颌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你想帮她拭去,却再也抬不起手臂了。
你今晚必死无疑。你当然无辜,无辜到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一个疯子泄愤的牺牲品。可是你的心中没有恨,你甚至可怜他,可怜他如此情深到反骨,却最终也只能用生死决裂来给两人留下最后的定夺。
而你却自认为是比他幸运的。尽管你与她的交集不过几个小时,短命如蜉蝣。
你听到马路对面一阵喧嚣。你努力睁大眼睛,才发觉枪战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Kikyou怔怔跪在草地上,从公寓门里抬出一张担架,上面是那个叫Sesshoumaru的男人。
Sesshoumaru眼睛还睁着,看起来尚有一丝气力。Kikyou看见担架抬了出来,连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腿似乎是软得站不起身,整个人几乎是扑在了担架边上。此时的她不再是一个残酷凶狠的杀手,也不再无所畏惧,她看着Sesshoumaru,和天下所有心碎之人没有差别。
她揪着Sesshoumaru的衣领,冲他大喊着什么你听不懂。但Sesshoumaru还保持着清醒,居然还能听着Kikyou的话唇角跟着翘了一下。那笑容很奇异,和他给你的最初印象实在不符,但他确实是笑了。
然后你看到Kikyou的眼泪掉了下来。很神奇,她离你那么远,可是她细微的举动你都能看得见。她的眼眶沁得发红,眼神里有一种幼鸟离巢的脆弱。她盯着那张担架被抬上救护车,静静地注视着救护车奔驰远去的方向。跪在那里,一直都没有动。
不知为何你忽然松了一口气。你明白了那个叫Sesshoumaru的男人并不只是她的雇主那样简单。或许是情侣,或许是亲人,但无论怎样,他们之间的纠葛就像水里的海草,交缠围绕,已经成了死结。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切断他们血肉粘连的命运。
她所处的人世间太冷了,尽管她或许已经习惯,但你仍然希望有人能陪她一起取暖。这个人注定不是你,但如果是他人,你也感到一种石沉大海的安心。于是你知道,你确实是爱上她了。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你。她路过的死亡太多了,你也只是不经意间经过的一个。可是这样的人,你一生中只有她一个。
或许她日后还会忽然记起,某个异国他乡的傍晚,在她伺机准备暗杀的时候,被一个人问需不需要喝一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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