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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戏】局戏群老夕阳红剧团:群戏剧“丁巳”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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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楼出自霍春阳先生的“自在图”。
这是一场很久之前的戏,今天打开来晒一晒,算是了个心愿,楼下漫谈。


1楼2017-08-15 23:16回复
    丁巳
    这是一个关于国难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大梁的朝廷。
    大梁的国祚有两百年,承平日久,天下祥和。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几乎没再打过什么大仗。即使是在边关的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也全然不被京城的君臣放在眼里。
    大梁的都城叫奉治,这个都城很大,大到据说住在东边的人,一天之内走不到都城的西边。
    大梁和她的都城,一直被奉为天下之中,是只有天上才有的仙境。
    可是在大梁的第十代皇帝灵帝统治的时候,这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却被破坏了。
    灵帝五年的夏天,北边的犬戎入寇,一直打到直隶郡北边的近原郡才停下,大梁赔了蛮夷们很多钱财,他们才退回了大兴山之北的草原。
    随后,大梁每年多了一项国库的支出——给犬戎们的“赏赐”钱财。这笔钱虽然看起来很多,可在大梁君臣的眼里,却还没有修造一座园林要花的钱多。
    于是这样微弱的平衡一直被维护着,等待着它被打破的那一刻。
    现在的皇上,是先帝和最宠爱的妃子生的。从小娇生惯养,却最是勤政爱民。他看到了这盛世下另外的一些东西,他试图用自己的权力把它们剔除,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
    可是年幼的他不知道大梁官场的险恶,很快他就被架空,朝廷的权臣们在宫城外修建了一座府衙,叫做“都堂”。他们五日一聚,共在一起谈论国事。声称是为国家分忧,实际上是操控天下。
    逐渐糜烂的大梁吱吱呀呀的运转着,它的崩塌似乎很快就要来临。
    皇帝登基第十一年,犬戎入侵。权臣们连忙奉上丰厚的礼品,可是这并没有阻挡住犬戎的铁蹄。
    边关的兵马缺乏训练,早已经不堪一用。几大镇的兵马几乎是一战未接,就纷纷溃退而逃。
    犬戎们几乎在溃兵的引领下来到了京城。他们用了三天围住奉治,用了五天攻破了大梁门。
    原来他们不再满足于每年的供奉,他们想要的,他们要自己来这里取。
    大梁的都城,一刻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如同所有胜利者那样,犬戎们向这座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城市露出了磨好的弯刀。
    他们劫掠,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而那些权臣贵族们却一个个争相逃命,把全城百姓留给了凶神恶煞一样的蛮夷。
    唯有小皇帝,独自一人在宫中等着犬戎们来临。他提着宝剑斩杀了五名犬戎勇士,随后才引剑自刎,那时候,他只有十八岁。
    逃出都城的权贵们分三路跑出了直隶郡。他们在三个地方,分别拥立了三个新的皇帝。
    而占据都城的犬戎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大梁臣子们的和谈条件。却仍不退兵北去,反而占据着都城久久不走,在京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一时间,大梁天下四分五裂,隐隐有亡国之兆。
    我们来演绎的,就是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


    2楼2017-08-15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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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西去之路终凶险,乱世才当明人心。
      主要角色:庆王妃。陆含蕊,左民尚书。王太亭,庆王世子。韩文遥,札儿赤兀惕.乌兰不花,帖木儿喀.察汗不花,
      婕妤。韩巧宝,前将军.陈奉孝。
      本出结局:数千名西逃百姓,官员,家眷,妃嫔几乎全部死于犬戎人之手。生存者只有庆王妃及世子,前将军,剩余寥寥几人而已。


      3楼2017-08-15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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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录:
        “太章十五年九月,适寒秋,旬月有红星自西天而出,扫尾而落。时烈帝崩殂,唯留首辅大臣留后上京,以御犬戎,不成,蛮夷尽屠我百姓三十万,血流成河,尸殍塞江。有固原留守张巳,率官员妃嫔百姓千人出西门,往固原避祸。于城西县三十里遭逢戎人,遍遭屠戮,至固原郡者,不足百人。”
        青年慢慢的走上来,换下已经发冷的茶。
        “大人,您又在看这本书。”青年瞟了一眼老人——老者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浸泡着,红红的颜色几乎已经变成了透明,他颤抖着,就像是窗外北风晃动的枯枝败叶,萧瑟的紧盯着眼前的书。
        他的双眼转动,貌似已经是全身上下最有力的活动了。
        “大人!”青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轻轻晃着老人。
        老人猛地推开他,伏在桌上,放声痛哭起来——他干枯的嗓子,很难想象还可以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哭声。这哭声充满了愤怒,不甘,无奈,绝望,彷徨——这诸多情愫混合在一起,令树干上的几只秋蝉也停止了哀鸣。
        世界上的万物,此刻都在静听。
        听着悲惨的哭声,听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太章十五年九月,寒秋。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官员,一个小小的书记官,似乎因为低微的身份而受到了死神的轻视,他逃了,逃出了一个人间地狱,捡回了一条性命。
        “五十年啊,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日子。”
        老人嘶哑了声音,从一滩泪水中拔出身子。
        “我把这场景憋在心里五十年,但是今天我得和你说,告诉你,记住犬戎人都做了些什么,记住这些,你就知道为何为父要赶你去做军帐幕僚了。”老人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模糊了的眼眸,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故事。


        4楼2017-08-15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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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王妃。陆含蕊]
          车轮一圈圈的转着,碾过一路的坑洼起伏。粗粝石子几乎要嵌进那脆弱的木轮里,吱吱呀呀的拖长着调子。那声音,轻细、虚弱偏又叫人听得明明白白,就好似途中无数人压抑着的哭声。
          可我是没有哭的。心里只余下一片空荡荡茫茫然,一会儿闪过丈夫的死讯,一会儿又想起家仆仓皇呼告的那句快逃。这些四分五裂的记忆在我脑海里随心所欲的扭曲着拼合着,逼得我眼眶红了个通彻,却逼不下眼泪。
          怎么就,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
          这理所当然的、生来就捏在掌心的荣华与安逸——
          怎么就,怎么就弄丢了呢?
          我不晓得,也不知道谁能晓得。
          我能做的,就只有牢牢的搂住我的儿,我的阿遥。紧紧的,紧紧的。就好像落水之人揪着唯一的浮木,就好像迷途之人抱紧唯一的真实。
          我唯一的真实。
          一路的颠簸震颤连绵不断,但好歹细细碎碎的,不叫人硌的太难受。我一瞬间忽然还庆幸起来,幸好啊,幸好马车里那些华贵漂亮的软垫子没跟着一起丢了。
          才叫阿遥能少受点苦。
          才叫阿遥还能懵懵懂懂的以为,这外面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一团团的鼓鼓囊囊的几乎要把道路撑的溢出来的人,都只是一场被簇拥着的出游。
          所以他也是没有哭的。他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清那么亮,亮的我这心里,又痛,又慰藉。
          “王尚书,王尚书——”
          满地石子泥泞厮磨着我的裙摆,啃食着我仅存不多的体面。我费力的喊着队伍前方的那个背影,脚下步履跌跌撞撞。
          忽的,脚尖又像是踢到了什么,狠狠一痛又狠狠一趔趄。身旁有人将我搀了住,我胡乱的道了声谢,几乎下意识的抬起手,将发髻间的鎏金步摇再扶正了些。
          “王尚书——”
          终于走得近了。我已经管不了其他,只有径直在这官员面前伏下身去哀求。
          “您看看,能不能给一点白面吃,其他细粮也好啊…”
          我瞧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将拒绝说出口来,慌忙将身子伏得更低些,几乎要低进尘埃里。
          “就一口,一口就好了——世子他,他还小…大人,我无所谓的,可世子他挨不了饿啊大人…”
          我从未这么语无伦次过。
          水雾渐渐蓄在了眼里,我终于忍不住的,想要哭了。


          5楼2017-08-15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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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民尚书。王太亭
            自打出了京都,我夜里便睡不大安生,可能是路途太颠簸了,马车闷得慌;也可能是因为我老了,心软了,我居然开始怕鬼。我一直十分坚信,举头三尺是有神明的,山默然而自移,海无声而自涸,沧海桑田,老祖宗都在观棋不语地看着,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我只消问心无愧,老祖宗是不会戕害他的子孙的。可我的耳朵坏了,也可能是老知天命了,总能听见一些仿佛不属于现世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有一回睁开眼,实在忍不住去问车辕前的护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护卫说:“可能是又死了灾民吧,他们因为没有多少吃的不敢大声哭,也哭不动,听起来教人格外烦闷。大人倘若心烦,小人就叫人把他们驱走。”
            我撩下帘子,说不用了。透过隐隐绰绰的、如水波般晃动的帘子,我分明看到护卫背过身去,他的脸在月光下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的面孔。
            我的眼睛从那时起也坏了,时不时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黑的阴影,就像幽灵一般,驱散不去,终日只闻它轻微的、没有停息的窃笑声。有一天我摸来铜镜,那一大团阴翳正正盖在我镜中的脸上,我骇得双手一颤,铜镜骨碌碌地滚到我脚下。
            我让护卫找个通岐黄的来。灾民那么多——
            灾民那么多,想找来个把有才能的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才能是最好买到的,只需要一斗米。即便是陶潜,我也确信他会因为这么五斗米,来替我这样一个为富不仁的朱门主人看诊的。
            那青年人一身气度隐约让我自惭形秽,我趁着他给我诊脉,问:“你师从何人?”
            青年人说:“家师王邈。大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心神忧虑,气血郁积罢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
            王邈是京中有名的济世良医,时常给贫苦百姓坐诊,不收诊金,大伙都称其为大善人。听说他在京城破了时,也随灾民上路,十分得人心。我说:“名师出高徒。”
            青年人像是笑了一下,还是低着头开药方。他要下马车了,我问:“尊师似乎不许门下弟子入朝为官,也不许给权贵看诊。”
            他沉默了一会:“大人,家师前两日新丧,正是缘着没有医好一个独苗男娃。”
            我一愣,迟疑着说:“尊师也是看淡了生死的人,却还是医者仁心,郁结于心……”
            我刚想说“节哀顺变”,青年人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是那男娃的家里人悲愤之下,对家师拳脚相加,伤了心肺。第二日我们师兄弟发现师父不在了,又急忙折回去,发现师父已经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我说不出话,他最后苦笑一声:“总是要活命的。”
            后半夜我安静地坐在床沿,像是隔着岁月的尘埃灰烬的漫长河流与祖先默默对视。
            那是一条骨灰涌动的、遮天蔽日的大河,我的心中苍茫而安宁,我知道,一直有人凝视着我。
            我也成了一个面目漆黑的恶鬼。
            “……甚么?”马背上颠簸得反而小些,天气可谓晴好,我不由得想,往常这个时候,大概是要春搜的。今年或许也不能说没有春猎吧——看,这一队浩浩荡荡的灾民,怎么会不是一群最为鲜活的、被名为世道的鬣狗驱逐撕咬着的、不由自主地走向死局的猎物吗?可丰富了,有獾、狐狸、生性温良的鹿,甚至是皮毛斑斓的、进贡的虎。围猎的王子皇孙,大概是“命”吧。这天地,莫不也是命道的园囿?
            我老了,这么一点漫无边际的思绪,就能让我昏昏欲睡。
            这时侍卫轻声唤我,我睁开眼,迎着刺目的阳光逡巡在人群里,竟是看见了庆王妃。
            我听妻子赞誉她多次,说她无疑是个高贵的、美丽的女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狼狈不堪,满头珠翠都失去了颜色,却顽固地维持着自己仅有的一层窗户纸一般的体面。我恍惚了一小会,想到了发妻。可能真是老了。
            “……细粮么。”我请她坐进来,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殿下,不是老臣不肯尽心竭力,只是细粮实在是所剩无几了。小殿下若是吃不惯粗粮,恐怕是挨不过这阵子的。固原郡离奉治,向西的这条路,还远得很哪。”说完,我便请她喝茶。
            我没有说谎,我此时确实没有多余的细粮了。
            我家藏三十万担米粮,在我嗅到风头不对时,就着人换成了……糟糠一类的料子。要说它是下脚料、是猪食,我都认。谁叫离乱人不如太平犬呢。来年开春,这些能入口、填饱肚子的食物,会成为最抢手的硬通货,可以用来换成白银屯着、换食盐、换人手,甚至是换命。
            剩下的细粮,都是给最忠心的自己人准备的。只怕是,不能分给世子。
            这一笔横财,我料想到有人会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由我来发。
            我面对庆王妃,只能沉默。
            沉默,像是亲声的、回荡在耳边的、连绵不绝的窃笑。
            我又想起了发妻,忽然惊觉,这仿佛是发妻将三尺白绫搭上房梁时,望着我,发出的轻笑。
            她是一个女人,却比自己的丈夫更加勇烈有胆气,她看不起自己的丈夫。这是对的。
            我早已成了一个面目漆黑的恶鬼。


            6楼2017-08-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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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王世子。韩文遥
              天和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颠了个面目全非。
              即使我闭着眼睛,躲在梦的角落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依然紧紧的黏着我,我打它,踩它,都无动于衷,依然是个冷冰冰、黏腻腻的讨厌鬼。
              就像我更小的时候,扯着母妃的袖子,撒了很久的娇才讨来去船上玩耍的机会,我兴冲冲地爬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变成一条能在水里游的鱼,能在水上飘的鸟。几个仆人也跟了上来,像还没有开放的花骨朵的一样把我簇拥在中间。我们和这条船一道屏气凝神,变成凝固的木块,我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溅起一圈又一圈激动的水纹。
              水面上就真的荡起了圈圈叠叠的波纹,是狂风毫不掩饰的行迹。它简直是个披头散发的狂徒,放肆无礼到了极点,胆大妄为地把这一叶小船团在手心里颠来倒去。虽然知道脚下还踩着船底,却比在梦里踩着云朵还要不实在。周围的仆役纷纷伸出手来,许多条胳膊横插斜入,乱成一锅粥。在天旋地转中,我尽力伸出手去,但无论是岸边吓得脸色发白的母妃,还是周围四仰八叉的仆役,他们全部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心,是软软滑滑的缎子,带着点心和花朵好闻的甜香。
              在我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咕——”
              什么奇怪的声音?我不由得低头摸索了一下,最后颇为不可思议地发现,这意味不明的叫声,竟然是从我的肚子里发出的。而当我的手覆上去时,手指都带上了蠢蠢欲动的火星,轻易地点燃了一堆蓄谋已久的干柴,烈焰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烧得皮肉滋滋作响。
              “母……母妃!”我惊惶地挣动起来,手指却还紧紧地抓着手里软软的缎子不放,“阿遥肚子里有,有妖怪……它在叫,它在咬阿遥……阿遥很……”想要向母妃讲,我的肚子烧得我好痛,刚才在梦里也很恐怖,醒来后乘坐的马车颠得我快要吐出来了,我一点也不想出远门,我太多的想法反而堵住了唇舌,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喃喃地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难受……”
              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跑出来了。父王曾经拿着戒尺,面无表情地训诫我,韩家的男孩子,既比其他人高贵,也该比其他人勇敢,一滴眼泪是很轻贱的,流血也不该流眼泪。我赶忙垂下了眼睛,只敢偷偷地觑着母妃,不让她发现我哭了。或许是隔着一层扭曲的泪水,母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复杂,像是告诉我要出一趟远门时的表情,却又多了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母妃侧过身去,又拈着一块奇形怪状的东西凑到我嘴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阿遥不怕,那不是妖怪,阿遥只是……只是饿了而已,来,吃点东西就好了。”
              “饿?”我不解地望了望母妃,又对着那块从未见过的暗沉沉的东西打量了一下,是什么新制的点心么?可是它一点也不香香甜甜的,更不好看,既不像一朵花,也不像一只猫。我几乎要怀疑这只是一块冷硬无趣的石头。我再看了看母妃,犹犹豫豫地把嘴张开了一条缝,试探着咬了下去。它硬得我几乎崩了一口牙,好不容易撕下来一小块,那种干涩和寡淡将我的整张嘴都死死地粘住了。
              母妃慌忙放下那块东西,改而掏出手帕来,我却只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躲,攥住她身上软软滑滑的,带着香味的衣襟,含糊不清地哽咽着:“母妃不要跟阿遥开玩笑了……阿遥不想出门了,我们,我们回去吧……阿遥难受……”
              天和地又蛮不讲理地扭打成一团,把我拖上了那艘无止境摇荡的小船,一切又如同那个时候离我远去,只隐约听见母妃在风中支离破碎的声音:“阿遥……你等母妃去找……乖,等着……”
              我挣扎着翻下那艘船,从冰冷的水里腾跃而起,却发现马车里只剩下了我。外面有嘈杂的人声。可能是因为肚子里的火越烧越旺,也可能是只有我一个人的马车实在是像孤零零的船一样面目可憎,我突然生出一股来历不明的勇气,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7楼2017-08-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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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札儿赤兀惕.乌兰不花
                在草原上,我的额吉告诉我:一个出生在犬神后裔腹中的男儿,如果不会去拉射鹿的弓,不敢去训最烈的野马,那么他就不会受到二犬神的庇佑。无论到了哪儿,都会受到鄙视和惩戒。
                所以在我六岁的那年,全族的男孩儿都被赶到草原上去。我们手里只有一把弓,几只箭。按照部落的传统,我们要靠自己完成人生第一场围猎——没有任何成年人回来帮我们,能帮我们的只有六岁孩子尚且柔弱的臂膀,和犬神对我们的爱怜。
                三个月后,那场围猎结束的时候。五十几个出去围猎的孩子,只回去大约三十人。我至今仍记得我看到临帐的拉图尔不花试图去射一只鹿,却被它的角顶开了肚子,鲜血染红绿草的场景;我至今仍记得,老族长家的巴图喀喇刚跨上他人生中的第一匹马,就被瞬间甩下摔死在沙石上的场景。那场围猎死了好多人,好多男人——他们本都是部落的未来,却在六岁的时候夭折在一场他们本不想去的围猎中。
                然而,我活了下来。
                当我用力拽着三颗鹿头走回帐篷,我还记得我看到额吉额莫欣慰的眼神。那场景,让我瞬间就忘了草原上血色的牺牲。
                不错,他们都死了。那又如何?草原上从来不容纳弱者,六岁时打不过野兽,十六岁时就不能和部落一起去劫掠。对于那些坐在帐篷里啃羊肉而不拿弯刀的人,部落里没有给他设置的帐篷。
                所以我活了下来,我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帐篷和我自己的女人。
                从此我更加坚信,只要信任我手里的弯刀,就能获得更好的生活。
                “前面的这一群人,像不像去年围猎时那群黄羊啊?”我回过头去,问我身边的骑士们。
                他们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大笑,声音振动这天地,冲破云层,惊飞了我左臂上的隼鸟。
                “哪有黄羊鲜美咯!”他们笑着,拍打着他们的骏马和挂在马侧的几颗人头。
                “可是他们有宝物!他们有宝石,他们有粮食!他们还有——”
                “女人!”勇士们识趣的吼着。
                “对!”我也笑了,又看向那边长蛇一般扭曲的人群,嘴边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不过,女人不会自己爬到你们的帐篷里去。想要女人,你们得自己去取!”我挥舞起我的弯刀,我的马儿也抬起前蹄兴奋的颤抖着。
                “乎喇乌都鲁!”勇士们喊起了古老的冲锋口号——是啊,该冲锋了。
                我拍了拍身侧的皮囊,把弯刀指向前方。


                8楼2017-08-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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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木儿喀.察汗不花
                  快追上那队大约是梁人贵族的车马时,我听见东边有谁的苍鹰长唳一声——那是找到猎物的信号,有人找到梁人的大部队了,秋猎即将开始。
                  我忍不住吹了口口哨,拔出腰间的弯刀指向前头正仓皇逃窜的梁人:“勇士们,速战速决,要是错过了秋猎,没能带许多梁人的头回去,可是要被整个部落笑话的!”
                  身后的男人们大笑着,随我拔出了弯刀,吼道:“速战速决!”
                  马蹄声是战鼓。鹰隼尖利的鸣叫是冲锋的号角。锋利的弯刀上,粘不住梁人软弱的血液。鲜红的血溅上衣角,让我感受到如在草原上猎狼的快感。不,不能这么说,草原上的狼是和我们一样英勇的战士,而这些梁人,哈,连羊都比他们强的多!
                  如此孱弱的国家,却占有了如此多的财富和土地。不过没关系,现在,都是我们的了。
                  那些猪猡很快便痛哭着跪地求饶——正好省了我们追逐的功夫。
                  很可惜,我们选择的猎物是一群穷鬼,马车里除了几个漂亮的垫子,就只有一堆无用的干草,还散发着古怪的味道,熏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我才不甘心地承认,这里不仅没有财宝,连女人也没有。而这批梁人也都是穷鬼,身上搜不出什么东西。
                  该死的。
                  我有些忿忿地朝地上乱七八糟的梁人尸体唾了一口,随即握紧缰绳,轻轻踢了踢战马的肚子示意它停下:“把车厢上的宝石都敲下来带走,其他的都烧了。然后,往东去。”
                  没关系。东边有梁人的大量人马,那里一定会有数不尽的财富和宝物,还有数不清的女人。
                  火焰在身后燃起,我率领着我的骑兵们纵马奔向东方。那里的天蓝的像草原,那是苍鹰翱翔的地方。风中掺杂着血的气息,熟悉的冲锋口号一瞬间将我点燃。
                  我大笑起来,用力踢了踢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开始狂奔。
                  围猎开始了。


                  9楼2017-08-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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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婕妤。韩巧宝
                    究竟是如何被送上这条西去之路的,我已记不太清明了。约莫是哪位家仆侍女生拉硬扯的吧?不然,我眼下这般的衣冠不整素面蓬头像个什么话呢。
                    车辙声隆隆隆隆,在耳畔永无止歇的响着。
                    到底是逃难啊。
                    所有人都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窜进车内,拼了命的要把自己的命放到别人前头去,有哪有人会来理会一个普通嫔妃的妆容有没有来得及修饰好?
                    我叹了口气,抬手拈起自己的长发一点点的绾着。却在近乎完成的时候,车厢恰恰好一个猛烈地颠——
                    啪。一时松了手,金玉镶嵌的钗子就这么摔了下去。
                    头发又一次胡乱的散了下去,背脊,颈项,还有几绺晃荡在我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我怔怔的盯着躺在我面前的发钗,那鎏金的颜色即使处在阴暗逼仄的小小车厢里也依旧那么的亮,一直亮的我的眼睛生疼,几乎流泪。
                    这金色呀。
                    是肃穆庄严的大殿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烁。
                    是寝宫外大丛的金茶花在柔软的春风里款款细语。
                    是曾经都城里数不尽的繁华,是曾经我享不尽的奢靡——
                    我忽然发疯般扑过去,紧紧的握住了那枚钗子,用力到骨节发了白,像是要把指头都嵌进这截金子里去。我握着它,将它发狠的按在胸口,就好似怀抱着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指尖处突兀的传来一阵刺痛,那痛沿着我的筋络一路攀着爬着,又像只毒蝎般狠狠蜇在我的心脏上,却叫我这**凝固的人再一次活转了过来。
                    我低头看去,看到手指已被发钗尖锐的一端毫不留情的划了开,血液染在金色上,是一片艳泽的红。
                    宛似昔日宫廷的歌宴上,盛装的歌女眼底一抹儿的红影。那么妖,又那么好看。
                    我将钗子再按紧了点,忽然就这么笑起来。笑意慢慢浸透了我的眉眼深处,我提起嗓子,忽然就这么把那些歌女唱过的靡丽调子再轻轻浅浅的哼起来:
                    “天子——千秋万岁——”


                    10楼2017-08-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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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婕妤。韩巧宝
                      血液不多时凝固住了,手腕却仍在不受控制的一阵阵发着抖。将手指含进嘴里把血迹一点点舐去了,我颤抖着、却依旧执着的重新将长发拢了起来。
                      该为自己梳一个怎样的发髻呢?十字髻端淑大方,随云髻则瞧着灵动些,昔日也更讨陛下欢喜…
                      其实什么样式都是好的,什么样式也都是我拿手的。韩婕妤有一双纤纤的巧手,在整个宫里都是出了名的。
                      只是面前既没有面光亮的铜镜照着,也没有平日那些绾发的小物什,纵使一双巧手也显得艰难了些。便就在我努力许久,终于又要完成的时候——
                      啪。车厢又是一个猛颠。
                      我盯着再一次摔落的金钗与再一次散开的头发,盯了好半晌。多时的委屈恐慌这一刻与心下腾起的无名怒火狠狠交缠在了一起,化作一张铜铸的爪,死死的扼住了我的喉咙。它们扼的我几乎窒息,扼的我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凄厉的斥责:
                      “颠个什么颠,有完没完哪?!连个车都驾不好你是做什么吃的!**,都是**!”
                      都是**,守不住边境也罢,竟连皇都也守不住,害得我一路颠沛流离中还得受这般的气。
                      ——都是**!
                      可预料中唯唯诺诺的道歉没有出现。回答我的是满耳瞬间炸裂的惊叫吵嚷,仿佛谁把整碗的水都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哗啦一声溅起的全是同样几句话:
                      “敌袭——!!!!”
                      “快逃啊——犬戎人来了!!!”
                      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感觉到太阳穴剧烈的跳动着,满眼满眼都在发黑。
                      我们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为了苟且保下这一条命,我什么都扔下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丢掉的这么多,难道还不够把我的命换过来?
                      怎么会还不够呢?
                      叫声哭声车辙声奔跑声…车外的喧嚣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响得震疼我的耳朵。我好像还听见了马蹄声,那是犬戎人骑着草原的骏马来了;还听见了兵戈声…那是汉人挣扎的反抗,还是犬戎人无所顾忌的屠戮?
                      但不管是哪一个,结局都是一样的。
                      车外似乎有人正催促我快逃了。我撩开了车帘,漫天杀伐中依旧清澈明丽的阳光刹那间便兜了我一头一脸。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往前。
                      我只能茫然的,一遍遍问着我自己:我究竟,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11楼2017-08-1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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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札儿赤兀惕.乌兰不花
                        “怎么察汗不花那小子也追到这边来了!不是说他往东边去追那个什么什么,岐王了吗?!怎么那一路的财宝不够他抢,还要往西边来分一杯羹?!”
                        我轻飘飘的挥了一下手里的弯刀,一边麻利的纵马跳过那具倒下的尸体,一边冲着左侧不满的吼着。
                        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多一个其他部族的人来,我手下和我得到的财宝就少一份。所幸的是,我手下那些草原上的勇士们也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而且没有人愿意和其他部族的人一起享用这道已经到手的美餐。
                        于是还没有等我再一次发起冲锋的命令,我身侧的几匹马就闪电一样的从我两边窜过去,就像两只突进黄羊群的猛狼,带着草原上独有的煞气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我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前方原本密密麻麻的黑色人群已经被硬生生的犁出了两道小路——那小路从头至尾都铺满了鲜血和死亡的阴云。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了狠的踢了踢胯下的骏马,顺着他们开辟出来的血路杀了进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我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和无聊了。
                        没错,砍杀确实可以激发我们的兴趣。可是单纯的,像割草一样的杀戮,只会让人感觉到无趣而已。
                        我低下头去看了看已经由白色变成深红色的弯刀,又侧过头去看了看挂在马侧已经满满当当的头颅,竟无端的想叹一口气。
                        “这真是我参加过,最无趣的围猎。”我一边说着,一边调转马头准备离开已经支离破碎的人群——黑色如野草一般的人群已经被冲散砍杀大半,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小团体虽然还在顽强求生,其实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我的勇士们绝对不会留下除了他们和他们的马之外的任何活物。现在我需要做的,其实只有等待,等待这场盛会的结束,等待我的勇士们也和我一样的累了,烦了,就可以满载着荣誉和财富回到梁人的都城里去,领头领的赏赐。
                        又过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被人叫醒的时候,已经坐在马背上睡着了。
                        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勇士马背上的战利品时,便立刻清醒过来。
                        “这是..哈哈哈哈哈!”我有些发愣的看了看他马背上的人,有看了看他那张欢喜的面孔,便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得了苏赞木,看来你的帐篷里又要多一个美丽的女奴了!小心你的身体啊苏赞木,别让这些女人腐朽了你健壮的身躯!”他听完也笑了笑,又使劲的拍了拍他背后那女人的后背,“放心吧,即使再多几个女人我也不怕!”说罢便打马绝尘而去——
                        金色的饰品,美丽的衣裙,还有一看起来就娇滴滴的身段和脸颊。
                        这又是一个身份不凡的梁人女子。我想。
                        我在原地看着苏赞木远去的背影,片刻后,便也打马跟了上去
                        再娇贵的女子又如何,神犬帐下的梁女奴难道还少么。


                        12楼2017-08-1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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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婕妤。韩巧宝
                          究竟是如何被犬戎人抓住,又如何被扔在马上一路颠簸的,我自己都已记不清明了。蓬乱的头发在马蹄扬起的尘沙中飞舞,不时胡乱的抽上我的脸颊,牵起细微的痛。
                          我盯着右边一驾并行飞驰的骏马,眼神几乎没有焦距。
                          那是李美人,一个曾与我一道演尽了落水、互嘲、构陷、争风吃醋等等宫闱戏码的女人。而这个素来上妆打扮便能费去小半***人,此时也同我一样,狼狈的青丝四散,在风的驱动下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可她却再也不会感觉到痛了。
                          因为她已变成了一颗悬挂在马侧的凄惨的头颅,脖颈切口撕裂不平,鲜血淋淋漓漓了一路。
                          她死了。我曾经无数次诅咒她快点去死,现在她死了。
                          可她就算死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那交织的血丝中央还依然直勾勾的映出一个我。我只稍微晃了晃神,就仿佛看见她仅剩的头颅上,花瓣般的嘴唇似乎轻轻动了起来——
                          “你也逃不掉的。”
                          “谁都一样——没有人逃得掉。”
                          “我们,都得死。”
                          呆滞。空落。茫然。
                          一直到我被扯着头发推进帐子里,被一双铁钳般的手强迫着仰起脸来,被毫不留情的撕碎了蔽体的衣物,我始终都没有回过神来。
                          犬戎男人的身上有着和帐篷里一样的腥膻气味,熏的我几欲作呕。我本该恐惧,本该愤怒,本该感到屈辱——我也的确在恐惧,在愤怒,在感到屈辱。然而这所有的情绪放大到极限再彼此调和,剩下的便只有单一的空白。
                          帐外就是奉治,是大梁的都城。是我昔日最离不开的地方,也是不久前我才惊惶逃离的地方。
                          外族人的帐篷是与大梁春花秋月的风雅雍容格格不入的粗野,但这份粗野如今却牢牢地占领了风雅与雍容,耀武扬威的宣誓着支配奴役的权力。
                          “大梁,要亡啦。”
                          死不瞑目的女人从虚无中俯下身,在我耳边温柔的轻声细语。
                          “韩巧宝,大梁,就要亡啦。”
                          我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注视着虚空中女人甜蜜而扭曲的微笑。灵魂仿佛早就脱离了躯壳,身下男人粗暴的冲撞,自己口中发出的破碎的哼叫,都仿佛是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别人的事。
                          〔大梁要亡啦。〕
                          谁管你昔日是什么身份?亡了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被杀掉被侵犯,被怎样对待都是活该。
                          ——诡异的平等。
                          〔你也逃不掉的。〕
                          越来越兴奋的男人咆哮着,一手竟拉住了反缚了我的手的绳子,狠狠一扯。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那里还握着那支我最喜欢的鎏金钗。
                          〔没有人逃得掉。〕
                          我抬起了手。
                          在男人一瞬惊诧的目光和下意识的闪避与反击中,我狠狠地、狠狠地扎下去。
                          〔我们,都得死。〕
                          ——钗子锐利的尖端深深穿透了我自己的脖颈。
                          那样多的鲜血,就好像身体里一多半的血都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那犬戎人一脸一身,也糊满了我自己没有合上的眼睛。
                          铺天盖地的红。
                          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竟又恍恍惚惚的看见了那日奉治的飞花满城。纷纷扬扬的红里,虚空中的女人身着水红的裙裳飘然而下,眼底犹自勾着一抹儿艳红的影。
                          两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就这样一同伫在高台上,一同伴着悠悠丝竹张开朱唇:
                          “天子——千秋万岁——”
                          声声靡丽。
                          我最终竟还是,轻轻、轻轻的笑了起来。


                          13楼2017-08-1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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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王妃。陆含蕊
                            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我悄悄抬起手来,借着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的动作,不着痕迹的拭去了眼角的湿意。
                            面前官员尚算温和恭敬的笑脸落在我发红的眼睛里,被扭曲成一片氤氲。唇瓣数次张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了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其实我是明白的。
                            细粮虽然在这逃亡路上是千金难换的珍贵,但昔日在朝官贵族中却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没有,但车队的其他很多人手里一定是有的。
                            我的丈夫在前线烧起战火时便决绝慷慨的将自家的存粮一道押了上去,他们没有。
                            我带着阿遥走的匆忙,他们不是。
                            我尚且信着大梁的朝廷,信着边关的将士,信着顶在前线的、我的丈夫……他们却,一早就计划着如何逃跑、如何留住自己的富贵荣华了。
                            可我又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呢?
                            斥责话从前我就不太会说,眼下这般的卑微姿态,说出来更未免可笑。
                            更何况……我甚至也开始怨、开始悔了。
                            若是一开始我能阻止我的丈夫,若是一开始我不这样深信,若是一开始我就为自己多考虑些……是不是我的阿遥,现在就不会挨饿了呢?
                            我控制不住的这么想。即使另一个声音不断在心里谴责着这份阴暗与自私,我还是忍不住的一遍遍问自己:
                            ——做得一番无私磊落为国为民,又有什么用呢?
                            最终打碎我与尚书之间尴尬沉默的,却是极为嘹亮又极为颤抖的一声“敌袭”。
                            敌袭,敌袭……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转着圈,刹那间轰的一声打醒了我所有的迷茫。我已顾不得道别,扭头就往车下跑去,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被石子绊倒也立马就爬起来,好像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可我还是来晚了。
                            我的阿遥——不见了。
                            我找不到他了。
                            我找不到我的阿遥。
                            我立在空空如也的马车前,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的发白又一阵阵发黑。泪水是什么时候淌满脸颊,身旁人又是什么时候架着我在我耳边喊快逃的,我都已经不知道了。
                            ——做得一番无私磊落为国为民,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也没有。
                            ——到头来,就连你最宝贝的儿子,你都弄丢了。


                            14楼2017-08-1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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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王太亭
                              我温和地看着王妃。她倘若卸去金钗、擦净花了的妆容,不过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眼中噙着泪水,被洗过的眼睛明媚得映着天光;像是许多年前那有趣的女孩儿:洪水刚退,留下打旮旯里翻出的腌臜物,还没收拾,巷道间臭气熏天。她甫一十五六,俏生生地站在臭水横流的街肆上、粗布磨出的衫子里,在杏花苟延残喘、匍匐扭曲的枝桠映衬下,美得近乎圣洁出尘,眼里映着江南早春的天与云絮。
                              她拦下我的马,我勒了缰,问她:“这么俊的娘子,怎么不深闭门户,身着轻罗,而是要令放浪子弟窥见容貌呢?”
                              她盈盈一拜:“向大人请粮,倘若身着霓裳,未免太不心诚。”
                              我问:“是请一石粮,还是请万石粮?”
                              “万石粮。”
                              我大笑:“小娘子实在称不上明智。”
                              她说:“您看我,值得上一万石吗?”
                              我策马,绕着她打了一圈转:“奉京最末一等的歌妓,正有如娘子一般的美貌。”
                              她咬着唇,不甘心地问:“江南相食的百姓,值得上万石米粮吗?”
                              我说:“穷难道是我为他们带来的不幸、我赐下的惩罚吗?我可是听说奉京的户部主司,用三钱就能买来江南富商升斗的米。他私下里曾抱怨,塞钱活络的人那么多,商贾之流又狡猾得厉害,恐怕事先商量过,给的钱大都半斤八两,让他不好厚此薄彼;可教他怎么吃得下这么多的粮食?”
                              她哽咽起来,犹自不死心:“奴愿意为大人的侍妾,请救救奴快饿死的家人吧!”
                              我回望她一眼,她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明净得犹如黑龙颔下的骊珠。
                              我说:“娘子,再去拜谒下一户朱门富户,或是接受饿死的命吧;乐天知命,不是更快活?”
                              我平生最瞧不起贪心不足的愚人。
                              正如王妃,既要成全忠义,不肯放弃身为天家贵胄对朝廷盲目的忠心,以便日后东山再起邀宠之用,又要优渥的生活,就像天下人都该捧着她一般——倘能早早认清情形,何至于此!
                              再者,世子无以果腹,只怕熬不过这一段路。届时,便送得她二人母子团圆吧。
                              九泉之下,再怎么向阎罗王倾诉我为人臣的不忠,也是我死后才听得到的哭诉了。
                              我于王妃,更觉爱怜,仿佛她竟成了我的亲人一般,又预见了前路艰险,禁不住要为她垂泪。转念又想:陶潜的哀歌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未免把生死看得太重;至于庄子的“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更为显达。
                              终将葬在同一片土地上,同被蝼蚁啃食,也就罢了泪水。
                              马车剧烈一震,我断喝一声:“慌什么慌,伤了王妃,你担待得起?”
                              只听得一声魂飞魄散的惊叫:“戎人!——是戎人!”
                              我眼皮一跳,躯躬随我一道衰朽、迟钝,已经惯常于安逸,久没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了,拚命地预警,往往是不会出错的。我扭头对王妃道:“殿下,戎人骑兵勍劲,故而不常出重军众员,分头出逃,戎人指不定会人手不足,逃出生天的可能也大些。在固原郡会合,王妃珍重!”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比了一个强硬的手势,立即有两名护卫,正欲将王妃架下去:人多了,车重了,行得便慢。却见得她扭头就往车下跑去;倒是省却了一番力气。
                              一时混乱四起,各人说各自相干的话,各人急于解释自己的焦灼,面对面近在咫尺却听不清,天地间各色声音汇聚成洪流,嗡嗡一片,只看见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如同行将渴死的、在岸上连绵扑腾的鱼。浩荡的人潮蜿蜒臃肿在岸上,前后已然脱节,一个尖端和胖大的身子拉开了距离,如拉糖一般拉出了细细的一线脖颈:富贵人的车马没命狂奔,——还有呈合围之势的戎人骑兵,从后方杀了出来,对百姓进行屠杀。
                              至于平头百姓,他们已然累得没有力气,浑噩地走、浑噩地跑,至死才意思意思惊叫一声:“啊!”用一句沙哑低微的疑窦,为他们轻贱的生命划上休止。
                              我漠然地听,漠然地想:这一辈子苦辛完了,就苦尽甘来了,也是为你们好。你们都是在世佛陀,待我到郡中落定了,必修祠为你们上香火,感念你们舍身饲虎,不惜舍生来保护我们出逃的恩情。我尚不能死,我还要报国,我尚且知天命,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亲戚尽是期功强劲之人,自身亦是位高权重的官,人生大好年华才开始——
                              我心脏鼓噪欲裂,我因为煮沸的血液,颤抖得如风中的落叶。马车一个急刹,我额头撞到马车壁上,脖子咯咯作响,我疑心是车夫偷懒,暴怒道:“再不快点,犬戎就要追上来了!车辕断了就下车换!马鞭断了就抽腰带!马跑死了就让侍卫下马步行,把马辔头牵过来替!我养的难道是****不成?”
                              这话我撑着说毕了,声气早已经弱了下去,却强行维持最后一丝体面。我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人潮忽然寂静下来,倒在道旁的枯树上栖着一只寒鸦,它歪着头盯着我,忽然嘶叫一声,扑扇着翅膀高飞了。人群黑压压地望着我,一双一双眼睛无声地望着我,自发地分开一条通路,骑着高大马匹的戎人缓步走来,神色竟得意如一位君王!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我是当年那柔荏的女孩儿,那戎人,就是当年的我。
                              何其可笑。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心头发冷,大恨想道:我领来出逃活命的人背叛了我!他们将我的后背袒露给戎人!他们——他们想我死,以便一涌而上、抢夺我的财富,啖我的骨肉!我日后要建立的朝廷,一定要教化万民,明君贤臣,百姓吃饱穿暖,愿意为朝廷赴死!我要为万世开太平,我要……
                              我一边发狠,一边强作镇定:“阁下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恩情,太亭会牢记,下一程还请阁下继续护送,直到固原郡,我便为阁下……”
                              我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上时,我转过最后一个念头:
                              我的三十万石。


                              15楼2017-08-15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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