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他时，他红衣张扬。悠然的躺在雕花椅里宛若一个优雅的修罗。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龠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

偃术那晚，月光亮的出奇。
小芥轻纱敷面，一身神女打扮站在瑟瑟秋风里。 瑟秋风里。身旁数不清的白 衣人挥舞长剑刺入村民的身体。求救声、哀号声、 不绝于耳。她呆站在那儿，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男子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袭夺目的红衣，慵懒地坐在雕花木椅里。月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显得异常冰冷，眉心一团火焰标记更添几分修罗气质。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景，好像看一出平淡无奇的戏。
侍者跪在他脚边，一盘梅花糕高举过头顶。
他随手捻起一块梅花糕，终于注意到她的视线。薄唇轻启，递出手去：‘‘饿吗？’’
小芥鬼使神差地上前，刚触碰到对方的手，一支长的羽箭从前方射来，强大的冲击贯穿她的肩膀，把她钉在身后的柳树上。
她痛的叫出声。
红衣男子缓缓走到她面前，邪魅一笑：‘‘下次接我的糕点前记得洗干净手。’’

她盯着他，眼镜舍不得眨一下。面纱下的唇几度开阖，却激动的说不出一个字。她在心里默念：阿夜，阿夜。
他顽皮地嘟起嘴，吹去她面上的轻纱，不屑地一笑：“原来是个丑娃娃。”
她忙低了头，把深深浅浅的伤疤沟壑埋进暗影里。她不是害羞，只是觉着 如此丑陋不堪的容貌不配与他对视。
时间慢慢流走。月光渐渐弱下去，东方泛起鱼肚白，喧嚣了整夜的村子安静下来，只余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村子里的女童们被推搡着送到红衣男子的面前。她的视线扫过她们的脸，最终停留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身上。
小芥认得她，是村长的女儿，筃筃。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筃筃的眉眼，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女孩像一头愤怒的小兽，咬着牙，血红的眼睛盯紧了他。
他不生气，拿出一只木头做的机关鸟。
机关鸟栩栩如生，不论个头、神情都足以以假乱真，更奇特的是竟能在毫无外力的作用下展翅飞翔。

他促狭一笑，一声长哨，几十只机关鸟从不远处的马车里齐飞而出，冲向一名白衣人。
白衣人左右闪躲却逃脱不得，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声，众人反应过来时，只剩一滩血水。
筃筃惊恐的说不出话来，而他却指着机关鸟，说：“我是一个偃师，这个叫偃术，我可以教你，将来你便用它来找我报仇。”
筃筃思量片刻，答应了。
他满意地笑笑，单手抱起女童朝马车走去：“我叫无夜，你可以叫我阿夜。”
小芥见状，终于按捺不住，挣扎着拔出肩上的羽箭，快步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请带我一起吧。”
他讥笑：“我见不得丑人。”随即径直绕过她身边，感觉左手一沉，低头，面容尽毁的女孩抓住了他的衣服，一双乌黑晶亮却略带邪气的眸子望定了他：“阿夜，求你带我走。”
无夜怔怔地望着骨瘦嶙峋、满面尘土的女孩子，忽而失神，念出一个名字——
“牡丹？”

他的童年只有无限轮回的白昼和无边无际的黑夜。他像其他孩子一样，睁着无辜的眼睛挨家挨户乞讨，却因生了一副大人模样而被拒绝。
他说不清过了多少形单影只、忍饥挨饿的日子，直到有一天，遇见师傅——牡丹，也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子。
牡丹是一名偃师，擅长制作各种机关兽，大到牛马，小到麻雀的活灵活现，能跑会动。
她收他为徒，传授他各种偃术。可她却对她生出不论之念。于是，她一怒之下愤然离开。
传说他找了她很多年，最终定居九嶷山的时候他已经二百二十岁。
无尽的思念和孤寂的永生让他变得极端的残忍，每隔几年就会下山抓一名与她容貌相似的女童来。有时是骗，有时是偷，有时是抢。
他抓了许多女童，却从不行苟且之事。
她总是咬破她们的手腕，吮吸她们的鲜血。他并不是妖怪，更不是吸血鬼，他只喜欢看她们惊慌恐惧的神情。
他越发发现，牡丹师傅走后，他已失去作为一个人基本的善心，他彻底沦为一个疯子，一个怪物。

小芥问老妇人：“你恨他吗？”
老妇人摇摇头，面容慈祥：“刚被骗来的时候自然是恨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从垂髫稚儿变成了苍苍老妇，什么爱恨也都看开了，如今对他只余了同情。”
老妇人眼神涣散：“阿夜呀 是在折磨自己。”
小芥却不明白，可她却没有机会问了，老妇人安详的闭上了眼。
半柱香后。无夜赶来，猛然推开小芥，苦倒在那具苍老而冰冷的身体上，足足一个时辰。
她心疼极了，刚想做点什么，却见他从容起身，笑着出去了。
真是个无聊的怪人啊！
她开始有点明白老妇人的话了： 阿夜呀，是在折磨自己。”
时间呼啸而过，将一个个鲜活的少女变成沧桑的老妇，似乎只有他被抛弃在光阴之外，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渊，永无归途。
小芥在老妇人床边，抱膝坐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才有人来把身体抬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天空，多年来第二次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筃筃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他对不对？”
筃筃讥笑，牵动嘴角的动作与他是那般相似，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吗？这么想着一阵烦躁又从心底失去，她反驳：“我没有。”
“可是，他说过他不喜欢丑人。”筃筃再补一刀。
她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弯弯曲曲的刀疤磨得手生疼。他那样睥睨天地，凌驾时间的男子，她连想象的资格都没有。
“你这个叛徒！”筃筃红了眼，他毁了她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她却执迷不悟地爱上了她，简直不可原谅。
小芥一直没有说话。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筃筃是不同的，筃筃是村长的女儿，而她不过是半个月前被买来的祭奠神女的祭品罢了。如果没有那晚的屠村，她早已在当夜化成灰烬。他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感激他的。
“你会遭到报应的！”筃筃最后瞪她一眼，转身朝无夜宫殿的方向跑去，是又去缠着无夜教她偃术了吧。

她们果然是不一样的，在村子里还是，在这里还是。筃筃可以每天像个小妖精一样粘着他，而她却只能远远看着。筃筃常捂住手腕的齿痕骂他吸血鬼，她却暗暗羡慕。
他醉心偃术，每日午时到末时会在偃术房内，专心研究偃术，也只有这段时间，小芥才能透过支起的窗偷偷看他一眼。
筃筃讨厌小芥，她要让村子的叛徒得到应有的教训，于是故意在偃术房外弄出声响，然后跑开。
他被打断思路，紧着眉出来，看到是小芥时微微一愣，继而表情更加玩味，他把她拎进来，拉开他的袖子，柔软的舌滑过她的皓腕。
“你不怕吗？”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笑着摇头，能这般接近他，哪怕死了也心甘情愿。
他说：“你很特别。”说罢，又靠近她，鼻尖贴着她的衣服闻了闻，“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说话，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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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进了一间结满冰凌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冰床，床上躺着一名女子。面容娇艳，睡着了一般，只是咽喉处的致命齿痕昭示着面前的人乃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她惊讶地看着他握起女子的手，声声喊着：“师父，师父。”
原来，他的师父早在多年前就亡故。当年，牡丹发现徒儿对自己有不论之想时，异常惊讶，几次劝说无果，只得选择离开。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他堵在半道上。
他求她留下。
她说好，只要你赢了我。说着，唤出随身的白虎机关兽。他犹豫片刻，业挑选出最得意的作品准备放手一搏。 毫无悬念，他输了。
他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衣角，疯狂的认错：“师父，徒儿知错了，求你不要扔下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白虎机关兽一个跳跃冲过来，将他拎起扔出丈余。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在她眼里找出一丝不舍，可除了冰冷的雨水什么也没看到 。

她跪在那儿，等着主人的责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无夜并没有提起当年的旧事，也不再追究光阴木一事，而是抱着她兴奋道：“小芥，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她不解。
原来，几年前，他得知周王朝的君主 周穆王得了一件可以起死回生的宝物，他不惜拿重金前去交换，却被悉数退回，周穆王只开出一个奇怪的交易条件。
让无夜为他打造一只特殊的机关兽。
无夜前前后后送去数十件，都被称为有形无神而退回。
这些年里，他常常想起自己的第一件作品，那个完美融合了单纯和邪恶的女孩，他想，那大概是他偃术的巅峰了，只可惜，被他毁了。
如今，小芥的再度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说：“小芥，我求你，牡丹师父的生机就在你的手上了。”
他求她，他竟然求她！
她不知是不是那群蛇蝎的毒性太重，连她这副木头身躯都被毒得无力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