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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好看2017年02刊】《衣冠冢(中)》文/林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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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7-05-01 10:45回复
    他也有那么点儿想当个人了,哪怕是个恶人呢。


    2楼2017-05-01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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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本要取叶知秋性命的妖僧文心给了其“小心一片雪,一朵云和一盏灯”的提示后翩然离去,这句话直指被悍匪张一丈强行托付给叶知秋的青楼女子楚云君。收留她的第一晚,叶知秋就被神秘人袭击并断去一指。而神秘人的身手和楚云君的话语都将嫌疑引向叶知秋的大师兄秦抱鹤。第二天秦抱鹤让叶知秋追捕妖僧文心,几乎坐实嫌疑,转天秦抱鹤却死于其独门武功。此事惊动了四师兄凤四和七师兄谢蓬莱,他们告诫叶知秋不要与文心来往。与此同时,文心来信,更添嫌疑。两人在北堂相见后大打出手,此时叶知秋才猛然发觉,误导自己一步步深陷泥潭的,从一开始就是楚云君。


      3楼2017-05-01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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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知秋汗出如浆。
        他和文心掏遍了身上所有口袋,总共凑出了八百多个铜板。
        最后写了欠条,叶知秋一看宋二爷在欠条上还写了一天三钱银子的利息,腿肚子发抖,涎着脸以打扫“战场”为条件,好说歹说才把利息给抹了。
        直干到深夜才打扫完,归置了笤帚与抹布,老鸨却还挡在门口。
        叶知秋声音发颤:“宋二爷,我也得回家——”
        “有人给你送了封信。”宋二爷说。
        谢蓬莱从千牛府差人送来的,消息很简单:查过,人当年就死了,确定无疑。
        在北堂这几日,叶知秋百无聊赖之间,曾传密信让谢蓬莱帮忙搜寻当年皇帝追杀隐太子小女儿一事,他想知道楚云君的身份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隐太子一事是皇帝的忌讳,叶知秋即便以大理寺的名义也无权翻看卷宗,这才想到托七师兄千牛卫谢蓬莱。
        叶知秋笃信,谢蓬莱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如此说来,当年逃过宫变修罗场的小公主最终没能逃过皇帝的斩草除根。
        楚云君不是她。
        那么云母棋与金疮药——就是为了冒充公主,特意让叶知秋看见的,并不是露出了马脚。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当年和公主的一番对话?
        接近叶知秋,伪造文心的信笺预言了秦抱鹤的死亡——叶知秋不知道她是否也参与了杀害大师兄一事,原因又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冒充隐太子的遗孤,肯定不打算安分。
        “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太平时节,我不愿意毁了你喜欢的东西。”楚云君说过这样的话。
        沉沉的怒意在叶知秋嘴里泛出阵阵苦涩:如果自己没那么愚蠢地轻信所谓的“喜欢”,他早就应该看清——她说的是反话,她所谋划的,正是要毁掉眼下的太平。这女人如此倨傲,甚至胆敢把最隐秘的丑恶阴谋如此堂而皇之地丢到他面前,包裹上情意的撩人纱衣。
        叶知秋一脚踢开落英院的门扉。
        平时吃饭的西厢房亮着灯,叶知秋依然踹门而入,楚云君守着一桌子菜肴坐在灯下,见了他先是微微蹙眉,然后才一笑:“七日未归——北堂比这里好吗?当天你走之前我说晚上有话对你说,你却只当耳旁风,是笃定我不忍对你——”
        叶知秋看着她的笑脸只觉万分厌恶:“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对我说真话,我保证进了大理寺不对你用刑,让你舒舒服服去死。否则也不用进大理寺了,千牛府的私堂有些什么花样,我可说不好。”
        楚云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建议你从那封信和我大师兄的死因说起。”叶知秋说,“但我最近耐心很不好,我数到十,一,二——”
        “我说。”楚云君叹了一声,吩咐早已吓呆的丫髮,“翠袖,你出去,把门关上。”
        温暖的灯火下,楚云君捋了捋鬓发:“从哪里说起好呢…不如,先说说我对你撒的第一个谎吧,”她歉然一笑,这歉意里也含着天生的妖媚,“说来也真是对不住你,我对你说的话里,竟然多半是谎话。”
        叶知秋只是厌恶地冷覷着她装腔作势。
        “这第一个谎…是说我喜欢你了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楚云君说,“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微微低下脸,涂着丹蔻的纤柔手指虚托着腮——
        “知秋哥哥,你长大以后当将军还是当宰相?要不,你当千牛卫吧,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我才不稀罕那些!”
        “那你稀罕什么?我叫皇爷爷都给你。”
        “他?他也就能差使差使我师父,我要的,他可没有。”
        “你要什么?”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太白的《侠客行》…你要当个侠客?”
        “嘘,嚷什么!我师父听到会揍人的!”
        “哦哦…他为什么要揍你?”
        “鬼知道。”
        “知秋哥哥,我让皇爷爷封你当天下第一侠客!”
        “噗——你傻死了。你家老头子可管不了这个,侠不侠客,江湖上说了才算。”
        “江湖…是什么样的?很热闹吗?”
        “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主要还是痛快。”
        “那知秋哥哥,你什么时候去江湖?”
        “这哪说得定啊,怎么也得等我把春潮生的心法背熟吧!”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走得带上我!”
        “带你?你能干什么?卖了换酒钱?…哎哎哎你撇什么嘴啊!哎哎哎你怎么说哭就哭啊,别哭别哭,憋住!老子还不想挨师父板子呢!再哭我走了啊!…好好好我带你,带你行不行啊!”
        “拉钩!”
        “好好好,拉钩…真晦气。”
        楚云君像个得了癔症的疯子,梦呓般喃喃自语地说完这一篇话,当最后一个字化在澄澄灯晕中,她回过头,看着叶知秋:“不是九年,知秋哥哥,是喜欢了十九年,到今天晚上,是九个月又十四天了。”


        4楼2017-05-01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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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一念死
          叶知秋坐在北堂后院三层画阁中的一间雅室里。
          案几上并排放着两锭官银。
          他今天不是来还欠债的,他今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兴致还不错的嫖客。
          摆在桌上的价码可以请得起北堂任意一位佳人,哪怕是北堂的两朵花魁——花如月和水似云——也不会推辞了,她们两人一个浓艳一个清丽,大部分人听到这两个名字,骨头便已经酥了半边。
          在等待宋二爷亲自接待他这样出手阔气的嫖客时,叶知秋默默回味着楚云君昨晚对他说的话:
          “皇帝已经查到了我,不仅如此,他也知道我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楚云君指间把玩着一枚亮晶晶的云母棋子,“你看,这就像是一盘双陆,现在双方都知道了对手是谁,但却都不知道,自己的阵营里,有多少是对方布下的子,这才是定输赢的关键。”
          “为了彻查奸细,皇帝不急着抓我,因为我只是个子,我的死活,对于隐太子遗党们的大业没什么影响,顶多是我死了,他们得花工夫重新找个傀儡供起来而已。”楚云君盈盈笑着,“万刃山的刺客则是皇帝落的子,他想通过我这朵充门面的花,找出隐太子遗党的根。”
          “但是你看,多有趣,”楚云君把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皇帝在做局,我们也在做局,而且是借东风——皇帝以为从我们这里揪出了一个文心和尚,却不知被我们用文心和尚这饵,钓出了一个秦抱鹤。结果呢,文心没被抓捕归案,秦抱鹤先死了。”
          “暗杀我大师兄的是你们中哪一个?”叶知秋问。
          楚云君摇头,珍珠耳环轻轻晃动:“我只是个囮[é]子呀,知秋,许多事我并不知道。但要我说,用幽冥钩杀人的确是高招。”
          她说得不错,叶知秋想,这样一来,嫌疑人只有秦抱鹤和师父两人,前者正是死在自己的绝学之下,后者更不可能是杀手。
          一来当日验尸的谢蓬莱和凤四已经否定了这一猜测,叶知秋相信这两位师兄的眼光,二来师父如果用“幽冥钩”杀秦抱鹤,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便是凶手,再者,以秦抱鹤与师父的感情,师父要他死,不需要动手,只消一句话大师兄就会自行了断。
          “无论如何,你的大师兄因我而死,但我不会内疚。我们就是要一个一个的,把为皇帝追杀隐太子遗党的鹰犬,全都拔除。”
          “知秋,”楚云君说,“恰恰是弃绝了恻隐之心和妇人之仁,我才苟活到今天。”
          叶知秋想,这一句是她今晚第二次说出的真话。第一次是那一篇关于“知秋哥哥”和“江湖之约”的回忆,剩下的,仍然只是谎言。证据就在叶知秋的口袋里——那两片碎瓷片扎得他手心刺痛,但他还不打算拿出来。而真真假假之中,看到当年的小丫头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用真诚的面目向他讲出许多谎言,叶知秋便感到深深的怅然。
          宋二爷堆出一脸笑殷勤地推门而入,花钱的是客,不管他是不是欠她钱,讨债斗狠那是以后的事。
          宋二爷把现在有空的姑娘中符合叶知秋口味的挨个捋了一遍,见叶知秋毫不动心,看了一眼桌上的银子,才抛出花如月和水似云这两个诱人的名字,叶知秋的眼皮这时终于抬了一抬。
          他问:“宋二爷是哪里人?”
          “老身吗?老身是蜀地凤州人士,是个苦地方,”宋二爷脑瓜相当灵活,“叶使君可是京城姝色看得厌了,想换个别致的?不是老身奉承您老人家,最近也不知吹什么风,贵人们都是一样的想法,一时那什么巴蜀的呀,吴越的呀,走俏着呢!”
          叶知秋听得频频点头。
          宋二爷越发欢喜:“老身斗胆给您老人家荐一个北堂独一份的!三个月前刚来,大食国的女孩儿,金发碧眼,皮肤白得像牛乳一样,和咱们中原姑娘比起来,虽说不会诗词歌赋,少了份高雅,但好些个恩客见了一回呀,连花如月和水似云都忘门槛外了呢!”
          叶知秋点头。
          宋二爷笑道:“您看看?”
          叶知秋摇头。
          宋二爷疑惑道:“这…”
          叶知秋笑一笑:“宋二爷,今天我想请你作陪。”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之事:宋二爷做了几十年欢场生意,手里送出去几百号姑娘,今天,她自己居然被人看中了。
          雅室内,叶知秋说:“只消一晚,这两锭银子都是你的。”
          宋二爷生意场上打滚,还不至于怕一个大理寺的九品太祝。她立刻说出许多推诿的场面话,开了几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半真半假的狠话也撂了,揣摩下来,宋二爷却吃不透叶知秋了:他看上去,既不是来寻晦气,也不是来寻宋二爷的开心,他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想买宋二爷的一晚上,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似乎从宋二爷中年发福的阔腰里看出了某种情致,从宋二爷扑了三层粉也掩盖不住的黑黄脸色中,读出了青春消逝无踪的凋零之美。
          桌上白晃晃的银子在向宋二爷招手。
          钱财的馨香撩拨着她的心弦。
          “啪——”宋二爷戴着三枚嵌宝点翠大金戒指的肉手在桌上响亮一拍,“敞开雕花床,招待十六方!老娘做的就是皮肉生意,哪有进门的财神往外送的道理。”
          叶知秋抚掌:“好气魄,我喜欢。”


          5楼2017-05-01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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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作陪,少不得要按着北堂的规矩来。北堂陪客讲究的是情真意切,不得做作这八字箴言。叶使君这厢要是不嫌弃,老身就他娘的失礼了则个!”宋二爷哗啦一掀裙摆,那八幅宽的大裙摆绿地团团绣了几十朵描金大红牡丹,紫绸绣金福字的粗滚边,在宋二爷手里一起一落,没有半点旖旎情致,只像兜头兜脸地泼了叶知秋一锅大酱。
            叶知秋深吸几口气才缓过来,却见这穿裙的妇人大马金刀地蹲屁股一坐,以叶知秋的耳力也听不太出来地板是否传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只听宋二爷亮开嗓门吩咐守在门外的小厮:“三喜——给这间厢房上酒菜,酒要我上个月刚进的翡翠屠苏,荤素菜搭配着上,少不得一个和合春盘,一个消熊栈鹿馅的玉尖面!快些,你这杀千刀的龟生子腿脚再不勤快,老娘出门就阉了你!”
            只知道有“屠苏酒”,叶知秋还没听说过“翡翠屠苏”,不过想来也价值不菲,因为和合春盘与消熊栈鹿馅的玉尖面,以叶知秋的见识,是皇宫才有的菜肴。
            门外一迭声的“是”,便听得屁滚尿流的下楼声,不一会儿,外面似乎比往常更热闹起来。
            宋二爷拢拢鬂发,肥胖松弛的大脸盘对叶知秋嫣然一笑:“老身不会那些雅趣,要不陪叶使君玩一会儿牌吧!”说着把手往桌上的银子摸去。
            叶知秋忽然伸手扣住宋二爷手腕。
            宋二爷一惊。
            叶知秋微微一笑:“我看看你的手。”
            宋二爷心中大骂:杀千刀的龟生子,调戏你老娘!要不是看在银子面上——
            叶知秋把宋二爷一双肉墩墩的黑黄手掌翻过来:“宋二爷,你的财运线挺粗,怪不得发了大财。”不等宋二爷客套,他又说,“凤州就近即有蜀门可以学艺,宋二爷怎么就千里迢迢地去了荆楚岳州呢?”
            他的手指扣在宋二爷手腕内侧一片茧子上。
            宋二爷心中一惊,急收回手。叶知秋也不追,手掌在桌面上扫动灰尘般轻轻拂过,说:“看来这两锭银子不能给你了,你倒看看这个认不认识?”衣袖过处,方才放银子的地方换作了两块碎青瓷,“二爷,昨天我与文心把你这儿毁得一片狼藉,打扫的时候,我捡到这两片碎瓷,你帮我看看,这上面的落款是不是荆楚名窑‘岳窑’?”
            岳州万刃山刺客给叶知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打扫时瞥见地上这两片镌有“岳窑”落款的青瓷碎片,叶知秋便留了心,由此发现了一件事:北堂的瓷器摆件中,几样昂贵的大家伙都是来自岳窑。
            当世有七大名窑,岳窑排第四,因窑址在湘阴,又称湘阴窑。
            叶知秋的声音不咸不淡:“我一开始不明白,北堂为何独爱岳窑。”
            论品相,余姚的越窑同样出青瓷,出冰裂纹,品相相近,所以七大名窑中岳窑与越窑得以并列第四。而运到西京的路程上,越窑却比岳窑近三分之一,同品质的瓷器在西京的售价上,越窑要比岳窑的便宜。旁人独爱岳窑是有可能的,萝卜青菜各有所好,但以叶知秋对宋二爷的了解,此妇是个古往今来第一号铁母鸡,要不是开一家赚钱的妓院必须得下血本充门面,她很可能干脆捏两个泥巴痰盂当装饰。
            “我想,答案也许是——唯独在宋二爷这里,湘阴窑比越窑或者其他能充门面的名瓷要便宜。”叶知秋说,“宋二爷在岳州一定是有不错的门路,还不能是光认识岳窑的哪个工头那么简单,毕竟当地的水路运输,六成由官府控制,四成由地头蛇控制。万刃山虽然在江湖上不过是个二流门派,据我所知,在岳州当地,还是说一不二的。”


            6楼2017-05-01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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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宋二爷手腕内侧的一层茧证实了他的猜想。万刃山的绝技鸾凤刀一或者说青红刀是典型的腕底刀,平时藏于双臂内侧,有活扣,使用时骤然滑出双腕。经年累月,使用者双腕内侧便会磨损出一层很少见的茧子来。
              恐怕正是为了避嫌,眼前这妇人才谎称自己是凤州人。
              宋二爷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7楼2017-05-01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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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楼2017-05-01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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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三层楼的画阁,在这纸醉金迷的大好夜晚,竟没有一间房是亮的,亦没有一道人影。
                  画阁二楼有镶满花格窗的复道通往北堂的大明间,此时,这条宽阔绮丽的通道上却一丝人声也没传过来,好像夜夜门庭若市的北堂,一下子人都死绝了。


                  9楼2017-05-01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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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剩夜色。
                    叶知秋不知道,北堂并没有所谓的“翡翠屠苏”“和合春盘”与“消熊栈鹿的玉尖面”,当这三个词一起从宋二爷嘴里吐出来的时候,顷刻间,北堂的宾客便被赶送一空,灯火倶灭,缓缓露出另一重面目来。
                    叶知秋要是明白了这一点,或许还会有点受宠若惊:他一个人竟然逼得一座当世最阔气的妓院关门,最抠门的老鸨歇业,良辰美景奈何天,只招待他一条光棍。
                    可惜此时叶知秋不仅没有心情得意,反而有点心惊。
                    他在太原一人一刀面对张一丈强盗一十九人,也没有抖过一根汗毛。
                    叶知秋以前从未黑灯瞎火地俯瞰过北堂,如今看了一眼,只恨自己眼瞎。
                    偌大的北堂,活脱脱是一个八卦阵。
                    复道所连的正厅明间是“生门”,他所在的这间雅室,不偏不倚,正在“死门”中心。
                    这时居然有人唱歌。
                    一开始很轻,像那种趁着月色在河边濯洗衣裳的妇人所哼唱的小调,可惜今晚既没有月亮,北堂所在的平康里,也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
                    这声音悠悠渺渺,似有似无,叶知秋吃不透这是不是某种秘术——他知道大食国有拜火教,似是修炼秘术,不然那些人的眼睛怎么会碧绿或碧蓝得像点着鬼火,头发又烧枯了似的焦黄;而胡戎的突厥、薛延陀、回鹘也有秘不外传的奇术,这些异族异术好些都以歌声蛊惑人心,中原人称之为“魔音”。魔音大多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叶知秋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封闭穴道。但在这样黑的夜里失去耳力,可不算什么高招。
                    这歌声却既不渐响,也不消失,叶知秋亦未觉出自己的心智出现变动,只是从西北方向慢慢地吹来一阵风。
                    叶知秋打了个喷嚏,想到自己贸然追出来,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不过此时回去拿又不敢。
                    闭眼张嘴打过喷嚏之后,叶知秋并没有意识到,西北面那间房的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挂上了一只白纸灯笼。
                    八卦阵法考的是人心,心思动则天地改,这是当年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说所谓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意味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里面包括了组成这个世界的一切基础,八卦就是这人世的天地八方、古往今来。
                    师父的九个弟子中,早夭了二人,剩下七人中,八卦阵谢蓬莱学得最好,后来他选入千牛卫,为皇帝搜罗天下的一切秘密。叶知秋学得最差,自始至终,他心里只有一卦,叫江湖。
                    今晚换作谢蓬莱,早在西北风起的一瞬间他就会闭上双眼,踢碎东南向那间房的房门,不管那房内有什么,活的、死的、黏的、刺的、蠕动的、空中飘的鬼眼或地上游的两头蛇,他都不会理会,只管一头从窗户里跳出去。
                    而叶知秋一直要到那只白纸灯笼出现,灯笼里忽而点上了一支绿莹莹的蜡烛,才陡然心惊。他的应对之法却是武学而非八卦的那一套:以不变应万变。
                    总算没气死他师父的是,到这时,叶知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那阵西北风的怪异,也才想起师父曾苦口婆心地教过他《吕氏春秋·有始篇》曾经曰过,西北曰厉风。然,何为厉风?“知秋啊,为师叫你看书你到底看了没有啊?太史公不是在《史记》里曰过了吗,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
                    夜枭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画阁共三层楼二十四间房,其中二十三间齐刷刷开启,门洞之中,白骨骷髅在地上颤颤爬动,蔓延的血污之中蝇蛆蠕蠕,鳞光闪闪的毒虫从死人七窍中爬出来,无主的坟头上鬼火荧荧发亮…
                    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间地狱。
                    只有悬白纸灯笼的那间门紧闭着。
                    但叶知秋知道,那是死门所在,踏进去就会神志昏聩,陷入无穷的梦魇之中。师父说过,能闯死门者,只有两种人,刚落草的婴儿和垂死的老人,前者没有过去,后者没有未来,两者皆无所畏惧。其他的尘世中人,都会陷入各自的心魔无法解脱。
                    而那条饰有花格窗的复道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生门已经不见了,在阵形变换以后,它隐匿在二十三间房中,叶知秋没本事找到。
                    背后沉沉地一凉。
                    叶知秋骤然回头,却见楚云君拉着他:“知秋,来!”
                    叶知秋心中微微一动,手一探抽出靴筒中的解腕刀,毫不犹豫地朝楚云君背后扎去,嗤的一声,这声音说不上实还是虚,楚云君定住了,慢慢回过头来——她脸上长满了斑斑蛇鳞,一双美目睁开,眼眶里却是两丸腥黄的竖眼——蛇瞳!
                    叶知秋抽回解腕刀,一脚将这东西踹入背后那间房,砰的一声巨响,那间房门关上了。
                    死门前的纸灯笼不知何时添到两盏。
                    西北风更盛了,呼啸的妖风中似嗬嗬有声,在低吼着:杀生,杀生!
                    昏黑中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尖厉声音,那是百来个妓女在同心协力地念白:
                    敞开雕花床!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笑贫不笑娼!
                    今夜甜如蜜!
                    明朝便相忘!
                    人一走,茶就凉!
                    人一走,茶就凉!
                    人一走…
                    哈哈哈哈哈…
                    叶知秋再没有听过比这更怨毒、更凄厉却也更妖艳的声音,那不是呕心沥血向人诉苦的声音,而是要把人一起拖入地狱,在地狱里点起火来狂欢的声音。世界上有多少妓女,就有多少这样混杂了不甘、哀恸、凄烈、自轻自贱,却反过来更加自重自爱的声音,叶知秋不禁喃喃地跟着念了起来:“人一走,茶就凉…”不知为何,他竟深有所感,仿佛这声音不光来自于娼妓,也来自于这世上所有的不幸者,毋宁说,今夜,所有人都是娼妓,都是被这人间所调教、摧残、推挤与蹂躏的娼妓。
                    叶知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恨意,仿佛想撕破这黑色的天幕,声撕力竭地大喊: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这黑色人间,若能换你死灭,我愿与你同归于尽啊!
                    胸中恨意滔天,叶知秋手握解腕刀,颤抖着,忽然狠狠在胳膊上剌了一刀,顿时鲜血淋漓,神志却也勉强清醒了一些。他嘴唇哆嗦着自语:“我没有恨,那是她们的,和我无关。我是叶知秋,我不曾恨过什么,我不曾恨过什么…”
                    叶知秋悔恨当年没跟师父好好学八卦阵,想了想,咬牙朝那两盏纸灯笼冲去!
                    他的打算是,与其一扇门一扇门地闯,还要对付八卦阵中的诸多变幻,不如直闯死门,拼一记,说不定能九死一生、向死而生呢!
                    仿佛感应到叶知秋的焊勇,两盏纸灯笼中的绿色烛光骤然熄灭,灯笼无风自动,滴溜溜打起转来。
                    叶知秋冲到门前,飞身而上先割了这一对让人气闷的报丧灯笼,在脚下踩扁了,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踹!
                    “小叶!”一只手腕拉住他,文心出现在他身旁。
                    叶知秋想也不想,举刀便刺,文心疾退,与他拆了两招:“小叶,我不是幻象!”
                    叶知秋攻势却越发凌厉,戾气十足:“那些鬼东西也他妈这么说来着!”
                    文心在栏杆边退无可退,挺身攻了一掌,道:“你清醒些!”
                    叶知秋嗤道:“我若清醒便看不见你!”
                    文心哑口无言,一时愣神险些被削去耳朵,他一面与叶知秋对战,一面苦想,道:“那我说一件;我知你不知的事,如何?”
                    其实叶知秋心绪紧张了大半夜,已是强弩之末,巴不得文心是真的。不过他实在也怕眼前的还是这邪门的阵法搞的鬼,略一犹豫,停下手来:“你说说看。”
                    轮到文心为难了。
                    他的确知道许多叶知秋所不知道的事,但其中哪一件,都不能说出口,尤其不能对叶知秋说出口。
                    他心中反复计较,精心修剪的指甲在眉毛上刮了又刮,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也不知是对着叶知秋,还是眼前的八卦阵,抑或是操纵这阵法的人,无限忧郁地出了一口长气:“无量寿佛,你真是害死我了。”
                    “还不说?”叶知秋心中打鼓,握着解腕刀的手蠢蠢欲动。
                    文心眼睛闭了又闭,眉心一点观音痣仿佛一粒即将落下的血珠,心中来回掂量仍是犹豫不决,最终扛不过叶知秋的催问,道:“你见过宋二爷了吧?”
                    叶知秋提起此人便有怒意,幸好他的表情一向不丰富,只冷着脸道:“癩蛤蟆似的一个老虔婆,见过了。”
                    文心苦笑道:“她是我相好。”
                    叶知秋愣了好一会儿,他想,这要是幻象,自己的神志大约已经丧心病狂了。
                    文心的秃脑门泛着青光:“小叶,现在你信我了吗?”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消息会让人一下子忘记身在何处。
                    叶知秋不知道此时自己一副正经面孔下的声音有多猥琐,他问:“文心,你说的是真的?你说的…是宋二爷?”
                    文心罕见地显出一丝不耐烦:“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想呗。”叶知秋的回答里多少有些惋惜。
                    文心向他伸出手来:“你现在闭眼屏气,自封耳门、听宫、听会三穴,闭塞听力。抓住我的手,一会儿不管你觉得我的手变成什么,都不要放,直到我帮你解开耳穴。”
                    叶知秋意外道:“你要带我闯死门?”
                    “不然能如何,”文心说,“我又不会解八卦阵。”
                    叶知秋呜呼哀哉。
                    “我一个出家人过死门,总比你这等满心秽念的俗人要好。”文心说。
                    叶知秋绝倒:这和尚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满心秽念——
                    他要是佛祖,就一道炸雷把你这个荤和尚劈入六道轮回,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跟一只老癞蛤蟆相好,什么眼光!


                    10楼2017-05-01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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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片雪
                      那道死门,叶知秋原本打算豪情万丈地一脚踹开,现在被文心斯斯文文地推开了。
                      没有骷髅也没有毒虫,和其他那些门不同,死门之内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味着死去万事空。
                      文心用眼神示意,叶知秋握住他的手,进入不见、不闻、不吐纳的状态。
                      在此之前,文心问他:“灭定业咒你会不会背?”
                      叶知秋摇头,所有的咒里他只会一句“急急如律令”。
                      文心眼睛闭了闭:“那是道教的呼名法术。”轻声一叹,道,“灭定业咒是地藏菩萨法身印咒,可粉碎一切罪业。这样吧,一会儿你心里什么也不要想,只念地藏菩萨的圣号——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文心带着叶知秋往前走,不知是否心念作祟,尽管闭目塞听,叶知秋还是感到一瞬间黑暗加身,预想中的冰冷没有到来,反而一霎温暖如春。
                      这暖融融的惬意感受中,只有文心的手是冰冷的。
                      就好像繁花如锦的红尘里,叶知秋所拥有的只是一握冰冷。
                      而叶知秋一向是个快活的人,尽管幼年失怙,但他在记事之前就被师父收养,前面又有八个师兄罩着他。师父对师兄们都严厉得要命,唯独面对这个拖油瓶的关门弟子却每每发作不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师父给他取名叶知秋,想必也是感慨岁月不饶人,人老了,容易心软。
                      这个人世待叶知秋不薄了,所以他不仅不恨它,还万分热爱,爱得一心想去人更多更热闹、更胡闹的江湖。
                      叶知秋一边念叨“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一边琢磨:文心的手凉说明这和尚气虚,回头嘱咐他多吃点猪大肠炖枸杞。
                      但这冰凉,已经从文心的手一直蔓延到叶知秋的整条胳膊,叶知秋略感不妙,想到文心的叮嘱,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松开——但再握紧的时候,文心的手却变了。
                      变成一条冰凉软腻的活物,在叶知秋手中缓缓蠕动。
                      叶知秋悚然想到,自己对文心的信任其实是种轻信。
                      文心是杀人如麻的逃犯,和妓院老鸨谈情的妖僧,也是平白无故出现在今晚八卦阵中的不速之客。
                      他说他不会八卦阵,所以带自己从死门中求生。
                      但一这和尚真的不会八卦阵吗?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叶知秋的冷汗刷地便出透了,他发现自己正跟着一个压根儿不知道底细的人闯生死之地,而在这个人的建议下,他愚蠢地自愿成为一个瞎子、聋子,甚至还憋着气!
                      但叶知秋不敢睁开眼,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该死!文心到底是什么人!到底——
                      能不能相信?!


                      11楼2017-05-01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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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楼2017-05-0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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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不知道文心还在不在。
                          令人痛苦或不快的记忆片段在头脑中疯狗般乱撞乱吠,许多片段甚至是他早已忘却了的。
                          这回忆的地狱中,叶知秋看到了一幕完全陌生的景象:
                          年幼的他躺在床上,似在睡觉,青色的蚊帐外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这人念咒一样对他反复说道:“去江湖吧,不要留在朝堂。去江湖吧…”
                          场景瞬息即变,他似乎长大了一些,身量有了少年人抽条的模样,这次人影没有出现,他的床紧贴南墙,墙上的窗关着,从窗外传来低低的声音:“你喜欢江湖,长大就去江湖闯荡吧…”
                          而少年的叶知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发出含糊的呓语:“去江湖…”
                          这种被人下蛊般的阴森场景有好几个,对此叶知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出现在他身边,别说叶知秋或者身手不凡的师兄们,连师父看样子都未曾察觉。
                          叶知秋觉得体内有一座曾经坚固的银色高塔正轰然崩毁,使得他惬意了二十八年的人生成了一个森冷的笑话:他以为他向往江湖,是他秉性所向,志趣所在,是他叶知秋自己的选择。
                          没想到,他竟然早就被人下了心蛊,他的整个人生,都是某个人布好的一个局。
                          沼泽终于吞没叶知秋的头顶。
                          腥臭泥浆的倒灌中,叶知秋像死了一样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百会穴被人猛拍了一掌,一股醇厚内力注入,解了耳上穴道——长安夜市的繁华声响涌入耳际。
                          叶知秋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身体完好无损。
                          他所在的仍是北堂雕梁画栋的画阁,此时却灯火通明,宋二爷站在二楼复道上,身后站了北堂所有的娼妓,她们同宋二爷一样面无表情。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纷纷大雪。
                          文心站在叶知秋身前,他的海青划破了,一只袖子没了,露出胳膊来,肩胛骨上一道深长的大口子,血顺着胳膊,一直滴落到地上。
                          文心对宋二爷说:“雪娘,你不要为难小叶。”
                          顿了顿,说:“也不要打他的主意。”
                          “叶知秋是我的人,”文心说,“你不要用八卦阵灭他心智,把人做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他师父知道了,不会放过你。楚姑娘也会恨你。”
                          宋二爷不答话。
                          文心说:“现在我要带他走了。”
                          他扶起叶知秋,向复道走去,宋二爷凝立半晌,终于让开路。文心经过她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雅的小布包:“七夕那日答应你的小物件,我从宫里尚工局托人找到了,你收着吧。”
                          宋二爷掀起布角看了一看,叶知秋瞥见那是一枚老旧的小铜镜,已反射不出光线了,宋二爷却包好了,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抬头看文心时,面色柔和了一些:“多谢。”
                          文心轻轻拍拍她的手,带着叶知秋往外走。
                          叶知秋却陡然伸手朝宋二爷面上抓去!
                          这一下变故着实出人意料,文心与宋二爷均反应不及,在妓女们的惊呼声中,叶知秋已从宋二爷脸上抓下一张半透明的面皮来,方才宋二爷低头的一瞬间,叶知秋便看出她耳根的皮肤有异样。
                          见到面皮后的真容,叶知秋不禁一愣:额上一道长疤,这宋二爷,竟然就是楚云君的“妈妈”,叶知秋当日为赎楚云君,还和这老虔婆大吵过几架!文心却抓住了他的手:“小叶,我们该走了!”说着硬是将叶知秋拖出了北堂。出门后,文心厉声道:“小叶,我不许雪娘利用你,但你若伤她,我也不会答应。”
                          叶知秋问:“她为何要利用我?”
                          “她有她的道理,”文心说,“小叶,你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多,对你来说越危险。”
                          叶知秋正欲说话,文心却摆手道:“好了,折腾这大半夜,我也够累了。你回去吧,我约了人明天赏梅喝酒,你的事一打岔,酒都没落下工夫去偷。你不要耽误我的正事。”
                          这时北堂已再度开门迎客——阴谋是要搞的,钱也是要赚的。宋二爷已赶了几个漂亮姑娘倚在门口揽客,文心走过去,问她们讨了一条手帕扎住肩上伤口,又蹭了一口酒,然后光着臂膀,披着破破烂烂又单薄的海青,慢慢走进了漫天大雪之中。他的光头映着北堂的灯火,锃亮。
                          “喂——和尚。”叶知秋扬声道。
                          喊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才又响起:“你应该早告诉我你约了人赏梅喝酒。”
                          雪幕中,一枝馨香的蜡梅挑着一坛未开封的新丰酒破空而来,文心海青袍袖一挥,将两坛酒纳入怀中。
                          “这是今晚的谢礼”叶知秋说,宋二娘撵着他后脚跟出来,站在大街上叉了腰,破口大骂叶知秋这个“杀千刀”的偷酒贼。
                          叶知秋笑嘻嘻地把大理寺的腰牌在老虔婆面前晃了晃:“够了啊,再骂我把花如月和水似云全打包送给和尚,让他明天和梅花一起赏了。罪名?哎哟喂,老子今天花了两锭官银,你这老东西倒好,居然自己来陪我,就这还不够你关张大吉的?”
                          文心的声音传来:“行了,小叶,不要为难雪娘。”
                          叶知秋收回腰牌:“我猜,北堂立柱上的答案里也许有我今天给你的花和酒?”
                          文心曾问:什么是江湖?
                          ——救命之恩杯酒相抵,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大雪中神气活现地互相问候祖宗,和尚和老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琴棋书画诗酒花,生死之外,都是大事。
                          也许这就是江湖?
                          “有点近了,”文心的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但还不是。”
                          “文心,是谁叫你来救我的?”叶知秋问。
                          “晚安,小叶。”
                          雪幕之中,万物寂寂。


                          13楼2017-05-01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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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一丈命
                            叶知秋还没叩响落英院的门环,门便呼啦一声开了,翠袖在门口叫道:“小姐,叶相公回来了!”
                            叶知秋被翠袖小跑着拉进第二进院落,已过子夜,楚云君的卧房却仍亮着灯,叶知秋心中乱哄哄,不知该不该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过去,踌躇间,却见那灯下的人影探出身去将蜡烛吹熄了。
                            叶知秋愣了愣,心说这样也好,转身回房,却听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明天我要去一趟永安镖局,至于去干什么,你若不想听我编谎话,就随我一起去。”
                            叶知秋回过身,那门却又关死了。
                            黑漆漆的房内再度点上了灯,楚云君落落大方地在灯下由丫髮服侍着宽衣解带,剪影身段窈窕,动作不疾不徐,她仿佛知道叶知秋还没走,说道:“当然,我也有可能还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最好不要信我”她的声音初听极妖媚,细品之下又丝丝冷淡。
                            叶知秋回到房中,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粉红撒银的桃花笺,写着寥寥几句:
                            文心是我叫去的,他与宋二爷相熟,我便认识了他。
                            落款“楚云君”。
                            翌日天一亮,永安镖局就接了一趟绝早的开门生意。
                            永安镖局大门常年关闭,只有进出镖车才开,这是镖行的规矩,一来显示郑重,二是图个吉利。在大门两边有两扇平时用来进出的角门,镖行的学徒便守在角门的小窗口边,一般托镖,都由学徒从窗口里问清镖货数目、价值、启程日期、上门取货还是自行送来,登记清楚付了订金即可,只有大宗生意才会请入镖局详谈。但今日来的两位客人中有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客,虽只托一匣首饰,但佳人笑吟吟的两三句话,小学徒便乐颠颠地说:“一匣子首饰的确是有些贵重,您稍等片刻,我去问问账房是不是请您进去估个价。”
                            不一会儿,角门便开了,小学徒一脸嘚瑟地将二人让进门。楚云君从鬓发上摘下一朵新鲜的蜡梅,“承情啦,”她微微笑着,手一松,小花儿轻轻落入小学徒手心。
                            小学徒合拢手掌,使劲嗅了嗅,冷香扑鼻。
                            他二人迈过门槛,走了没两步,只听响亮的眶当一声,角门关上了,小学徒从窗口处不知向谁在说:“对不住,今天歇业,请明日再来吧!”
                            叶知秋回过头,看见紧锁的门前站了四个大汉,其中一人手执一对大铜锤,两人握着板斧,还有一人手里提着把鬼头刀。这四人一看就是练家子,均是一脸横肉,腊月天气里,光身披一件皮袄,敞着怀。
                            楚云君却仿佛无知无觉,只管往镖局明间款款行去。
                            叶知秋心说:姑奶奶你千万别是信任我功夫好,才如此淡定。
                            除那四尊门神外,永安镖局程龙头黑着脸坐在正厅深处主坐上,他两边各站了六人,叶知秋只扫一眼,便知镖局这是早有准备,“四大天王”“八大金刚”都在,那阵仗是要短平快地超度他们二人去西天极乐。
                            叶知秋琢磨着是不是向前一步,把楚云君护在身后为宜,但一想背后站着四尊门神,前有狼后有虎,站哪也没多大区别,不如看楚云君这票大的要玩什么花活,正计较着,却听程龙头省了一切客套,劈头盖脸一句话,像是铁砧砸在地上那么生硬:“说吧,什么条件!”
                            怪就怪在,程龙头这句话是向叶知秋说的。
                            叶知秋眼下不是装傻,是真傻了:“什么?”
                            程龙头怒道:“谈你的条件!”
                            叶知秋小心地觑了一眼程龙头的脸色,只得老实答道:“鄙人从小是个孤儿。前一阵刚给朋友的相好脱了籍,花光了毕生积蓄与一处小房产,因此目前无父无母,无房无钱职位嘛,是大理寺的太祝,正九品上,干了九年多也没能升上去。程龙头,我的条件…实在是不太好哇!”
                            程龙头猛地一拍座席:“少给我扯皮!”
                            座席没事,但一道半指宽的裂缝,从席下的地面啪啦啪啦生出来,一直开到叶知秋脚尖方停。
                            这一手隔山打牛,力道拿捏堪称神技。
                            叶知秋十分委屈:“程龙头,实在冤枉。我今天不过是陪着这位楚姑娘来托付她的一匣首饰,却何时与贵镖局结下过梁子?”
                            程龙头说:“叶知秋,我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却和我打迷踪拳,大家一个江湖里划水,可不能不厚道。”
                            叶知秋心中讶然:“程龙头好眼力”他方才刻意隐瞒了自己姓名,眼下又未交手,实在不知道程龙头是如何看穿了自己身份。
                            程龙头冷笑一声:“张一丈死在你手里之后,我想不认识你都难!”
                            叶知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我应当应分的。张一丈为祸一方,我作为大理寺太祝…”
                            背后劲风扫过,叶知秋倏地回身,只见一条十三节的竹节钢鞭绷得笔直,直往自己肩头劈来,使鞭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双瘆人的三白眼,乃是八大金刚中的“鞭鬼”陈峙,听闻此人性子在八人中最急,故而不等叶知秋说完话,甚至也等不及程龙头发话,他就忍不住出手了。
                            叶知秋撤身急退,同时抽刀格挡,唐刀与钢鞭叮地碰到一起,交错间竟火星四溅。叶知秋暗中咋舌,心说这一鞭子的力道果真老辣,鞭鬼的惊骇却还在他之上,他早听说叶知秋挺有两下子,没想到这小子表面上看着浮躁,内力竟然这样充沛——内家修为心不静可练不成,故而江湖上越是内功大家,看起来越是平淡冲和,不显山露水。
                            程龙头喝道:“陈峙,退下!”
                            鞭鬼咬牙,不仅不停,手腕一翻,那钢鞭便朝唐刀翻卷上来,叶知秋边与他拆招,边讶然道:“鄙人差点赔上性命,才将张一丈拿下。贵镖局不感谢也就算了,还背后出手暗算人,这谢礼也忒别致了些吧?难道是嫌张强盗判得不够重,找鄙人撒气?”
                            “放你妈的屁!”鞭鬼陆然下了死手,不仅如此,又有一杆长枪朝叶知秋腰间斜刺而来,此人居八大金刚之首,有个绰号叫“枪王”。枪王一动,顷刻又有二人叫骂着随他加入战局。一时叶知秋四面楚歌。但他反而不复方才的猥琐怯懦之态,大理寺统一配备的普普通通的唐刀左一劈,右一撩,几个回合下来竟不落下风。
                            叶知秋道:“这我倒不懂了,哪有强盗伏法,被抢的人倒替他报仇的?”说话间,唐刀刀光闪烁,虚晃一招,鞭鬼扬鞭格挡时却不防下盘虚空,被叶知秋踢出一个大跟头。
                            “不过,”叶知秋说,“听说张一丈每年必来贵镖局拜会,总不能是把抢走的镖货再还回来吧!”说话间陆然从面前一剑一棒二人中钻出,将刀抛向空中,内力提足,啪啪两掌拍在那二人背上,枪王反应甚快,已挺枪补上,却不料叶知秋飞身跃起,在枪头借力一个极洒落的空翻,落在枪王身侧,唐刀恰落入手中,雪亮的刀刃眨眼架在了枪王的脖子上。
                            程龙头向前跨了一步,一只手虚抓在身侧,将动未动。
                            叶知秋神定气闲地说:“诸位,四打一还打得这么难看,咱们还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两句人话吧?”
                            叶知秋在赌:刚才那一场混战,他已经把看家的本事全拿出来了,勉强靠着轻功行险得手。别看他表面上轻松,若真打起来,堂上的十二人加上程龙头,绝对能抡圆了照着他随便揍。
                            “没想到…”程龙头神色不定,“荀深吾竟然把春潮生传了你十成十,他如此悉心点拨你轻功,你的轻功…已经超过他了。”
                            “你认识我师父?”叶知秋大感意外。
                            程龙头冷笑一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幅字,他还挂在书房吧?”
                            “你怎么知道…”


                            14楼2017-05-01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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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这幅字是我写的,我能不知道?”
                              这幅字叶知秋记事起就一直挂在师父书房,但没想到,竟然是永安镖局程龙头写的。叶知秋不禁想起“天下镖局三分地,西京永安占一厘”这件江湖旧闻。当年,是什么原因导致家大业大的金鞭镖局想兼并小小的永安而不得呢?这个程龙头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该死,叶知秋感到一阵恼怒,自从张一丈伏法以来,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带有无穷无尽的秘密,看上去明净的窗户纸,捅破了屋里却黑漆漆的不见底,这感觉真令人作呕。
                              “不过…”程龙头悠悠地说,“我写这幅字可不是为了送给他。”
                              程龙头望着叶知秋,脸上的表情实在叫人琢磨不透:“那幅字,我是送给你的。”
                              “是给你的周岁贺礼。”
                              “倒也不是我自己想送你,”程龙头说,“是有人托我送你这么一份礼物。”
                              “谁?”
                              程龙头一笑:“去问你师父——如果,你今天走得出我这扇门的话。”
                              程龙头的语气变得有点刻意的语重心长,这也令人作呕,他说:“叶知秋,我已经给过你机会谈条件,你自己装傻充愣,现在你想好好和我谈谈了吗?”
                              “东西不在他手上。”楚云君说。
                              方才乱战时,她像事不关己一般,不慌不忙地寻了一处清净的角落躲避,眼下,她裙裾摇曳,从阴影中走出来。满地的武夫之中,她身段轻盈,容色绝艳,像风催浪紧的黑水湖面上,一茎兀自摇荡的红莲。
                              叶知秋的心意外地静了下来。
                              就是在这身心宁静的一刹那,他注意到永安镖局正堂后一挂棉帘子挡着一扇小门,估计后面是个平日里暂时休息用的耳房。程龙头座席后面围着一扇山水屏风,那挂棉帘就在屏风一侧,帘子隐蔽地掀起一条很小的缝,露出一只眼睛。
                              一只看起来很熟悉的、阴惨惨的吊睛眼。
                              …凤四?!
                              这时鞭鬼对楚云君喝出声:“闭嘴,娘儿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要不是看在张一丈的面子上,老子一巴掌就——”叶知秋出手如电,刀柄重重点上他的哑穴。
                              “我认为谈谈的意思是不包括骂娘。”叶知秋说。
                              程龙头横了鞭鬼一眼,对楚云君说:“楚姑娘,张一丈临死前留下话,说东西在叶知秋手上。你要是打算诳我们,今天可不是个好日子。”
                              叶知秋想起张一丈死前的话,心里大骂强盗临死前还要这么坑自己。但想想又不对劲:“程龙头好涵养,一直等到我自己找上门才摆出这鸿门宴。若是我一直不来呢?程龙头打算就这么三贞九烈地等下去?”
                              程龙头也不生气:“我倒是想找你,但谁能从谢左备身眼皮底下请人呢?”
                              叶知秋一凛:他只道七师兄谢蓬莱眼线多,没想到,他竟以千牛府从六品上左千牛备身的职权暗中保护自己,以程龙头的本事对此竟束手无策。不过,这“保护”不知为何,让叶知秋有种芒剌在背的感觉。
                              程龙头说:“不过,进了我永安镖局的门,就由不得别人指手画脚。我最后问你们一遍,东西到底在谁手上?”
                              楚云君一笑,乜了叶知秋一眼:“你们看他,像是知道底细的吗?”
                              堂中气氛变了,原本只针对叶知秋的敌意,此刻更多地聚集到了楚云君身上。叶知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把楚云君护在身后。
                              楚云君却绕开他,施施然走上前:“东西可以给你们,不过我有个条件。”
                              程龙头浑身戒备起来:“说说看。”
                              楚云君说:“张一丈兄弟一十九人,其中十一人死后留下了妻女父母,这十一门孤寡,永安镖局负责赡养如何?”
                              程龙头一时间没回上话,愣了一愣,才说:“你说什么?”
                              “怎么,”楚云君说,“很难办吗?”
                              “这倒没有,”程龙头说,“还有什么条件?”
                              楚云君说:“没了。”
                              程龙头拉下脸,双手垂下来,在袖子里动了动:“楚姑娘,你可不要说笑。”
                              叶知秋暗暗把手按到唐刀上。
                              “我只管说,”楚云君平静地说,“笑不笑,是诸位的事。”
                              一句话比一百句还厉害。
                              她这么一说,便成了那十一门孤儿寡母在程龙头眼里,远比不上一件“东西”值钱。
                              不知谁的兵器叮的一声响,叶知秋唐刀随之铿然出鞘,楚云君却摁住他的手,向那几个面色作狠、眼看着就要动手的人冷笑道:“怎么,我说了两句笑话,诸位不赏个缠头,倒要赏我一顿打?先说好,我是不会功夫的,诸位大侠只管放心下手好了。”
                              程龙头道:“楚姑娘,你说的条件可作得数?”楚云君笑而不答,倒显得程龙头气量不够大一般,程龙头面上越发挂不住,说:“既如此,张一丈那些弟兄我们并不相熟,那劳烦楚姑娘指个路,那十一门孤寡的消息不拘多少,写与我们,我们也好按着去找。”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实际上是变相地要楚云君留下字据交付那件东西,作一个铁证。
                              叶知秋惯和这些江湖人打交道,程龙头一开口他就明白了他肚里的如意算盘,心中暗笑一声,不知心思玲珑的楚云君会如何化解,却听楚云君说:“如此甚好,请笔墨吧。”
                              纸笔拿来,楚云君寥寥几笔便写完了,程龙头道:“楚姑娘,到时候我们找去怕人不信,或反诬我们倒是糊涂账一笔,不若你把姓名写上——”
                              楚云君却把纸掀起来,轻轻将墨吹干:“你先看吧。”
                              程龙头接过来,一看却愣了。
                              纸上哪有什么孤寡的详情,只写了一句:张一丈存在叶知秋处的遗物,明日午前,定托叶知秋送上永安镖局。
                              落款“楚云君”三字早已写好。
                              程龙头顿时尴尬起来:“这…楚姑娘既托付那十一门孤寡,也是巾帼英雌,立这字据岂不是多此一举,叫我面上无光吗?”一边却把字据收入了袖中,换了一副和气生财的脸孔,“那十一门孤寡,还望楚姑娘给个下落,我们也好早日找到,照拂起来。”
                              楚云君轻按鬓发:“什么孤寡?”
                              说着一笑,腊月的日光在她两片唇上一霎闪映出嫣然却凜冽的光泽。
                              楚云君说:“我只做过张一丈的生意,他的兄弟是个什么境况,我怎么会知道?”
                              “那件东西本来就打算给你们。”楚云君说。
                              程龙头只觉得被一记无声无息的耳光抽得后槽牙都疼。一开始楚云君提出张一丈一干人死后留下了十一门孤寡,他们全然不知,是做朋友不忠义;楚云君把赡养孤寡作为交易条件,他们不信,是做人不赤诚;等犹豫着答应下来,好不容易找回一点面子,楚云君却说一切不过是她随口扯的谎,张一丈不过是她的嫖客,他的兄弟,和她有什么关系?
                              ——于是乎她是坦荡荡的小人娼妓,程龙头一干人成了心怀鬼胎的伪君子与**。
                              程龙头觉得心口滞重,肺腑翻涌,一言蔽之,想吐血。他面色沉下来,已是动了杀心。
                              楚云君却轻抚鬓发:“程龙头,我死便死了,反正连烧纸的人都没有。你要杀我,我随时有闲,但除了今日。”说着扫了叶知秋一眼,目光状似深情,细看却是嘲弄,“我今日怎么也算是和他一伙的,永安总不便和叶相公结仇吧?”
                              叶知秋冷眼旁观,觉得比每个人都有秘密更让人恶心的,莫过自己身上,也被人发掘出了同样的谜团。
                              但他对她还是做不到纯粹的厌恶。
                              他隐约感受得到深藏楚云君心中莫名而隐秘的疯狂,这就好比美到极致的东西总是天然带着一丝不祥。
                              仿佛她自认绝无可能得到他的爱,不如连最后一丝好感也破坏殆尽,尽情怀抱着叶知秋的厌恶,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独占。


                              15楼2017-05-01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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