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夜色。
叶知秋不知道,北堂并没有所谓的“翡翠屠苏”“和合春盘”与“消熊栈鹿的玉尖面”,当这三个词一起从宋二爷嘴里吐出来的时候,顷刻间,北堂的宾客便被赶送一空,灯火倶灭,缓缓露出另一重面目来。
叶知秋要是明白了这一点,或许还会有点受宠若惊:他一个人竟然逼得一座当世最阔气的妓院关门,最抠门的老鸨歇业,良辰美景奈何天,只招待他一条光棍。
可惜此时叶知秋不仅没有心情得意,反而有点心惊。
他在太原一人一刀面对张一丈强盗一十九人,也没有抖过一根汗毛。
叶知秋以前从未黑灯瞎火地俯瞰过北堂,如今看了一眼,只恨自己眼瞎。
偌大的北堂,活脱脱是一个八卦阵。
复道所连的正厅明间是“生门”,他所在的这间雅室,不偏不倚,正在“死门”中心。
这时居然有人唱歌。
一开始很轻,像那种趁着月色在河边濯洗衣裳的妇人所哼唱的小调,可惜今晚既没有月亮,北堂所在的平康里,也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
这声音悠悠渺渺,似有似无,叶知秋吃不透这是不是某种秘术——他知道大食国有拜火教,似是修炼秘术,不然那些人的眼睛怎么会碧绿或碧蓝得像点着鬼火,头发又烧枯了似的焦黄;而胡戎的突厥、薛延陀、回鹘也有秘不外传的奇术,这些异族异术好些都以歌声蛊惑人心,中原人称之为“魔音”。魔音大多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叶知秋有些拿不准,是否要封闭穴道。但在这样黑的夜里失去耳力,可不算什么高招。
这歌声却既不渐响,也不消失,叶知秋亦未觉出自己的心智出现变动,只是从西北方向慢慢地吹来一阵风。
叶知秋打了个喷嚏,想到自己贸然追出来,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不过此时回去拿又不敢。
闭眼张嘴打过喷嚏之后,叶知秋并没有意识到,西北面那间房的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挂上了一只白纸灯笼。
八卦阵法考的是人心,心思动则天地改,这是当年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说所谓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意味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里面包括了组成这个世界的一切基础,八卦就是这人世的天地八方、古往今来。
师父的九个弟子中,早夭了二人,剩下七人中,八卦阵谢蓬莱学得最好,后来他选入千牛卫,为皇帝搜罗天下的一切秘密。叶知秋学得最差,自始至终,他心里只有一卦,叫江湖。
今晚换作谢蓬莱,早在西北风起的一瞬间他就会闭上双眼,踢碎东南向那间房的房门,不管那房内有什么,活的、死的、黏的、刺的、蠕动的、空中飘的鬼眼或地上游的两头蛇,他都不会理会,只管一头从窗户里跳出去。
而叶知秋一直要到那只白纸灯笼出现,灯笼里忽而点上了一支绿莹莹的蜡烛,才陡然心惊。他的应对之法却是武学而非八卦的那一套:以不变应万变。
总算没气死他师父的是,到这时,叶知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那阵西北风的怪异,也才想起师父曾苦口婆心地教过他《吕氏春秋·有始篇》曾经曰过,西北曰厉风。然,何为厉风?“知秋啊,为师叫你看书你到底看了没有啊?太史公不是在《史记》里曰过了吗,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
夜枭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
画阁共三层楼二十四间房,其中二十三间齐刷刷开启,门洞之中,白骨骷髅在地上颤颤爬动,蔓延的血污之中蝇蛆蠕蠕,鳞光闪闪的毒虫从死人七窍中爬出来,无主的坟头上鬼火荧荧发亮…
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间地狱。
只有悬白纸灯笼的那间门紧闭着。
但叶知秋知道,那是死门所在,踏进去就会神志昏聩,陷入无穷的梦魇之中。师父说过,能闯死门者,只有两种人,刚落草的婴儿和垂死的老人,前者没有过去,后者没有未来,两者皆无所畏惧。其他的尘世中人,都会陷入各自的心魔无法解脱。
而那条饰有花格窗的复道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生门已经不见了,在阵形变换以后,它隐匿在二十三间房中,叶知秋没本事找到。
背后沉沉地一凉。
叶知秋骤然回头,却见楚云君拉着他:“知秋,来!”
叶知秋心中微微一动,手一探抽出靴筒中的解腕刀,毫不犹豫地朝楚云君背后扎去,嗤的一声,这声音说不上实还是虚,楚云君定住了,慢慢回过头来——她脸上长满了斑斑蛇鳞,一双美目睁开,眼眶里却是两丸腥黄的竖眼——蛇瞳!
叶知秋抽回解腕刀,一脚将这东西踹入背后那间房,砰的一声巨响,那间房门关上了。
死门前的纸灯笼不知何时添到两盏。
西北风更盛了,呼啸的妖风中似嗬嗬有声,在低吼着:杀生,杀生!
昏黑中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尖厉声音,那是百来个妓女在同心协力地念白:
敞开雕花床!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笑贫不笑娼!
今夜甜如蜜!
明朝便相忘!
人一走,茶就凉!
人一走,茶就凉!
人一走…
哈哈哈哈哈…
叶知秋再没有听过比这更怨毒、更凄厉却也更妖艳的声音,那不是呕心沥血向人诉苦的声音,而是要把人一起拖入地狱,在地狱里点起火来狂欢的声音。世界上有多少妓女,就有多少这样混杂了不甘、哀恸、凄烈、自轻自贱,却反过来更加自重自爱的声音,叶知秋不禁喃喃地跟着念了起来:“人一走,茶就凉…”不知为何,他竟深有所感,仿佛这声音不光来自于娼妓,也来自于这世上所有的不幸者,毋宁说,今夜,所有人都是娼妓,都是被这人间所调教、摧残、推挤与蹂躏的娼妓。
叶知秋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恨意,仿佛想撕破这黑色的天幕,声撕力竭地大喊: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这黑色人间,若能换你死灭,我愿与你同归于尽啊!
胸中恨意滔天,叶知秋手握解腕刀,颤抖着,忽然狠狠在胳膊上剌了一刀,顿时鲜血淋漓,神志却也勉强清醒了一些。他嘴唇哆嗦着自语:“我没有恨,那是她们的,和我无关。我是叶知秋,我不曾恨过什么,我不曾恨过什么…”
叶知秋悔恨当年没跟师父好好学八卦阵,想了想,咬牙朝那两盏纸灯笼冲去!
他的打算是,与其一扇门一扇门地闯,还要对付八卦阵中的诸多变幻,不如直闯死门,拼一记,说不定能九死一生、向死而生呢!
仿佛感应到叶知秋的焊勇,两盏纸灯笼中的绿色烛光骤然熄灭,灯笼无风自动,滴溜溜打起转来。
叶知秋冲到门前,飞身而上先割了这一对让人气闷的报丧灯笼,在脚下踩扁了,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踹!
“小叶!”一只手腕拉住他,文心出现在他身旁。
叶知秋想也不想,举刀便刺,文心疾退,与他拆了两招:“小叶,我不是幻象!”
叶知秋攻势却越发凌厉,戾气十足:“那些鬼东西也他妈这么说来着!”
文心在栏杆边退无可退,挺身攻了一掌,道:“你清醒些!”
叶知秋嗤道:“我若清醒便看不见你!”
文心哑口无言,一时愣神险些被削去耳朵,他一面与叶知秋对战,一面苦想,道:“那我说一件;我知你不知的事,如何?”
其实叶知秋心绪紧张了大半夜,已是强弩之末,巴不得文心是真的。不过他实在也怕眼前的还是这邪门的阵法搞的鬼,略一犹豫,停下手来:“你说说看。”
轮到文心为难了。
他的确知道许多叶知秋所不知道的事,但其中哪一件,都不能说出口,尤其不能对叶知秋说出口。
他心中反复计较,精心修剪的指甲在眉毛上刮了又刮,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也不知是对着叶知秋,还是眼前的八卦阵,抑或是操纵这阵法的人,无限忧郁地出了一口长气:“无量寿佛,你真是害死我了。”
“还不说?”叶知秋心中打鼓,握着解腕刀的手蠢蠢欲动。
文心眼睛闭了又闭,眉心一点观音痣仿佛一粒即将落下的血珠,心中来回掂量仍是犹豫不决,最终扛不过叶知秋的催问,道:“你见过宋二爷了吧?”
叶知秋提起此人便有怒意,幸好他的表情一向不丰富,只冷着脸道:“癩蛤蟆似的一个老虔婆,见过了。”
文心苦笑道:“她是我相好。”
叶知秋愣了好一会儿,他想,这要是幻象,自己的神志大约已经丧心病狂了。
文心的秃脑门泛着青光:“小叶,现在你信我了吗?”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消息会让人一下子忘记身在何处。
叶知秋不知道此时自己一副正经面孔下的声音有多猥琐,他问:“文心,你说的是真的?你说的…是宋二爷?”
文心罕见地显出一丝不耐烦:“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想呗。”叶知秋的回答里多少有些惋惜。
文心向他伸出手来:“你现在闭眼屏气,自封耳门、听宫、听会三穴,闭塞听力。抓住我的手,一会儿不管你觉得我的手变成什么,都不要放,直到我帮你解开耳穴。”
叶知秋意外道:“你要带我闯死门?”
“不然能如何,”文心说,“我又不会解八卦阵。”
叶知秋呜呼哀哉。
“我一个出家人过死门,总比你这等满心秽念的俗人要好。”文心说。
叶知秋绝倒:这和尚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满心秽念——
他要是佛祖,就一道炸雷把你这个荤和尚劈入六道轮回,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跟一只老癞蛤蟆相好,什么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