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沙皇站在冬/宫的窗前说,我的权柄使你伟大!
墓园中埋葬了儿子的母亲说,我们用德行喂饱了野兽!
他到底应该听哪一种声音?伊万已经分不清了。
他像是麻药刚刚消退的病人,从心脏开始,到手指末梢,全都痛到动弹不得。王耀在他心中种下的空洞被一日日撕扯开来,让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经历死亡。
夭折的罗/斯在他的梦中哭泣,一遍遍地问着:我以后还可以来见您吗?
这次没有华裘如血的东方之主抱着他给予安慰和允诺。只有形销骨立的王耀大笑出声,每一声都如箭般,将小男孩儿钉死在冻土上。
流血的罗/斯却还哭个不停:可我想来见您啊……
伊万•布拉金斯基也在睡梦里抽泣了一声,眼泪沾湿了塞满鹅毛的枕头。
14.
冬天到来之前,他一直向南走。
全盛时期的巨龙顷刻之间便能飞越的距离,他走了整整两个月,最终站在山中别苑的废墟前陷入了绝望。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碎裂的琉璃瓦失去了光泽,大门朱漆剥落,院墙塌了大半,院中只有半人高的野草。
伊万亲吻干枯的梅树枝,粗糙的碎木在划过他的脸时碎成了粉末。
他对空气说,我来了。
又问空气,你去了哪里?
他固执地相信着王耀还活着。华/夏只是破碎了,却还没有散,还远不会死。可多奇怪啊,明明是深秋,四周却静如屏息。连华/夏的风都不愿意回应他,不肯透露一丝领主的消息。
伊万在别苑里枯坐了一下午,竟连一丝似曾相识的痕迹都找不到。这栋房屋是被抛在野外的尸体,几百年的风化腐蚀之后,只剩下面目全非的森森白骨,甚至连骨架都没有保存完整。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迎着黄昏的血色快步走了出去。
犹如仓皇的杀人犯在逃离刑场时被路人围堵,他刚一跨出院门,骤然之间狂风大作,被深秋谋杀的落叶遮天蔽日地袭来。枝叶碰撞的簌簌声中混着隐隐的脚步声,领主的发问和风一起敲打他的耳膜:
——你是谁?
伊万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随风而来的人影逐渐清晰:他身形单薄如十几岁的少年,褴褛的衣衫挂在清瘦的肢体上,长发散乱地在身后随风狂舞,面容冷峻,薄唇紧抿,暗金的眼中闪现警惕。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伊万小心翼翼地发出两个音节:王耀?
你认识我?少年模样的东方之主手里紧握一块有棱角的石头,指尖摩挲着岩石粗糙的表面,眉头微蹙,似是在犹豫要不要立刻把对面这个比他高上许多的不速之客赶走。
伊万依然如在梦中,直直地盯着他看,心中却没有丝毫实感。
他结结巴巴地问,我可以走近点吗?我……我没有恶意。
你没有恶意?王耀冷笑了一声,你站在这里就是恶意。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你认识我?
伊万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上前去,生怕这个过于生动的梦境随他脚下的枯叶一起破碎: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我是俄/罗/斯,我曾经——
那块石头终究还是砸到了伊万的身上。王耀后退了两步,声音有些发抖,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尖细:哈,俄/罗/斯?我听说过,你也来这儿抢过东西!别过来,你可以滚了!
伊万却一个跨步扑上前去,不顾他的尖叫挣扎,紧紧地把王耀抱在了怀里,一如当年呼风唤雨的华/夏小心地将年幼的罗/斯护在胸口。
王耀一点儿也没客气,手上拳拳到肉,腿脚一阵猛踢。伊万结结实实挨了数十下,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笨拙地安慰着:
别害怕,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只是……太想你了……
15.
年少的华/夏隐居在林间山洞里。
深秋的狂风后依然紧跟着暴雨。云间的落雷是进攻的号角,一声令下,冷雨便攻下了这片山野,树叶与雨点激战的声音不绝于耳。
伊万淋着雨站在洞穴外面,恭敬地问还在气头上的王耀:华/夏的领主,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领主的回应铿锵有力:滚!
伊万为难地抹了一把顺着头发往下滴的雨水,最终决定执行领主庄严的指令。巨大的白熊在山洞外严肃地滚了一圈,按着三百六十度的最高标准,一点儿折扣也不打。动作完毕,才坦荡地就近找了块大石头躲在下面。
雨势凶猛,他厚厚的毛皮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肚皮上被踢得五彩斑斓,现在又着了凉,可在巨石下缩成一团的白熊竟飞快地睡着了。当雷声渐消,大雨转小的时候,还能听到他舒缓的呼噜声。
16.
他对王耀的爱是一瞬间的温暖,和久远的痛苦。
他幼年的爱如烛光般渺小,夭折时还带着深深的遗憾。而如今他终于有了与之比肩的资格,却被冷酷的遗忘驱使,谋杀了他温柔苦涩的爱情。
如今伊万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走近王耀的权力。他只能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年少的华/夏,品尝等待的甜蜜和绝望。
而他没有等太久。
白熊在黄昏时爬上断崖,当他抬头遥望极北之地时,雪花飘在了他的额前。一如在辽远寒冷的西/伯/利/亚,冬日最先向他伸出有力的手,邀他共舞。这让他在心灰意冷中感到一丝安慰,如孩子般追逐起山间纷扬的雪来。
还未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闹起来,跟着又蹦又跳的雪中巨兽瞎起哄。雪越下越大,他跑的正起劲,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噗嗤一笑。
白熊一个不稳,巨大的身子翻倒在地上。他歪着脑袋使劲回头,只看见王耀从落日西沉的地方大步而来,冷若冰霜的面容有一丝融化的痕迹。
王耀又板起了脸,但笑意还未散尽。他说,雪下大了,进来躲躲吧。
17.
王耀也许变了。
年幼的罗/斯见过的华/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潇洒,青年的身躯中蕴藏着美和力量。而如今他面前这个枯瘦的少年,过往的优雅从容不复存在,嘴角被沉重的苦难压着,不苟言笑。
可他又似乎没有变。
当年的东方之主若是执意强横,环顾欧/亚无人能敌,可他却在林野中宽恕了闯入的罗斯,温柔地安慰惊惶的小熊。如今的王耀一无所有,却愿把他邀进这一方并不宽敞的山洞,与陌生的不速之客分享干草铺就的床铺。
他犹豫而缓慢地接受了来自伊万的好意。从长长的围巾开始,到白熊刻意在手臂间留出的温暖的空隙。他有时会趴在白熊宽阔的肚皮上醒来,再涨红了脸从那如山的身躯上爬下。每当这时,伊万会假装睡的不省人事,给他足够的时间消去脸颊滚烫的热度。
月光照进山洞的夜里,伊万看到了王耀身上如鳞的伤痕,有的还在往外渗出暗红的血。这让他胸口那个无形的空洞骤然缩紧,疼得快要窒息。惶恐和忧虑也随之隐隐地泛起——这里只有单薄的少年,龙再也没有出现过。
18.
冬日已尽,只有山顶的一隅还覆盖着积雪。山洞前长出了细嫩的草,有时会有鹿经过,像王耀一样瞪着警惕的眼睛四处张望,再悄悄地把最嫩的新芽卷进嘴里,啜饮甘甜的露水。
白熊在山涧里扑腾了一整天,满载着开了膛的鲜鱼回去。王耀在入夜时把火升了起来,两人吃到昏昏欲睡。山中的雾气散尽了,抬头可见静穆辽阔的夜空,伊万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那一刻,东方之主对他低语星空的永恒。
他忽然心里一动,问:春天来了吗?
王耀躺在一边儿,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不知道。
不对。伊万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一只握住王耀瘦削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华/夏的领主。
王耀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得清醒了不少,口中却还是含混不清,眼神四处躲闪。在他挣动之间,细密的伤口再次露了出来,在月光之下无所遁形。伊万又锁紧了眉,他的伤势竟没有丝毫的好转,依然在流血,新鲜如刚刚破开的血橙。
伊万低声问,你为什么切断和华/夏的联系?
少年的黑发散落在身后,暗金的眼睛里忽然就蓄起了一汪清泉,泪水从眼角坠落,永恒的星空在他眸中摇动不已。
19.
你是华/夏的领主,只有这片土地才能治疗你!伊万追着在前面埋头往前冲的王耀,嘴里劝个不停。
可王耀不想理他:闭嘴!
他们你追我赶,跑过简陋的山洞,跑过别苑的废墟,终于在跑到山间温泉时,伊万失去了耐心,白熊猛扑上去把少年按在了地上。
他的一只巨爪就足以覆盖住王耀的胸口,白色的脑袋凑在少年耳边:你为什么不听听华/夏的声音呢?你的族人不能没有你!
你以为我想要抛弃他们吗?王耀吼了起来,他们不想要我!我让他们失望了,我让所有人失望了!
那只是一时的,他们都在等着你!伊万坚定地说,只要你仔细去听——仔细去听——
他越说越低,像祭司安慰即将献祭的牺牲,像牧师站在行刑场前的祈祷,明明诉说的是前方无尽的痛苦,却极有蛊惑性,让王耀慢慢变得平静。
乌云纷纷从远方赶来,集结在山岭之上。闪电把这里照得一片惨白,闷雷滚滚,一个接一个地在天边炸响。枯瘦的少年身上渐渐透出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随着暴雨的倾泻,王耀尖叫出声:
我听到他们在哭!所有人都在哭!他们说冷,说疼,说他们在受苦!
伊万把他搂在怀里,在震耳欲聋的雷雨中安慰地抱紧。
王耀两眼紧闭,哽咽和哭泣混在一起:我不想要这样的……痛苦……
忍耐一下!伊万亲吻着他的眼皮,又心疼又无助,甚至开始后悔了,但还是说:你会没事的,你是东方之主!四千年来这里只留下了你,以后也只有你,你可是王耀啊!
光芒亮到了极点,伊万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好像他抱住的不是痛苦挣扎的王耀,而是要逃向天空的太阳——
一声长啸响彻山岭。
光芒冲向天空,乌云顷刻之间消散。满天月华从空中跳下来,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昼。
伊万的两臂间空荡荡的,怀中的少年消失了。他擦了擦满脸的雨水,抬起头看向半空中游动的巨龙,紫色与暗金交相辉映。他看到龙的眼睛里透着新生的疲惫,却不再有惊慌与胆怯。
华/夏的领主终于认出了他,一如曾经那样温柔地唤道:
伊万。
20.
春日的呼吸一日暖过一日。东方之主在缓慢地恢复,白熊快乐地围着他打转,在山间收集洁净的水,为他清洗快要痊愈的伤口。
但还有一条无形的伤痕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治愈。
下午阳光正好,王耀浸在山间温泉中,倚着泉间的巨石,问,伊万,你为什么而来?
伊万脱口而出:为了你。
王耀挑眉,如星的眉目间透出疑问。
伊万说,你曾经对我说,星辰千年不变,只是为了等待我看一眼。可自从我们分别,我也一直在等,等待有一天能够这样直视着你,问你一切我曾经不敢问的问题。
这勾起了东方之主的兴趣:什么问题?
伊万犹豫了一下,问,你恨我吗?
王耀说,现在吗?我不恨你。但我也没有原谅你。
伊万的神色瞬时变得十分复杂,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他把衣服扔在岸上,也一头扎进水里,游到王耀身边,又问:你讨厌我吗?
王耀笑了,摇摇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里飘动。
也许这个冬天他们有过太多的相拥而眠,让他习惯了另一个人的触碰,以致当伊万亲吻他背上的伤口时,他只是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拒绝。
东风又吹起来了,泉水被激的越发破碎,溅起透明的水花。王耀低低的喘息和鸟儿相互追逐时的鸣叫一起藏进茂密的枝叶。他失神的目光落向泉边的树影,樱桃树正被春天舔得浑身发抖,新芽因温柔的快乐而膨胀。露水细密地抚摸柔嫩的枝条,在风声婉转中滴落下来。
21.
王耀揶揄地拍拍伊万宽厚的胸膛:你可真是长大了。
伊万只埋头给他擦潮湿的头发,闷笑在喉咙里滚动,仿佛一人独占了全世界的珍宝,心中狂喜,却不敢声张。
天色渐暗,他正暗自高兴着,无意中抬头望见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心口一梗,又悲从中来。
他离开俄/罗/斯太久了,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这让他有点委屈,闷闷地叫了一声:王耀。
嗯?王耀闻声回头,也揉弄伊万的短发。
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他说着,又去舔吻王耀伤痕未消的脖颈,直弄得年长的爱人笑着躲个不停:你说呀!哎,别动口!
伊万•布拉金斯基郑重地说,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你觉得我们这是在干什么?王耀敲他的头。
伊万摇头。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全新的世界,再也没有苦难和贫穷,只有爱与自由。
王耀问,会有这样的世界吗?
伊万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创造它吗?
星光跳跃在他们的眼中。
在近千年的漫长等待,与一整个冬天的冷若冰霜之后,伊万终于等到了东方之主最不冷漠的表达。
王耀仰头亲吻他的嘴唇,在唇齿之间吐露最诚挚的爱与誓言——
我愿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