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镜明丘。
空气湿暖,草木葱茏,泥土掺杂了露水雨水便有了清泠的气味。至于鸟鸣兽啸,时时可闻,这个新郑城郊的小山丘,向来都有令人惊艳的好景致。
丘上有一小湖,明亮如镜,水光潋滟,仿佛九天宝镜落凡尘,嵌在了这平平无奇的小山丘上。故而这小丘得名镜明,韩王室中人盛夏避暑,常来此地。
说是王室,实际上常来的也只有红莲而已。
因着贪慕山中清凉,她才时常来游玩,而大阵仗往往扰了山间幽静,她也只喜欢独自前来。照往日,她自然也是乐不可支的,唯独这回,她来的颇有悔意。
许是自诩来过多回,她便忽略了这山上实际道路崎岖难行,一时疏忽,便崴伤了脚。
宫婢侍卫皆在山下等候,而百姓知道这镜明丘得王族青睐,为防冲撞了贵人也极少上来......红莲坐在湖边树下,一边慢慢揉着脚踝,一边琢磨她此时遇见人的几率有多大。
坐了近两个时辰,并无结果。
伤着的脚踝早就肿了起来,而天色将暗,红莲是万不敢拖着一只瘸腿再去走那山路的。何况脚踝疼痛难忍,沾不得地,想自己下山,除非爬下去。
......她堂堂公主也是万万做不得这种事的!
如此便只能坐在这里干耗着,等山下人发现有异,上来寻找。那一片湖水往日看着总觉静美,然而红莲眼巴巴地盯了两个时辰,渐渐便仿佛看到了徐娘半老,乏味得很了。
果然啊,再美的东西,也禁不起日日相对,时时不离。红莲百无聊赖,竟也莫名其妙生了这么一个感悟。
突然,耳边传来细细鸟鸣。
山中临近黄昏,逐渐静谧,无声无息,几乎静得发慌。乍然听到这么个动静,红莲也觉得惊喜,仔细再听,似乎还离她不远。红莲直起身子,四下打量,又竖着耳朵认真辨那鸟鸣的方位,鸣声一下弱过一下,红莲找了半晌,终于在不远的草丛中看见一个隐隐动弹的活物。她拖着腿慢慢挪过去,果然在草丛中看见一只白鸟,孱弱地扑腾着翅膀,已飞不起来了。
大概是受伤了吧……
从天亮等到日暮,红莲心中已是极为烦闷无聊,忽然看见这么个小东西,她也颇为惊喜。借着残存天光,她认真观察了这小鸟一番,果然看见它一侧翅膀歪折,大概是断了骨头。
这可怜的小东西,山间夜露寒重,她都未必能扛得住。若是放着小鸟在那里,恐怕不到半夜,也就一命呜呼了。
想着,红莲将那小鸟放进掌心,两手相合。体温传递过去,白鸟原本哀鸣,过了一会儿,也渐渐安静下来。
“没事了么?”红莲看着那小鸟,挑了挑眉。鸟儿漆黑的眼珠也看着她,时不时机灵地转两下。
有她体温暖着,这鸟儿起码可以度过这个夜晚。
“你在做什么?”突然,身后有人声传来。
红莲一惊,猛地回头,然而身后并没有人,她四下环顾,身周也没有人影。如此停了半晌,红莲心下悚意渐起,直觉得方才那一声似乎也是幻觉,又或者......是什么非人的东西?
她身体僵硬,一时不敢动弹。
“上面。”那声音又起。
红莲抬头,身侧古树浓密的树荫在黑夜中如漆黑的冠,看不真切。然而她运足目力,还是看见树干上似乎坐了一个人,白衣缥缈,似人似仙。
“什么人!”她厉声喝道。
“你又是什么人?”那声音清清淡淡,听上去并没有迫于她的威势。
“我......”红莲卡了一下,还是提高了声音,“我乃宫中红莲公主,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风声一响,红莲便觉得眼前多了一人,她下意识后退几分,看看眼前又看看树上,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应该就是树上说话那个人了。
那是个少年,向她伸出手,“给我。”
红莲眼中有得意之色,还以为这少年一定是惧于她的名号,要扶她起来,想着,便将手递过去。
少年却将手一缩,眼神向她另一只手一指,“我说的是它。”
红莲一怔,低头看自己另一只手,那小鸟正躺在她掌心里,睁着黑色的眼睛打量他们二人。
“为什么要给你,它是你养的么?”红莲收回手,护住那白鸟。此时她才能借着月光看清面前这个人——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与她同龄,眼神中有与她类似的稚气也有与她不像的清冷。而这少年一身精干白衣,契合不累赘,衬着精致面容,像月光结出的灵。
“是。”少年依旧伸着手,看来很坚定。
红莲坐在地上,只能仰视着他,如此视角令她不习惯也不舒服。她收回目光,慢慢抚摸着掌心里的鸟儿,“那你再等一等,这鸟儿甚为可爱,我还没有看够。”
“山下的人已经开始找你,你不必害怕,也不必硬留着它作伴。”少年一语点破,面无表情。
“你......”红莲有些窘迫,一时语塞,好半天才缓过来,“我哪里害怕了!我......我的确是喜欢这鸟儿,你胡乱揣测小心我治你的罪!”
“你治不了我的罪。”少年转了个身,倚在树上,看着月下的如镜湖水,“我和你,不是一路的人。”
红莲看着他,看了半晌,也没看懂他的神情。这少年仿佛孤高又仿佛落寞,如同久居云天之上,乍落凡间,与所有凡人都不在一个世界。若要形容,就是凤鸟,这少年如神话中的凤鸟,这一夜降临。
谁都不再说话,沉默无言。
许久,红莲才干干地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你觉得它像什么?”
他说的是那只小白鸟。
“它啊……”红莲突然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你可知庄周曾说世间有一种神鸟,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是为凤凰。我看这鸟儿生的不凡,说不定就是凤凰呢!”
少年一怔,看着她。
“是吧?”红莲托起手里的鸟儿,与它的小眼睛对视。鸟儿轻轻啄了啄她的掌心,便惬意伏着。
远处传来呼唤声,山下的侍卫发现她久久不归,终于来找。红莲听见,心下也欢喜,连忙高声应了一下,脚步声便向这里涌来。
少年也直起身子,“既然他们来了,那我就走了。”
红莲愣了一下。莫非......他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却也不离开,是为了陪她?
他还是看出来她一个人害怕?
少年指了指那小鸟,又摊开手掌,“嗯?”
红莲连忙撑起身子,小心地将小鸟递到他手心里。少年接过鸟儿,转过身,缓缓地迈步离开。
清瘦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远,红莲留在原地大声道,“你还没有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而她只能看那少年托起手中鸟儿,摆了摆,“猜对了。”
猜对了?
她最终不知自己猜对了什么,只能看那个身影融于夜色,消失不见。这一夜相遇,仿佛幻梦,她还记得这个少年的身形相貌,却又觉得,或许他们不会再见了。
会再见么?
红莲看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也许还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