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个懵懵懂懂的人，自小，仿佛投胎时生拉硬拽，魂魄不齐地诞生。三魂不知去了哪里，七魄又总是神游，日日浮游人世。自小觉得和别人不同，人家喜欢红色，我偏偏喜欢黑，人家喜欢米妮，我偏偏喜欢米奇，人家喜欢坐摇摇马，我偏偏喜欢爬高爬低。到了长大，又喜欢跑步——独自一人、周而复始的运动，听着心跳和脚步声交错如鼓点，混沌间仿佛又接触到我那飘散的三魂七魄，竟有种安稳平静的心境。
最喜欢是睡觉，冷气开到最冻，盖上棉被，一觉可以睡足一日。有些朦朦胧胧的奇怪梦境总是反复出现，一入梦，像去了多年前的故地，有些熟悉音容，有些似曾相识的情节。梦中有个宠爱我的父亲，总是板起面孔吓唬我：“再哭就把你嫁给傻子。”然后又爱怜地呵呵笑。可能因为我爸爸早逝，才会有这种梦吧。但又奇怪，有些粗粝绵亘的城墙，有些泥泞坎坷的阡陌，梦中我冲出高墙，一路颠沛。还有些轩车轿辇，有些管弦丝竹，有人骑着高头大马，又看不清面容。还有连天战火，兵荒马乱，历历在目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总是把我吓醒，醒来已经周身汗，忍不住嚎哭，仿佛刚刚削骨切肉，生离死别。总之模模糊糊，浑浑噩噩，好像看了一场漫长又混乱的电影，走出了影院一见日光，顿时又想不起这段前缘。
阿妈的朋友总是喜欢端详我，摸摸头发，捏捏脸，说长大可以去选港姐。阿妈很开心。但是我很淡然，是的，说过我是个奇怪的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中学毕业之后，我不想留在香港了。要去哪里？要奔什么前程？我也不知道。阿妈有了小妹，我去跟她说，送我去澳洲吧，她犹豫，然后说，由你吧。就这样我去了澳洲读书。书读了，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我也没有想清楚。阿妈说，给我报了名参加什么新人歌唱比赛，快点回来香港。新人？歌唱？和我似乎毫无干系。但是阿妈叫到，我也乖乖回去。前脚到香港，后脚就有人通知面试。比赛都未参加，就突然被叫到公司去。
几年不见，香港于我已经像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见工，更加是第一次。我不知所措。阿妈拉着我去，一个人和她谈完，又带着我们进另一件房，和另一个人谈，另一个人谈完，又让我们进另一间房，再和另一个人谈。似乎过了一关又一关，阿妈好像带着幼时的我转新的幼稚园时一样，拖着懵懵懂懂的我，和这个人谈话，又和那个人谈话。我很紧张，跟着阿妈，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他们端详我，都是点点头，又都赞许了我的样貌，接着都摇摇头说，冷面不是不好，观众缘可能会差点。但我还是笑不出。谈到最后，有人领着我们上楼，兜兜转转，敲开一扇又大又高的沉重木门。里面一个中年人，看着很精明又稳重，世道对于他来讲，似乎和自家的过道一样简单。他示意我和妈妈坐下，盯着我，问我会不会唱歌，会不会跳舞。我摇头。阿妈笑着说，可以学，可以学的，她身体很软，又练过田径，一字马、侧手翻都不是问题。中年人很满意的样子，又问我身高体重，出生年月，之后就示意我们出去，说资料他都掌握了。我和阿妈离开公司，走廊两侧挂着公司历代明星的照片。阿妈开心地说，嘉励，说不定过一阵你的照片也会挂着这里了！
回去路上，我都觉得恍如梦境，做明星？似乎离我很远很远。我自认矮，又没有特长，和现在的明星相差甚远。“嘉励，阿妈奖励你，想买什么？”见到一个手袋很漂亮，黑白两色。阿妈立刻拿起黑色那个，她知道我喜欢黑。“不要，这次我想要白色这个。”
几日后，公司又打来通知我和监护人一起来签约。阿妈很高兴地说：“好咯，听日你第一日返工啊！”她兴奋了一晚没睡，而我却睡得很沉。那一晚的梦特别生动，我又梦见我冲出重重围墙，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残破的小屋前。炉灶薪火，锅碗瓢盆，梦中我十指纤纤，竟在其间不觉艰辛。画面一转，只见飞沙走石，我一身缟素，抚棺恸哭，听得一句：“温郎，夫妻是三生三世的缘分，我们来生再续前缘。”次日醒来，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到底梦里是谁？我？温郎？到底是哪朝哪代的故事？是不是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印象太深刻了？
我还在迷糊中，中学同学阿芬打来：“喂，在电视见到你的名字啊，参加了歌唱比赛哦！劲啊！之前又说不敢参加这些比赛的？”
“我阿妈递了表格才叫我从澳洲回来啊，不得不去啦。”
“你这么靓，不用开口，站上台都拿到奖了。”
“不是喔，我不参加比赛了。”
“啊？为什么？”
“我今天就要去签约了。”
“真的？真的？那你就要当大明星了！先给我一打签名，以后我可以卖啊！”
“哈哈哈好啊！是了，阿芬，你记不记得有个电视剧，讲一个公主跑出宫和一个傻子在一起的？最后傻子死了的。”
“公主出宫的桥段就多了，不过，和傻子在一起，谁想看啊？公司叫你演这个公主啊？”
“不是啊，不和你说了，我要准备换衫了。”
阿妈已经在房门外催我，要我好好打扮一下。几年没有在香港长住，又刚刚从澳洲回来，实在没有什么见得人的衣服。跳来跳去，随意挑了套简简单单的便服算了。而手袋，就带前几天买的白色手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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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原来，那个中年人就是老板。签完之后，他笑吟吟，说，新人歌唱比赛结束了，下午得奖者要去唱k庆祝，你也加入吧。我点点头，哦。脸上平静，实则已经焦虑不已。妈妈立即笑着说去玩吧去玩吧，我就回去了。我又突然回到幼稚园时代，觉得小小的自己被抛在陌生人群之中，霎时间呆若木鸡，话也说不出，笑也挤不出，冷眼看着，不知所措。
k房很大，老板带着一群人，我跟在后面，进去之后，他们有说有笑，唱歌不停。我只有坐着一角，猜测着，哪一个会是工作人员，哪一个会是明星，哪一个大概名气很大，哪一个看着比较好相处，又怕没有人理我，又怕有人理我。接着，又有一拨一拨的人陆续进来，似乎个个都很熟，一来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有些面孔我仿佛在电视上见过，有些我认得，已经是明星了。这些人，以后就是我的同事了吗？哪一天我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玩得这么开心，我有幸坐在这里看着，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突然打了个冷战，觉得前途是那么渺茫难测。
门又被推开，又一拨人吵吵嚷嚷的进来，其中一个女孩子，很雀跃地蹦跳着进来，房里的人又大声招呼，彼此应和着。那个女孩子穿得很潮，又俏丽又帅气，看起来年纪很小，但是已经和大家很熟。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却一点都不怯场，一直在哈哈笑着，每个人都很高兴地和她开玩笑。她时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又回过头和大家玩闹。我又被自卑感包围住，好像困住围墙里，动弹不得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之间，那个女孩子从欢乐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微笑着望着我。我有些失神，她已经坐到我旁边了。一只手挂着椅背上，手指碰了碰我的肩，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说：“你好面善，我们是不是见过？”我本来就是懵懵懂懂的人，这一刻真是懵到极致了，心里翻涌的回答很多，却没有一句开得了口。那个女孩子到了多年之后都不知道，她说出这句开场白，我的心像一本慌乱的书，飞快地翻阅着最佳答案。“我们是不是见过”，怎么这么神似古典传说里的相遇戏码。她圆圆的眼睛望着我，让我倍感亲切，又慌张失措。
“可能，我拍过一些杂志吧。”
“是吗？我也拍过杂志啊，你拍的是什么？”
很幸运，最后说出口的这么撇脚的回答，她也自然地接上了。她小心翼翼地和我聊天，似乎想逗笑我，又怕惹我生气，完全不似进门时和大家说笑玩闹的样子。
“咦，你这个手袋我也有哦！”她的语气又活泼起来。
“是吗？”
“是啊，我不同颜色的，我是黑色的。”她笑着凑近我，“我们是一pair哦。”
她身上一股阳光的味道，不像香味，却让人耳朵发痒，脸颊发热。见我不说话，她又问我平时去哪里逛街，惊喜地叫起来，说我们逛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除了微笑点头，我又手足无措了。
她邀请我明天一起逛街，很快公司要集中培训了，可以自由玩耍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去啦去啦，好不好？”“嗯。”
那一天，我真如一只初出巢的小雀，虽然在澳洲独自生活过，却还是恐惧在热闹人群中孤独。真想不到，多年后我把那一天反复回忆，一点点把细节厘清，一点点把回忆刻录，一点点回忆那个雀跃的身影，那张小心翼翼的温柔的圆脸，如何来到我的身边，如何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陪伴我，与我践行未了的诺言。那时候也意想不到，我披荆斩棘奔赴相见的梦中人，竟然与现实有如此映照。
第二天，又是终身难忘的一日。之后回忆多少次，我和她都是笑得脸颊发烫。我翻来翻去，柜桶都翻遍，真是糟糕，澳洲是冬天，带回来的衣服全部是冬装，家里仅存的夏装只有前一天随便穿上的一套了。翻得满头大汗，瘫倒在床上埋怨自己，我为什么傻傻地就答应了她今天出去？我们才刚刚认识啊！早知道早几天回香港，先买好几件能见人的衣服了。可是又为什么，见一个刚刚认识的女生要这么紧张？好焦虑！到最后，我穿了最新潮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冬装。很可笑吧，试了又脱，脱了又换，从一大早折腾到阿妈煮晚饭。“嘉励，又说要出去逛街，还不去？准备吃饭了哦！”我吓一惊，好吧，就这件吧，飞奔出去。
当然是很开心的，和她逛街。一见面，她百无聊赖地正玩弄着包包链，抬起头朝我灿烂一笑，蹦跳过来。她拉着我，冲进一家店又一家店，迅速挑到很潮很酷的东西。一件件往我身上搭，推着我到更衣室里。
“脱啊脱啊，换吧！”
“你在这里，我不好意思换啊。”
“那，等你以后好意思了，我再帮你换。”
“啊？”
“你这么容易脸红的啊！哈哈哈！”
不一会，我全身已经换了个样。一路上很多人看她，甚至有人喊：“阿Sa！”原来她很出名的吗？路人的目光不时聚焦在她和我身上，我有些慌乱。当明星，被关注，是这样的感觉。吃了晚饭，天已经黑了，街上还是熙熙攘攘，但因为夜色弥漫，让人感觉静谧了很多。我终于怯怯说出：“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对不起啊，我今天一直在换衣服…”
“是的啊，我已经一个人逛遍这一片了。”
“你又陪我逛第二次？”我很惭愧。
“两次真是很不同。”她鬼马一笑。
我突然不知该怎么应答，望向别处。“楼下的旋转门好大，我小时候很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玩这个门，但是我阿妈总是走得好急。没办法，她当时太辛苦了。”
她站起来，提起大包小包，腾出一只手拉着我。“来！”
这个幼稚鬼，居然陪我玩旋转门，一玩就不知不觉到夜晚。
“Gillian，今晚来我家睡？”
“啊？”
“你干嘛脸红啊？”她一脸狡黠凑过来，又不知怎么腾出手来捏住我的下巴。“买这么多东西你要怎么拿回去啊？好吧，我送你回去。”
“我…”
她拖住我的手就走。

加油继续，哈哈，虐文其实蛮好的，只要结局甜就好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