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吴邪带着伙计从暗道里钻出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杂草的“簌簌”声。虽值正午,院子里却阴冷的让人打颤。他面无表情地领着众人在炎炎烈日下行走于空寂无人的街巷间。
王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这位少东家,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然而吴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二十余日前吴邪从北线战场上被人送回杭州家里,显然被人喂了极厉害的迷药,神智虽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在家中调养了数日,方渐渐地能自己起坐饮食。只是好似变了个人,除了指令性的只言片语,几乎不再说话,脸上的表情更好似凝固了一般,让人完全猜不出他的心思。说是悲伤,又不大像,夫人、老爷先后驾鹤时也不见他这般模样。直至吴邪身体恢复,七八日前忽令自己调派伙计随他一路北上,弃舟登路,他才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行走在如鬼域一般的死城之内,和数千具尸体做伴,王盟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越往前走,空气中腐臭的味道越浓烈,沿途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尸体。
每看到一具尸体,吴邪都要停下仔细辨认。现已入夏,尸体腐烂得非常厉害,蛆虫蠕动,恶臭难当。王盟跟众伙计掩着口鼻,把沿途看到的身穿宋甲的宋军尸体就近搬运至一处堆积焚烧。有些已经和身穿黑衣的金军尸体溶在了一起,尸蜡黏糊糊的化在一处。伙计们却也不嫌恶。众人皆知这些宋军生前皆是让人敬佩的英雄豪杰,若非这几百人留守殿后拖延时间,怕是南迁的数万军民皆要折在路上,故而非常尽心。大家心知无法把骨殖带回让这些人魂归故里,就帮他们好好焚化,以免让战骨曝于荒野。
越往前走尸体越密集。走至北门附近街巷,众人皆被眼前惨状惊呆了。王盟还记得上次押运军粮时路过附近,昔日繁华葱茏之地,如今好似一个大屠宰场,尸体堆叠如山。
吴邪一路上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此时却也变得面色惨白。忽然,他发疯一般朝一处尸体密集的地方跑去,用力拉开一具具扭曲交叠在一起的尸体,想上去帮忙的伙计尽数被他推开。
王盟看到,他正从尸堆中奋力向外抽出什么东西。那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刀。
吴邪把这柄刀抱在怀里,低着头,双肩微微抖动,看不清脸上表情。王盟正猜他该不是是哭了?就见他抬起头,轻轻抚摸着刀柄繁复厚重的花纹,神色温柔眷恋,眼睛却是干涩的。过了一会,他开始动作轻柔地拭去刀刃上沾染的尘土尸液。除了双手仍在微微颤抖,看起来竟然十分平静。
直到刀锋重新变得寒光闪耀,吴邪才把刀放在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点点清理附近的尸体。
王盟记得,那两天他们一共焚烧了八百一十二具宋军尸体。里面却没有吴邪要找的那个人。为什么王盟那么确定呢?因为吴邪的眼睛从那一日起又有了神采,虽然原先眼里常见的温和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执着的光芒。
天鉴五年四月二十日,太原守军南撤。
二十五日,太原城破,留守殿后的宋军全部战死,南迁军民得以安全撤至颖昶府。
半年后,失却屏障的汴京被金军攻陷,二帝北狩,山河易主。
朝廷南迁后,杭州府已改称临安。原本便是繁华富贵之地,现又成了行都,新建的楼台鳞次节比,一派香车宝马,歌舞升平之态。
吴邪站在窗边,看窗外雨雪霏霏。时值隆冬,此处却依旧风光旖旎,山清水秀,毫无北方冬季肃杀萧索的景象。
不远处的西湖碧波之上停着一艘雕梁画栋的船舫,莺歌燕语,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倏地,悠扬的曲乐声骤停,只余一缕幽咽笛音,曲不成调。紧接着便是一阵打骂声,吴邪看见一持横笛的女子自绣帘内奔出,清秀的脸上全是泪痕。
自朝廷南渡,不时有北方难民逃难至此,多少富贵人家女子为了活命,沦为娼妓。数千里外的战场之上刀光剑影,将士浴血厮杀,临安城内却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大有醉生梦死之态。
那女子已被人揪住头发又拖至帘内。
吴邪转过身,不想再看。正欲走回内堂,却听见天空中一声凄哀的雁鸣,他停下脚步,抬头便看见灰蓝的天际一只孤雁婉转低旋,声声哀切。听得吴邪心中更觉悲凉。他只觉自己就如这形单影只的孤雁一般,层云万里,暮雪千山,却遍寻不获爱侣身影。
吴邪怔怔看着,直至浩渺天空中的小小黑点越来越淡消失不见,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走进内堂。他站在架前,手指轻轻地在冰冷的刀身上游走,目光缠绵,对着这柄寂然肃杀的乌金刀喃喃道:“起灵,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吴邪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