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在面容上反复撕破皮肤，尖锐的疼痛伴着血液淌下，染红了粉红的罗裙。在寂静的夜空里，只剩下河水潺潺与她细碎的恨声轻语。
“朱武，你厌弃我、选择九祸，是因为我的面容吧……”她抬头望着天际孤独的月亮，喃喃自语道，待面容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她的眼泪却仍没有停止流淌，“你怎能如此待我，九祸没有你，仍然是九祸，我却什么也不剩。只有这张……”她恨恨道，却不忍再对失了一切的自己再口出恶言。
一个一无所有的丑女，何必连自己也为难自己。
“只有这张，和灵魂一样不堪的丑陋面容。”来人语气里没有不屑和嘲讽，反似透着淡淡的慈悲，于是连那伤人的话语也听不出几分杀伤力。孤月却如惊弓之鸟，几乎是跳了起来，道是鬼族的人前来索命，道是她已经要为曾经的骄纵放肆而偿还债务。
却只有一个面容肃然的男子，黑衣如墨，长发如墨，两道长眉更衬他气宇轩昂间多一缕狷狂。
“你是谁！”她怒目圆睁望过去，却似乎在那漆黑如夜的墨色里想起，自己那张“和灵魂一样不堪的丑陋面容”，慌忙抬袖遮掩，不忘再问一句，“你要做什么！？”
男子索性寻了河岸边一块平滑的圆石就坐，目光仍然望着女子，“你是前鬼族公主，朱闻挽月？我以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流言不可轻信，没想到是真的。”他生来没有太多情感，说话时几乎是没有情绪的，可这话语在孤月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大抵又是一个来笑自己面容的，不过是生的丑陋了些，这种受之父母的东西，又怎是自己能做主的，心口刺刺的感觉已然淡漠几分，她反而坦然了，放下袖子，“流言说什么？说我孤月公主面貌丑陋，日日易容才能见人吗？”她一步步走向男子，“天生这样一张面容，谁又给过我选择的余地！”
男子微微侧首，并不避过她逼近的面容，蹙眉道，“传闻说你性格孤僻傲慢，不识礼数，我想凭鬼族公主的身份，应不至于此，谁知你见人第一面，不称阁下，不讲礼数，如此，果然不像公主该有的言行。”他虽然蹙眉，却又不似在生气，好像月下只有他，与河流中的鱼。
她不知怎的，突然发了怒，急道：“你知道什么！是因为朱武说没关系的！是他……”她突然语塞，顿了顿，抬头待又涌上鼻尖的眼泪止住，方道，“以前啊，鬼族的人根本不服我命令，我私下听他们说，我体内流着的是卑贱人类血液，对我俯首称臣，他们是要我偿还代价的。我去告诉了我兄长，他便告诉我，要记得自己是公主。公主的话，错了也是对的。我这样记得了，这样去做了，他从不说重话，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这样就大错特错了……”斜眼睨着那名黑衣男子，“你又是什么人，也来评判本公主的对错？”
“弃天帝。”男子面无表情，整顿久坐后生出了褶皱的衣饰，并不理会她讶异的神情，缓缓道，“我来不是为了评判你的对错，不过是你意图咒杀九祸，险些阻我来到苦境，我想见见，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如何能影响我的大计。”他慢条斯理说完，抬起头，想看看那张面容瞠目结舌的样子，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却只看见了一张虽然面容丑陋、又透着悲凉、绝望、却又固执地提着一口气，仍旧傲慢得像个公主一样，狼狈而哀伤的小姑娘。

色柔而润，通透得似乎能滴下水珠，水面如女子水雾氤氲的双眸，泛起一阵阵让人怜惜的波澜。
她半跪半坐于河岸边，仰望着月下的神祗。自弃天帝自报了名号便安静地坐在原地，忽而却笑了起来，“你既然在这里，那九祸，是不是已经死了？朱武、朱武要回到我身边了！”
弃天帝微微皱眉，“我并不这么认为。”人类的执念出自于本性的一种贪婪，他却不明白，即使落得如此田地，她为何还要执着于朱武。“朱武对九祸的心意，在她在世时你比不过，她既辞世，你更加无法比拟。”
她笑得更加剧烈，宛如凄厉的尖叫，倒真是有三分像是鬼嚎。屈膝而行去抓弃天帝的衣角，“我想见见朱武啊！我想见见他为了九祸伤心欲绝的模样！”脸上的血痕，指甲里的肉屑，点点滴滴黏腻在黑衣上，“我想见朱武！”
弃天帝并不首肯，也未反对，只淡淡道，“去了又能怎样？”他起身预要离开，却闻身后传来不甘的哭腔道，“朱武对九祸，何以爱的就那么深刻！若不是天生这样一张脸，我何须事事强求！何须求而不得！有些人从一出生起，便什么都有了！是吗？六天之界第一武神？！”
见弃天帝停住步伐，她复道，“你说苦境之人卑劣肮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弱者的生存方式，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坦荡清白！你有没有一天，曾经被这人世逼到退无可退？！那样凛然的一副尊容，不过就是仗着无人可欺的功力，你从来不知道底层的蝼蚁，是如何挣扎的。”
她的背后冷汗涔涔，却不知哪里生出了力量这样大声控诉，约莫是朱武亲自毁灭了她，已经九祸的死，大喜大悲转变得太快，她在妒忌和恐慌中被折磨到有几分疯狂了。若在过去，她又怎敢？
看来果真是一无所有的人最为勇敢。
弃天帝回过身，“那么如你所言，是否你换一副驱壳，便能换一副灵魂？便能得到朱武的爱？”手掌覆上她的额头，她只觉面前茫茫一片黑暗，又感知到那只手掌微微用力——
月色亦在此刻变得幽暗诡谲，半饷，她眼前的光景又复如旧，面前那人仍是威仪不容进犯的武神。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失望，初学易容术之时，每每起床，她都希望那张容颜，就是她自己的，可是面具下的那张脸，却学不会骗人。
“既然如此，又何须多费周章，要我空欢喜一场？”她开口怨道，却恍然惊觉自己口中的声音已然陌生不可辨认。她急忙掉头，扑在河岸边去看水中的倒影，却是张陌生的、清艳的面容，带着惊讶而喜不自胜的表情。
脱胎换骨，大抵如此。
弃天帝已然走远，道，“我缺一茶侍，你若重回魔界，便以此为身份，舍弃过去的公主头衔。若是你能凭借面容便得到朱武的心，那么他的情感与判决不过尔尔，我便放过你背叛魔界之罪。若是不能，你便会承受比现在更绝望的命运。”
孤月起身追上弃天帝不缓不慢的背影，嗔道，“要我沏茶？我可是一点也不会诶！……你那么凶瞪着我作甚……我学便是了。”
岸边有一男子缓缓踏出树下的阴影中，左门佑军望着女子粉衫翩跹远去，缓缓听着她断断续续道，“对我而言，没有比现在更绝望之事。”
怅然失落充盈着心头，代替了怜惜。
他本想就这样永远守着一无所有的她，直到有一天她改变心意，不想还没等到体验到永远的漫长，她已被他人赋予了新生，离他越发遥远了。

在弃天帝降临苦境之前，她一直觉得世界王者的冠冕，只会属于朱武，而今却是弃天帝坐在她曾幻想中的属于朱武的王座上，指点江山，带领世界走向毁灭。而朱武，不过是失去心爱之人和斗志的男子，透着深深的沉郁。银鍠这一姓氏所拥有的的霸者风范，似乎伴着九祸一并永久沉睡了。
她以晚月之名留在弃天帝身边，做了一名茶侍。
晚月，挽月。
初时，听见这个名字，朱武曾经微微侧首看过她一眼，在确认过并非他所知的那人后，一眼未再看过她。他的全部心思，都只在九祸身上——似乎没人知情九祸之死与弃天帝临世的牵连，但她却无心在这些机关要诀上。她只反复回味朱武那个眼神。
那个深恶痛绝的眼神，像是一柄利刃，刺穿她崭新的生命。虽然之后他以为她不是她，便只如看陌生人般颔首，却再没看过她片刻。
原来不是他的小妹之后，他对于九祸以外的女人，连看也不会看一眼。
她忍着心间难言的刺痛感，闭口不言，默默看着他四处奔走，只求让九祸“复生”之法——却都注定只是徒劳。
终于明白，朱武的心里，再也走不进任何人，她彻底败给了九祸。而她却不能哭泣，不能为朱武，也不能为自己——现如今的她，甚至不是孤月，便没有哭泣的理由。
惆怅中怀念那个可以任性度日的自己，却又恨极，是自己过早透支了朱武的疼爱，现在连再次靠近，都不能够。
于是每一日的茶水都如她心境苦涩，苦到弃天帝在品茶时都会皱眉。而她不过低着头，既没看见他的表情，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一滴滴染湿了衣裙有多刺目。
“你出去吧。”弃天帝仍旧一脸漠然，却给了她一个独处的空间，任她落泪而无需压抑。
而她早已学会了屈膝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
她一路低着头轻轻咬着牙，始终不肯承认，如今这般的爱而不得，欲弃不舍，确实比当初纯粹的恨来的更加折磨人。
现如今，看着朱武四处奔走，只为九祸，她心里的绝望，才是真正盖过了一切。
泪眼阑珊间，撞尽蓝衣男子的怀中，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浅淡疏离如伏婴师的薄唇一般，透着凉薄。她急忙退开，俯首屈膝，“晚月失礼了。”听见男子轻轻发出似笑非笑的鼻音，她不知是否能站起来，气也不敢喘。
可是她此刻却知道，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他用谎言轻易让自己沦陷，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却一直自以为自己才是执子一方。她察觉到男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了片刻，衣服之下的皮肤起了片片颤栗。
明明不久前她还常常赖在这个怀抱里任性撒娇，可是如今她只觉恍如隔世，惶恐不安。明明知道这个男子是那样一个恐怖的男人，她却不敢逃避开。
如今所有人皆对弃天帝俯首称臣，她却觉得，那个茶水不好喝便会径直皱眉的男子，比起眼前这男子，一点也不可怕。
即使是在朱武将自己一切剥夺的夜晚里，她那样绝望，却从不觉得朱武可怕。
伏婴师不过淡淡一笑，“公主见外了。”
面具下的眼睛似乎有寒光闪过，她一时间被那眼神摄了心魂，竟忘记开口否决自己的身份。
回过神的时候，伏婴师已入内同弃天帝议事。
她抱着茶盘，坐在廊下，幽幽望着头顶的天空。

她端着沏好的茶，重回弃天帝的房内，只见房内一片凌乱，地上血迹斑斑，朱武已不知去向，而弃天帝则负手立在窗前，一言不发。
他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然已经几乎克制好了，其实跟她所预想的相比，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好。
“主人，茶泡好了。”自己也不是很熟悉的声线，发出了从没有过的温婉嗓音，柔婉得像一首和美的民谣。
其实她清楚，以弃天帝的修为，怎会不知她已然靠近？眼下他正因朱武离去造成计划破坏而震怒，故而并不欲多言，只是那温柔的声音让他忽然便少了几分怒意。
接过茶杯，隔着杯子透过一阵冰凉的温度，浅金色的茶汤里没有茶叶碎渣，泛着清亮的光泽，又带着一丝清甜，飘着两片碧绿的菱形叶片，透着一股清凉。
“冷茶？”他不动声色问。
“是的，这是我用甘菊冲泡的，带甘菊泡开便舍弃不用，掺了蜂蜜调匀，再用冰块将茶温急速降了下来，最后加了银丹草。这种茶清火去热，入口甘甜，就是要特意放冷，才不是我疏忽。”她见弃天帝细心听着，便安心说下去，说到最后，不觉有点自得，狡黠一笑。
弃天帝微微饮下一口，确实如她所言，清凉甘甜带一点微酸，虽然是冷茶，却格外提神。
他微微侧过头，欲放回了见底的茶杯，“你若用心，可以做的很好。”
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她正解开衣衫，露出粉嫩娇弱的身体，正色面对弃天帝，“是啊，我若用心，什么都可以做到。”
衣衫落地，她只着罗裙靠近弃天帝，抱住他的身体，“你给了我这样的身体面容，难道不想顺便使用一下吗？”
黑衣下，那沉稳威仪的外表下，皮肤逐渐升起情欲的温度。

“苦境？”
弃天帝的语气里有一分疑惑，斜眼看过站在面前，一脸平静的伏婴师，他恰到好处的谦卑，是最不卑不亢的体现，面具下的心思，他也无法悉数看穿。
“回禀魔皇，的确如此。”伏婴师垂首，又鞠一躬，语气里全然听不出情愫存在的痕迹。
弃天帝轻轻侧过头，看着几案上犹存冷茶的杯盏，闭目思考片刻，起身道，“出征。”
“是。”
“我若用心，什么都做得到。”——她半是得意半是苦涩那样说这话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至少应该再为我泡一次茶。”弃天帝不再去想那个笑泪都让人皱眉的茶侍，踏上了黄沙场。
天大地大，那样一个心思灵怪的女人，若要寻出下落，必费周折。不是不挂心，而是她没那么重要，只怕恰巧她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应是她算好了，要彻底离开异度魔界。
再会，应是在荡平苦境之后吧。
纵使他有通天之能，却也算不到究竟再会是何时。
也许，明日。
也许，永远。
朱闻挽月独自一个人走在荒凉的山路上，苦境太大，大到令她举目无亲。
但她细想，自己甫一出生便遭逢遗弃，本就无亲。又何须要寻得依靠和慰藉，才能生存。
她极其爱惜地抚过自己的容颜，自言自语道，“这是你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我一定好好使用。”
重叠的马蹄声响从她背后传来，回首看去，乃是百余人的商队正在靠近。蜿蜒如蛇行，似是山峦里添出一道斑斓的色调。
她自怔忡，却被一男子挟起，似行李般扯过，半躺半坐在马背上，由着对方抱在怀中。
惊怒之后，她被男子的酷似朱武的下颌吸引，忘记了反抗。
男子约莫觉得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哭哭啼啼很是特别，俯下头看看她，清秀白净的面容上，写着没人读得懂的表情，神秘而清冷。“姑娘，从哪里来？”
开了口，那与朱武的两分相似感，便消失了。她思绪飘飘，心道，难道对你说，我从鬼族来？那你要如何称呼我？女鬼吗？
微微一笑，她轻启朱唇，“你是商队的首领？”
“嗯，算不得，我是少当家，家父尚在，大局有他做主。”男子被她双眸间的淡淡笑意弄得脸红，遂和盘托出。“我家世代从商，在商界小有地位。纵使皇城也是可以出入。”
挽月轻轻一笑，“如此说来，公子家族富甲一方，不可小觑了？”
男子面色更红，有些顿挫，“姑、姑娘要如此说，也非不可。”话音方落，朱闻挽月抓住他的衣角，缓缓坐起，面对着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既如此，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借你家族势力替我卖出一样东西，我会让你大赚一笔。”
“姑娘可有需要贩卖之物？”他定然是对自己很有好感，这样便带走自己，又如此热络。不过，只怕他要失望了，挽月淡淡收起了笑容。
“我自己。”本来无一物，唯有自己可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决定，只是一条想好的路，既然定了，便没有退路。
面前之人身体微微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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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举鲸涛快哉风，世浪翻袖中。古今谁人堪伯仲？千秋雪，半夕蝶梦。

我只默默等待下文。

她抬头看去，一贯见不到情绪流淌的眼眸中，有温柔的光芒跳跃。
蓝如晴空，赤如红枫。纯粹的掺不了一点虚假。
纵使如何没有自信，她都清楚，那绝不是讨厌的表情。
她蹭着他的膝盖，无比眷恋。她其实只是贪恋这样的温暖，恰到好处。
朱武对她，仅仅作为一个父母留下来的义务，是以朱武对这个义务一直很好，却不过是责任罢了。他本该是她唯一的温暖，却只留下了冰冷的回忆。
弃天帝从没有把她放进手心温柔呵护，也永远不会将她弃之不顾，所以她安心。
“我真想，永远这样霸占着你。”她淡淡道，又用脸颊蹭过他的膝头，更兼素手抓紧了他黑衣，“不要丢下我，主人。”
弃天帝低着头看着她，正欲作答，她却突然害怕了，“罢了，你不必回答。”
“为何？”弃天帝低下头，扫了她一眼，将方才的茶饮下。
朱闻挽月微微瑟缩了一下，似是不愿去想那些原因，片刻后方道，“主人，我……太脏了，怕你有一日嫌弃我，夺去我随身伺候的资格。”
弃天帝淡淡道，“你泡的茶，很好喝。虽然滋味不甚惊艳，但合我心意。喝惯了，应该不会换人来伺候。”说完，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她收起茶杯，从房间退出。
退出房门的时候，她听见弃天帝又问道，“伏婴师一直很冷静，为什么他遇到你，总会判断失误？从以前便是如此么？”
她回过头去，弃天帝仍在品茶，她只看见那一侧赤色如血的眼眸，像是血液的颜色，却又冷得让人心惊。
可她又怎知如何作答，她也并不懂得伏婴师的心思。
伏婴对自己，大概是喜欢的，可是却又那样恨意满满。如果说是催情香的作用停止了，那么伏婴对自己的种种在意，似乎又难以理解。
她皱眉端着茶杯立在门口，直至弃天帝打断她的思绪：“你的心乱了，且去吧。一个时辰后来替我添茶。”
朱闻挽月默默退出房门。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乱。
如果说朱武是冰，那么伏婴便是火，因为太灼热太强烈，无论是他的憎恨还是喜欢，都会燃烧殆尽。
而她不过是个无所依的女子，所以只能接受那种温暖。
可惜，那种温暖，永不是她可以独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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