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竹桃
【归寂】
无衣师尹在仙山的日子过得穷极无聊,但他又不愿出门与人话话家常,一来这仙山上他认识的人不多,二来他也没什津津乐道的家常可话。
除了偶尔倾波凌主会上门与他下两盘棋,其他的时间,师尹不是漫无边际的独自发呆就是无所事事的萎在竹榻里昏昏欲睡。
凌主提出给他带两本书来解闷,师尹却道,不必,我最不爱看书。
那语态神情极为认真,全然不似说笑。
活着的时候都看恶心了,就盼着死了再不碰一下。师尹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托着腮补充道。
凌主回忆了一下他认识的那个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师尹,再看看眼前这个清冷淡然,不屑一顾的师尹,微妙的落差让他下意识挑了挑眉。
再后来,师尹连棋都懒得下,只没完没了的发呆,死人的世界时间凝固,既无四季更迭,也无昼夜交替,唯有无尽的黄昏,橘红色的晚霞布满天空,时光被永远定格在余晖将近,日落西山之时。
凌主其实不常去找师尹,他们生前不过泛泛之交,死后更是交集寥寥。
只是他偶尔想起去看看这个称得上故知的异乡人,却发现他依旧保持着自己上次离开时的姿势,望着某个未知的点,满眼虚无缥缈。
凌主几乎以为他又死了一次。
好在师尹还会与他说话,虽明显兴趣缺缺。他总说累,但死人不需要睡觉,也再无可能睡着。
师尹对此不无遗憾。
两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大多时候皆相顾无言的坐着,奇怪的是也不觉尴尬。
靖沧浪在仙山人气极高,人缘极好,且不算一灯禅悬壶子这帮旧友,也不算御神风这种暧昧不明欲说还羞纠缠了几百年也没个结果,就等仙山再相会的西皮。
单凭他在儒门的地位,和儒门中人居高不下的死伤率,就知道他在仙山绝不会缺熟人。
猛一眼望去,几乎要生出当年学堂集体搬迁了的错觉,数数人头,哥几个按照当年规模再组一次诗社都不成问题。
连儒门龙首大人都亲自来视察过,可见儒门在仙山的发展前赴后继,欣欣向荣。
靖沧浪曾试着带几个朋友来给师尹认识,毕竟在这长到没有尽头的时光中,总一个人无亲无故的也不是办法。
师尹却拒绝了,干脆决绝的不带半点商量,但语气还是柔和缓慢的,一如他生前的模样。
他说,“生前形势所逼,被迫认识了太多本不该相识的人,往后还是一个人清净点。”
靖沧浪理解他,世上总有人活的比死痛苦的多,无衣师尹大约就是其中一个。
因此凌主也偶尔会想,或许这般的冷若冰霜,疏于人情才是那个叫无衣却不小心做了师尹的人真正的样子。
倾波凌主看待事物总是通透而广知,但却从不高谈阔论,这般好教养从生保持到死,连师尹不得不佩服。
偶然有一日,或是一月,又或是一年,无衣师尹坐在窗下望着橘红色的天空,赶上许久未见的倾波凌主前来拜访。
靖沧浪犹疑了片刻,师尹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倾波凌主从来都是一往无前,果断坚决的人。
你还记得你带到苦境的那个剑客么?
师尹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思索了片刻才道,无伤?
似乎是。靖沧浪也是个记不住人名的,唯有跳过这段转而道,他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
重伤,丧妻,失忆,断臂?靖沧浪停顿片刻,似乎想给师尹一个缓冲的时间,据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
其实靖沧浪也是一贯懒于听这些小道消息的,只是一灯禅最近一直在耳边叨叨:没想到异境人这么长情,比苦境可强多了。我那些个师兄弟,只怕连我叫什么都忘得差不多。
若给他看到师尹这一脸茫然,明显记不太起的样子,不知一灯禅大师又该作何感想。靖沧浪偶尔也会起些坏心眼,但好在他只限于想,从未付诸实践。
哦。师尹淡淡应了一声,说我不过教了他两天铸剑之术,他这是何苦。
靖沧浪真想把一灯禅拉来。
他似乎被人蒙骗,要杀不相关的人为你报仇。偶尔起坏心的倾波凌主并未忘记正事。
这番话一出,方才还事不关己的无衣师尹忽然紧张了,此话当真?
只是听说。靖沧浪实事求是。
师尹垂目沉吟半晌才道,是我罪业太深。
无衣师尹偶然对自己前生流露出的深刻嫌恶乃至憎恨,旁人见了都不免心惊。
师尹一生,成就了凡人无可企及的理想,也付出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林林总总加起来,这辈子除了理想,他可算倾家荡产秋毫不剩了。
护不了最亲的人,不敢爱心中所爱,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便是白骨成山。
师尹有些沮丧,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靖沧浪淡淡道,生死如河,然也非不可渡过。你何不回去看看?
师尹听了只是一言不发,抬眼望向绯红天空上直落而下的银芒忘川,眼神渐渐空茫。
凌主见状起身告辞,直至出门,师尹都恍若未闻,只痴痴坐着,似已沉入了另一个时空。
一灯禅见靖沧浪回来,立刻满面笑容的迎上去,呦,回来啦,御老板说他晚上过来,让你乖乖在家等他。
却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倾波凌主难得流露出一丝担忧,不禁也敛了笑容,严肃道,怎么了?
我刚去拜访无衣师尹。
一灯禅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他引至桌边坐下。
魂魄不稳,我这次去他还保持上次的样子,分毫未动,离开时他亦毫无所觉。靖沧浪不无忧心道。
难道是要散魂?一直坐在旁边悬壶子凑过来,碧绿的眼眸让靖沧浪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随即慢慢沉淀回久远的记忆中。
确实如悬壶子所说,故去的灵魂也非就此永恒,天地间万物荣枯,道法自然,有升必有落,有出生就必有消亡。
灵魂也是如此,在经过漫长而无识的岁月之后,生前种种过往都会消磨无踪,纸里烟花,梦里水乡,执念回忆爱恋都将随着无尽的时光被冲散,终有一日,镜中容颜亦变得陌生,眉目不识。
了却前尘,魂魄散尽。
然而这个过程往往很长,如今看师尹的种种表现,竟是快的超乎想象。
天道常在,循环往复,于师尹而言未尝不好。悬壶子为人洒脱,并不若靖沧浪那般忧心忡忡。
靖沧浪不语,橘红瑰丽的余晖落满整个庭院,远处从天而落的忘川萤光点点,蜿蜒着旖旎的弧度,辗转在瑰丽的天际。
消散后的魂灵将汇入忘川,如纱如幔,缓慢轻柔的流向彻底的毁灭也是最终的永恒…
天地万物,无一例外。
【归寂】
无衣师尹在仙山的日子过得穷极无聊,但他又不愿出门与人话话家常,一来这仙山上他认识的人不多,二来他也没什津津乐道的家常可话。
除了偶尔倾波凌主会上门与他下两盘棋,其他的时间,师尹不是漫无边际的独自发呆就是无所事事的萎在竹榻里昏昏欲睡。
凌主提出给他带两本书来解闷,师尹却道,不必,我最不爱看书。
那语态神情极为认真,全然不似说笑。
活着的时候都看恶心了,就盼着死了再不碰一下。师尹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托着腮补充道。
凌主回忆了一下他认识的那个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师尹,再看看眼前这个清冷淡然,不屑一顾的师尹,微妙的落差让他下意识挑了挑眉。
再后来,师尹连棋都懒得下,只没完没了的发呆,死人的世界时间凝固,既无四季更迭,也无昼夜交替,唯有无尽的黄昏,橘红色的晚霞布满天空,时光被永远定格在余晖将近,日落西山之时。
凌主其实不常去找师尹,他们生前不过泛泛之交,死后更是交集寥寥。
只是他偶尔想起去看看这个称得上故知的异乡人,却发现他依旧保持着自己上次离开时的姿势,望着某个未知的点,满眼虚无缥缈。
凌主几乎以为他又死了一次。
好在师尹还会与他说话,虽明显兴趣缺缺。他总说累,但死人不需要睡觉,也再无可能睡着。
师尹对此不无遗憾。
两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大多时候皆相顾无言的坐着,奇怪的是也不觉尴尬。
靖沧浪在仙山人气极高,人缘极好,且不算一灯禅悬壶子这帮旧友,也不算御神风这种暧昧不明欲说还羞纠缠了几百年也没个结果,就等仙山再相会的西皮。
单凭他在儒门的地位,和儒门中人居高不下的死伤率,就知道他在仙山绝不会缺熟人。
猛一眼望去,几乎要生出当年学堂集体搬迁了的错觉,数数人头,哥几个按照当年规模再组一次诗社都不成问题。
连儒门龙首大人都亲自来视察过,可见儒门在仙山的发展前赴后继,欣欣向荣。
靖沧浪曾试着带几个朋友来给师尹认识,毕竟在这长到没有尽头的时光中,总一个人无亲无故的也不是办法。
师尹却拒绝了,干脆决绝的不带半点商量,但语气还是柔和缓慢的,一如他生前的模样。
他说,“生前形势所逼,被迫认识了太多本不该相识的人,往后还是一个人清净点。”
靖沧浪理解他,世上总有人活的比死痛苦的多,无衣师尹大约就是其中一个。
因此凌主也偶尔会想,或许这般的冷若冰霜,疏于人情才是那个叫无衣却不小心做了师尹的人真正的样子。
倾波凌主看待事物总是通透而广知,但却从不高谈阔论,这般好教养从生保持到死,连师尹不得不佩服。
偶然有一日,或是一月,又或是一年,无衣师尹坐在窗下望着橘红色的天空,赶上许久未见的倾波凌主前来拜访。
靖沧浪犹疑了片刻,师尹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倾波凌主从来都是一往无前,果断坚决的人。
你还记得你带到苦境的那个剑客么?
师尹看着他湛蓝的眼睛思索了片刻才道,无伤?
似乎是。靖沧浪也是个记不住人名的,唯有跳过这段转而道,他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
重伤,丧妻,失忆,断臂?靖沧浪停顿片刻,似乎想给师尹一个缓冲的时间,据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
其实靖沧浪也是一贯懒于听这些小道消息的,只是一灯禅最近一直在耳边叨叨:没想到异境人这么长情,比苦境可强多了。我那些个师兄弟,只怕连我叫什么都忘得差不多。
若给他看到师尹这一脸茫然,明显记不太起的样子,不知一灯禅大师又该作何感想。靖沧浪偶尔也会起些坏心眼,但好在他只限于想,从未付诸实践。
哦。师尹淡淡应了一声,说我不过教了他两天铸剑之术,他这是何苦。
靖沧浪真想把一灯禅拉来。
他似乎被人蒙骗,要杀不相关的人为你报仇。偶尔起坏心的倾波凌主并未忘记正事。
这番话一出,方才还事不关己的无衣师尹忽然紧张了,此话当真?
只是听说。靖沧浪实事求是。
师尹垂目沉吟半晌才道,是我罪业太深。
无衣师尹偶然对自己前生流露出的深刻嫌恶乃至憎恨,旁人见了都不免心惊。
师尹一生,成就了凡人无可企及的理想,也付出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林林总总加起来,这辈子除了理想,他可算倾家荡产秋毫不剩了。
护不了最亲的人,不敢爱心中所爱,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便是白骨成山。
师尹有些沮丧,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靖沧浪淡淡道,生死如河,然也非不可渡过。你何不回去看看?
师尹听了只是一言不发,抬眼望向绯红天空上直落而下的银芒忘川,眼神渐渐空茫。
凌主见状起身告辞,直至出门,师尹都恍若未闻,只痴痴坐着,似已沉入了另一个时空。
一灯禅见靖沧浪回来,立刻满面笑容的迎上去,呦,回来啦,御老板说他晚上过来,让你乖乖在家等他。
却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倾波凌主难得流露出一丝担忧,不禁也敛了笑容,严肃道,怎么了?
我刚去拜访无衣师尹。
一灯禅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他引至桌边坐下。
魂魄不稳,我这次去他还保持上次的样子,分毫未动,离开时他亦毫无所觉。靖沧浪不无忧心道。
难道是要散魂?一直坐在旁边悬壶子凑过来,碧绿的眼眸让靖沧浪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随即慢慢沉淀回久远的记忆中。
确实如悬壶子所说,故去的灵魂也非就此永恒,天地间万物荣枯,道法自然,有升必有落,有出生就必有消亡。
灵魂也是如此,在经过漫长而无识的岁月之后,生前种种过往都会消磨无踪,纸里烟花,梦里水乡,执念回忆爱恋都将随着无尽的时光被冲散,终有一日,镜中容颜亦变得陌生,眉目不识。
了却前尘,魂魄散尽。
然而这个过程往往很长,如今看师尹的种种表现,竟是快的超乎想象。
天道常在,循环往复,于师尹而言未尝不好。悬壶子为人洒脱,并不若靖沧浪那般忧心忡忡。
靖沧浪不语,橘红瑰丽的余晖落满整个庭院,远处从天而落的忘川萤光点点,蜿蜒着旖旎的弧度,辗转在瑰丽的天际。
消散后的魂灵将汇入忘川,如纱如幔,缓慢轻柔的流向彻底的毁灭也是最终的永恒…
天地万物,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