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这世界上有一种药叫做软香烈。
　　如果服药的人有缘，它就是天仙玉露，百验灵丹，肉白骨，医死人。
　　如果服药的人与它无缘，它就是天下至毒，用者立毙，无法可解。
　　是药是毒，无人知晓。
　　不能做药，便做毒。
　　你是谁的温柔毒蝎？
　　这世界上也有一种道术叫菩提度命。
　　施术者以自己的命，慢慢滋养受术者奇经八脉。
　　一滴一点，年复一年；
　　受术者换骨重生之日，便是施术者油尽灯枯之时。
　　你用你一生的菩提，将谁渡往他乡的彼岸？

　第一话 阎罗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的女子款款挽发，一缕又一缕，直到将银白色的长发挽成一个随意的松髻。
　　她略略扭着慵懒的腰身，一面系好宽大的白袍的腰带，一面望着他，笑容里带着欢好后的一丝放荡与淫邪。
　　“为什么要委身于我？”他这样问道，在她眼里未免显得有些痴傻。
　　“你问我？”她的声音细软而妖媚，漫不经心。
　　“我一直以为断月门里的女子，是不能够跟男人纠缠不清的。”他说。
　　“嗯，”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细心地整理仪容。“你也知道。”
　　“那你为什么……”他看着她打开装着宫粉的盒子，略略用手指沾了一点后在脸上涂匀。抽屉里有雕花的小盒子装着椴木条，她掂了一根来，轻轻把一头按在熏香的暖手炉里，顿时醇郁而带着一点焦气的味道弥漫了整个闺房。
　　“你看，”她出神地望着手里的椴木条的一端变得暗红焦黑，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她咯咯地笑了，“这间屋子，都是蔡卓妍的。”
　　说罢，她将焦黑的一端放在手心里试了试，然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描上两道柳叶细眉。
　　他就这样望着她斜倚在梳妆台前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像一只带了点邪气的动物。从那双略略上扬的圆的尽是媚态的眼睛，到半张的殷红的嘴唇，无一不像自在任性的……猫。
　　画好眉，她优雅地站起身，迈着小步向他走来。
　　“关智斌。”她白皙纤巧的手指扫过他的鼻端，“你说，你是喜欢蔡卓妍，还是喜欢……我？”
　　“天猫，你……”名叫关智斌的男人，额头上隐隐有了些微汗。“我自然是喜欢你。”
　　忽然，她大笑起来，笑声依旧妩媚动人，听起来却尖利无比，像是在一寸一寸切割人的神经。
　　她前仰后合，竟笑到不能自抑。
　　“笑什么？”关智斌试探着问。
　　“我在笑蔡卓妍。”天猫说着，一只手轻曼地拍着他的头顶。
　　“不要管她了，”关智斌讪笑着，“我们两个都已经……”
　　“那你猜猜，”天猫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喜欢谁？”
　　关智斌笑了笑。他自觉面前的这个女人，纵然是美艳无双，却已是自己的人，答案无需多想。
　　他伸手去摸她的腰身，曼妙纤细，十八岁的少女，一举一动已满是风情。
　　“自然是……”
　　忽然，他吃惊地张开了嘴。
　　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天猫笑吟吟的脸，然后听到的是自己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天猫涂了蔻丹的十指，已经深深嵌入他的头骨，雪白的浆花合着腥红的血小小地迸裂开来。她有意无意地来回揉捏，那颗头颅在她手下发出吱吱叽叽的声音。力气之大，直到把他的整个头揉做一团烂泥，完全不成形状。
　　她放开他之后，他的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倒在那张宽软的，刚刚翻云覆雨过后的大床上。
　　“真脆弱……”她自言自语。
　　用手指蘸了一点血，天猫对着镜子，微笑着合了点胭脂，抹到唇上。
　　顿时鲜红欲滴，腥膻难耐。
　　这妆总算是画完了。
　　最后扫视一眼这间房子，除了床上的一具头被捏烂的尸体外，一切都还维持着刚才温柔暧昧的样子。
　　她满意地，又用手指蘸了蘸那一滩腥臭不可闻的血泥，在墙上写了七个大字：
　　“杀人者，钟狄珊。”
　　
　　× × ×
　　
　　十五载光阴，好似弹指一挥间。
　　桐儿低头玩弄着指间的一条红绳，纤葱般的手指调皮地上下一绕，那红绳便乖巧地编成一个精致的形状，挂在她手指上晃晃荡荡，十分可爱。
　　“你手真巧。”张韶涵看得有点出神，伸手要碰，桐儿一抿嘴，轻轻把她的手打到一边。
　　“这是同心结，”桐儿道，“只有有缘人才能摸，你动不得的。”
　　“小师姐，你送给我。”张韶涵扯住她的袖子，半开玩笑半央求地说。


　　桐儿忍着笑，故作姿态地思考了一会，说：“好，难得你诚心，我现今就勉为其难地给你，你可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我问起来若是没有了，我们就缘尽与此，再也不相见了。”
　　张韶涵笑嘻嘻地接过那个红结，收在怀里。
　　桐儿扭过头去，一面整理手上的书页一面说道：“你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玩了？祖儿师叔没有事情吩咐你做？”
　　“今天早上她跟你师父一起到探月大人那里去了。”张韶涵托着下巴，看着她整理书籍的样子。
　　桐儿回过头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又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呢，今天一天都看不到卓妍师父人影，原来是被探月大人叫去了。”
　　张韶涵看着她微微嘟嘴的侧面，弧线十分美好。斜媚的眼角，娇憨的嘴唇，小脸尖下巴。她挑不出这样的长相一丝不是，只不过，太像另一个人。
　　断月门里的所有人，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桐儿，心里都明白八九分，只是都不敢说出来。
　　这实在是，太像。已经不可能用巧合这种借口来推脱。
　　桐儿细心而有条不紊地将那些记载着真言和结印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好，末了，还特地用手压一压，才满意地说：“好了，这样卓妍师父看起来才方便些。”
　　张韶涵直起身子来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卓妍阁的门便被人推开了。桐儿和她同时抬眼望去，走进来的是两个身穿长袍的高挑女子。
　　“卓妍师父！”桐儿欢快地叫了一声。
　　卓妍看着她，露出了与往常无二的笑容。她长发及腰，身形挺拔，目光中透着沉稳与温和。这个女子便是静静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会被镇住无法流动。
　　十五年来，桐儿觉得似乎只要师父在，便可以什么都不怕；那是可以令整个人都沉静下来的踏实的安心感。
　　“桐儿，你今天有没有好好修习道术？”卓妍温和地问道。
　　“我整天都留在屋里，哪里都没去，师父昨天教我的，我已经都会了。”桐儿听话地回答道，“然后把师父的书都按师父的意思整了一遍。”
　　“很好。”卓妍点点头，取下腰间的长刀交给她。“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天天像这样听话，知道么？”
　　“不在？”桐儿一时没有听明白。
　　“今天探月大人找我跟祖儿，是为了洛阳城告急的事情。”卓妍一面说着，一面解开外袍的带子，“据消息说在十五天之内，叛党安禄山会挥兵直指中原，第一个目标就是洛阳，于是探月大人让我们去探听情况。虽然说在名义上断月门向来不主动插手这些事情，但是探月大人自己也清楚，天下大乱，对我们终究没有什么好处。”
　　桐儿与张韶涵面面相觑。
　　“这次韶涵要跟我一同出门。”跟着卓妍的另一个女子开口说话了。她一身青衣，头发柔顺地挽了一个坠马髻，低着眉，沉默可亲。
　　“那桐儿呢？”张韶涵连忙问道。
　　“留在这里修习道术。”卓妍代为回答。
　　桐儿楞了一楞，旋即道：“涵儿可以跟祖儿师叔出门，我自然也可以跟卓妍师父一起去了。”
　　“你还小，”卓妍说，“要带你出关还要等上一段日子。”
　　“可是涵儿跟我一样大。”桐儿还要争执，卓妍和祖儿却都同时避而不谈。
　　“这是探月大人的命令，”卓妍耐心地说，“桐儿，你暂且一个人在这里等上几天，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卓妍带祖儿进了内阁，吱呀一声，把门严实地关了起来。
　　桐儿有好一会不曾出声。张韶涵看了看她，知道她是心里难过了，于是慢慢凑过来，推了推她。
　　“做什么？”桐儿有点没好气地说。
　　张韶涵早习惯了她这样子，也不计较，只是岔开话题道：“小师姐，你说，现在断月门里，最厉害的人是谁？”
　　想也没想，桐儿脱口而出：“卓妍师父。”
　　“你就知道你的卓妍师父。”张韶涵嗔怪地说，之后压低了声音。“现在探月大人虽然是门主，毕竟上了年纪，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真正能够以一当千的，我看，就只有你师父还有大师伯两个。”


　　“如果她们两个同时过招，我师父肯定会赢大师伯。”桐儿不服气地说。
　　“大师伯是断月门里唯一精通阵道，能呼风唤雨的人，”张韶涵反驳道，“卓妍师伯虽然刀法道术都在大师伯之上，可是在战场上，知阵道者知天下。”
　　桐儿一撇嘴，不理她。张韶涵知道她听不得别人说卓妍的不好，便只有改口：“不过么，卓妍师伯的实力，在断月门里还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还用你说。”桐儿嘟哝了一句，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不过，”张韶涵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最近大家私底下都流传着一个说法，大师伯要跟安禄山一起夺取天下。”
　　桐儿一惊，手一颤，回头望着她。“真的假的？”
　　“虽说断月门是谁出钱就为谁做事，”张韶涵说，“但是这么多年来，因为有卓妍师父在，所以基本上都是在暗中帮助大唐。像大师伯这样子，虽说没有违背断月门的门规，却遭到卓妍师父她们私下的极力反对。所以，最近她们跟大师伯的关系，也弄得很僵。”
　　“但是断月门里的师叔师伯，除了她跟探月大人以外，都是听卓妍师父的。”桐儿道，“大师伯这样做，不就等于跟整个断月门作对？”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张韶涵叹道。“其实祖儿师父跟我私下说过，断月门正在起内讧。万一大师伯发难，唯一能跟她抗衡的，就是卓妍师伯。没人能猜得透大师伯，她做的事情有时真的可以称得上荒诞离奇，刁钻古怪。你出去说起天猫这个名字，必然是人人摇头噤声的。”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大师伯真的就叫做天猫么？”桐儿好奇地问。
　　“她的本名，我听祖儿师父讲过，是叫做钟狄珊。”
　　“好奇怪的名字。”桐儿点头道。
　　“你也知道，断月门从来只收留骨骼清奇，相貌端正的女婴。听说当年探月大人遇到一队被强人追杀的香港人，只救下她这个遗孤。因为是香港的。她十六岁出山以后，因为性子娇媚阴婉，模样好看，又天生娇邪，别人便都叫她天猫了，渐渐的也没人记得她原本的姓氏。”
　　桐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韶涵看着她的脸颊，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得出来。只是又加了一句：“据说大师伯这些年来在外头做下了不少坏事，结了很多仇家。只是她实力太强，似乎在外面又有靠山，所以不论是外头还是断月门里，没有人敢拿她怎么样。”
　　“我不管。”桐儿还是撇撇嘴，“是卓妍师父的话，一定有办法。”
　　张韶涵看着她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桐儿媚眼圆睁，手举得高高地正要作势打她，却听见卓妍跟祖儿两个从内阁中出来。
　　“我们现在就要动身了。”卓妍一出来就是这句话。桐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师父递上道袍，以及拿把沉甸甸，有自己半人高的名刀“流光”。
　　卓妍看着她这个样子，也不由得笑了。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温柔地说：“你看看你现在，还不快去准备给师父送行。”
　　“那我也要走了。”张韶涵说着，帮桐儿扯好揉乱了的衣襟。“你一个人在断月门，好好修习道术，不能挑食，五谷杂蔬，还是什么都要吃一点的。”
　　祖儿在一旁笑着打趣道：“关心得这么细致，小小年纪都好去给你小师姐当老妈子了。”
　　张韶涵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嘟哝着说：“那我走了。”
　　桐儿偏着脑袋，道：“我去送你们。”
　　穿过迷宫般的泛着幽光的走廊，桐儿将卓妍、祖儿和张韶涵送到断月门的门口。
　　卓妍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她的头顶上抚摩了一下，转身跟着祖儿向那个布满锈迹，不知用什么东西制成的密封箱子走去。
　　箱门缓缓隔断了卓妍的身影。满心不舍与伤感的桐儿，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抛在了寒冷的断月门。她望着那只发黑的箱子慢慢地穿过碧蓝的海水，向上升，直抵那阳光明媚的海面。
　　她趴在墙壁上，聆听外面的水声，同时想到那些陆地上的人们为什么总也找不到断月门所在的原因。
　　因为任何无法依据常规来寻找的东西，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找不到的。

第二话 禁药
　　她轻轻抬起脚尖，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缓缓迈进那个幽气弥漫的探月阁。
　　“我还没有叫你，你怎么就进来了？”
　　穿着黑色掐牙道袍的女人，整个人似乎是陷进去似的斜斜倚坐在堂上的宽椅中。她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卧在那里像一只阴沉内敛的兽。那神气，似乎恨不得把来者冷不防扑倒，一口咬死。
　　虽则是容貌还年轻，但已掩饰不住周围弥散着的垂败气。看起来像二十岁的脸仍然透出沧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表明，这个女人已经老了。
　　“我几时进探月阁，需要妈妈允许了？”来者似乎根本没有被她的杀气吓倒，妩媚地启唇一笑，继续迈着曼妙的步子，走上堂前，一歪身子，倒坐在那女人的身边。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那女人愈发眉毛倒立，言语间的怒气一触即发。
　　“三十多年了，妈妈这话说了无数遍。”斜坐在她身边的人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的指甲，一面带着点风情睨着她的脸。
　　那女人阴阴地盯着她的脸，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慢慢收回目光，敛了杀气，略略倒回了躺椅上。
　　“你倒是挺知道我的心的。”说完这话后，黑袍女人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断月门里，最知道我心的只有你了，天猫。”
　　天猫梳理着自己长而柔软的白发，平静地说：“我不光能知道妈妈的心思，就是现在妈妈想要做什么，我也能知道。”
　　“说说看。”女人闭着眼睛道。
　　“您，”天猫的指尖轻巧地绕过自己的发梢，“想教我一样东西。”
　　那女人忽然开始咯咯大笑，笑声异常刺耳。
　　“妈妈想教我什么？”天猫别过脸，盯着她的双眼，目光里却满是了然于心的神气。
　　“如你所想。”那女人慢慢将脸凑近天猫的耳边，嘴边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死道。”
　　“妈妈明明知道的，”天猫低着头说，“选我做死道的唯一传人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呢？”那女人眯起眼睛，“死道里只有一个咒术，断月门唯一的禁咒——十方阎罗。此咒一出，中咒者只要有三魂七魄，必死无疑，任什么仙丹灵药也救不活。这样的咒术被你学去了，最后会发生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
　　“妈妈是故意的。”天猫阴婉地一笑。
　　“是呀，”那女人贴着她的耳朵说，“明知道，你会来杀我。”
　　空气凛然一凝。
　　“妈妈选我做同辈死道的唯一传人，我定不让妈妈失望。”天猫依然是阴婉地笑道。
　　“我探月，”那女人轻轻将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最喜欢把好好的东西毁掉了。包括，断月门。”
　　她在她的手掌上轻轻写画，将真言与结印一字一句地教授给她。
　　“八方饿鬼，尽归我下；十殿阎罗，悉听我命；曰秦广、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统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
　　天猫略略把手往回抽了抽，动作有点僵硬。
　　就在这一刹那，探月的眼中蓦地露出杀意，然后突然双手结印，最后一句咒文几乎是戳着天猫的脸过去：“十方阎罗，疾！”
　　天猫只是略略一偏脑袋，符咒便擦着她的脸打到三丈开外的墙上。顿时那墙纸焦卷，墙灰如雪片似纷纷落地。
　　“妈妈何必如此心急，”天猫低声道，“现在杀了我，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处。”
　　探月又是一阵大笑，这次几乎笑出了眼泪。笑完了，她重重往后一仰一靠，闭着眼睛道：“我到底是老了。这么近也会打偏。天猫，你学长进了。”
　　天猫什么话也不说，款款站起身，拂袖走下厅堂。探月看着她修长婀娜的背影，狠狠咬着手指，似乎想一口把这个在自己手下卖了三十多年命的养女吃下去。
　　“这次去洛阳，卓妍跟祖儿还有张韶涵一起。”探月忽然在她身后这么说道。
　　天猫听到这话，微微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
　　“桐儿呢？”
　　“我让她留在断月门。”探月眯着眼睛，得意地看着她。
　　天猫娇媚的脸依然平静，然探月看得出，她那双略挑的眸子后面少见地微微地有了些愠怒。


　　“怎么？”探月挑衅似地，“你不是从未有把她放在心上么？难道不是正如我所知，那孩子只是你的一枚棋子而已？”
　　“您放心，”天猫沉沉地道，“我一定会杀了您。”
　　说罢，傲然昂着头走出探月阁，雪白的道袍飘摇着如同一面张扬的旗帜。
　　丝毫不理会身后探月歇斯底里般的大笑。
　　
　　× × ×
　　
　　“这里面是什么？”桐儿看着药房左边角落里一个密封的黑色小柜子，好奇地想要伸手去碰。
　　渡边麻衣连忙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开，嗔责道：“小师姐！祖儿师伯让我们来看着药房，不是进来打探军情的。”
　　桐儿不情愿地缩回了手，心里却仍是好奇，盯着那小柜子不放。
　　那小柜子周围一股香气萦绕，隐隐有着说不出的光彩。桐儿虽然功力尚浅，也能觉出那小小的一个角落里真气外溢，深藏不发。
　　“那到底是什么？”桐儿忍不住，贴着渡边麻衣的耳朵，悄悄地问。
　　渡边麻衣一扭头，不搭理她。谁知桐儿忽然往她耳朵里吹了口气，痒得她哎哟一声，连连倒退。
　　“告诉我，”桐儿一把把她的手扭住，“你们这些人从来这样，门里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宝贝，从来不跟我说，整天把我当个外人似的。”
　　渡边麻衣的手劲比不过桐儿，挣扎不开，只有告饶：“小师姐，我告诉你了，你可别跟别人说。”
　　桐儿看了一眼身后默默不语一心捣药的薛凯琪，不悦地道：“那，凯琪也是知道的了？”
　　“知道。”薛凯琪头也没抬，继续做手里的事情。这个异域女童面容姣好，一双天生的灰蓝色眼珠，像极了她的师傅前田阿酱。
　　桐儿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继续抓着渡边麻衣的手猛摇：“你看吧，你们都知道，就只瞒着我一个。”
　　渡边麻衣被她摇得告饶，只好说：“小师姐，你放了我。这药是断月门的禁药，当初是大师伯亲手调制的，名字叫做软香烈，因为药性诡异阴婉，我们私底下又叫它温柔毒蝎。”
　　桐儿被这名字唬了一跳。“什么毒蝎？”
　　渡边麻衣连忙竖起手指叫她噤声。“这药药性太邪，我们都不敢提起的。若服药者体质与此药相合，则有医白骨，肉死人之效，若不合，则服者立毙，绝无生还可能。但此药秉性诡异，如不亲身试药，无法得知相合与否。而且即使有相合者，体质一俟改变，也会使药效发生变化，可谓是百药中最乖戾诡异。所以探月大人亲自将此药定为断月门的禁药，绝不能轻易施用。”
　　“不做药，便要做毒？”桐儿听了这话，身上不禁一个寒噤。
　　“你别在外面说，可要记得了。”渡边麻衣道，“外面没有人知道断月门里有这种东西。”
　　“禁药。”薛凯琪一面捣药，一面看着桐儿说道。
　　桐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存放着禁药的小柜子，两个师妹说的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小师姐，”渡边麻衣见她出了神，推了推她。“卓妍师伯上次借了这里的一本千金方，里头有我正调的这个方子，我怕我是忘了些什么，你帮我拿回来看看。”
　　桐儿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那柜子。
　　卓妍阁在断月门深处，与天猫的住处一在东一在西，遥遥相对。
　　桐儿推开门进去，径直到书柜里翻找。与其它小弟子一样，她一向起卧都是在师父内室外面的厅里，从不进师父的房间。卓妍出门时，那内室从来都是上锁的。
　　可今天，那门第一次开了一道缝。
　　桐儿大惑不然。她以为是师父回来拿东西，便走近了试探着叫了一声：“卓妍师父？”
　　没有人答应。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一推，吱呀一声，那门竟然开了。
　　这是桐儿头一次进卓妍的房间。屋里空无一人，陈设非常简单，但极雅致。一张挂了帐幔的柔软的大床，旁边是整齐地放了妆奁的梳妆台。墙上挂了一副美人图，桐儿一眼认出，画上端坐的女子正是卓妍师父。那画上还用劲秀的笔法题了一首诗：
　　花枝乱紫烟，月影重楼台。


　　静姝谁得似，香是玉人来。
　　落款：关智斌。
　　桐儿慢慢走过去，打量着这幅画。画上的日期掐指一算，已是十六年前。
　　画上的人，如此栩栩如生，桐儿不禁以指尖去碰触画轴。
　　“关智斌是谁？”桐儿疑惑地想。“看名字，该是个男人。”
　　而断月门从东汉末年水逆月开宗之日起，就立下规矩，禁止门内女子与男子来往，违者绳刑。
　　“难道说，卓妍师父……”桐儿背后隐约起了一阵冷汗。
　　这样一想，心中一阵慌乱，那画被她不留神忽地碰掉地，骨碌碌滚到一边，卷成一轴。
　　“被处绳刑的，不是她。”有人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桐儿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回头，看见的竟是天猫那张漂亮妖媚的脸，带了桐儿看不透的笑，垂顺的雪白发丝衬得她愈发鲜艳，风姿嫳屑。
　　只是这张脸，从来都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桐儿趔趔趄趄倒退几步。
　　“你怎么进来的？”回过神来以后，她说。
　　“我想进来，就进来了。”天猫半蹲下龘身子，看着矮了她两个头的桐儿。
　　勉强稳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后，桐儿大这胆子问道：“关智斌是谁？”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对着断月门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造次的天猫，问出这样不逊的问题。
　　“你问关智斌？”天猫伸出手指从桐儿的额头，一直滑到嘴唇。桐儿感觉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脸上蜿蜒爬动。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天猫，冷得仿佛呼吸都要停止了。
　　“蔡卓妍的情人。”天猫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的笑意绽放得更加诡异。“怎么，嫉妒么？”
　　“你说什么呢。”桐儿有点慌乱。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天猫说着，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打量她的脸。
　　桐儿别过头去，不让她看。天猫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硬生生地扭了过来，桐儿痛得轻哼了一声，她却还是不放手。
　　“你躲我做什么？”天猫轻启朱唇，在她耳边细语。“我有那么可怕？”
　　桐儿心慌，突然发力，终于一转头挣脱了她的手，本能地往后一跃，双手结印，生生喝出一句真言：“缚道，倒封七步，疾！”
　　一道白光向天猫急冲而来，然她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连阻挡也不屑，只是轻轻一挥袍袖，刹那间那白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桐儿没想到自己的道术这样便被打散了，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只是天猫似乎被她的这举动激怒了，轻移一步，在桐儿还没看清楚她的动作之前便瞬间到了她面前，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
　　“敢对师门动手，胆子倒不小。”天猫呼出的气幽香如兰，喷在脸上却极冷，让桐儿打了一身的寒战。“蔡卓妍平时怎么教你的，居然敢对我这样。”
　　桐儿心一横，也瞠然回瞪她。要死便死，没有一丝屈服的意思。
　　“蔡卓妍的弟子，跟她一个讨厌的德行。”
　　天猫这样说着，语气越来越令人恐惧，掐着桐儿喉咙的手也越来越紧。
　　桐儿感到自己快要彻底窒息了，拼命挣扎。
　　这个女人真的想要杀了我。她心里这样想。
　　卓妍师父！

　　几乎是擦身而过。
　　桐儿长出了一口气。四下环顾，没有人，想起今天小南师叔跟阿酱师叔都在探月大人那里修习道术，断月门中除了几个扫地的妈子之外，再无别人。
　　她一路小跑到了那个通往上面的水箱旁边。
　　断月门之前是前田家在水底的一个避难处，这箱子的机关也是他们设计的。后来前田家后人尽数离开，就被断月门的开宗祖师水逆月占据了此处。卓妍的小师妹前田阿酱，原本也是前田家的遗孤，对机关术也颇有研究。她几年前重新修葺了断月门，布下重重陷阱，包括这个通往上面的水箱。
　　“师叔们，师妹们，对不住了。”桐儿心里这样默默祷祝了几句，便要去打开那个水箱。
　　谁知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桐儿师父？”
　　桐儿一吓，差点腿一软，摔倒在地下。转头一看，是一个扫地的妈妈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她，问道：“桐儿小师父，你要去哪里？你还没到十六岁，不能出这个大门。”
　　“我……”桐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想大概是要被抓回去了。
　　正在这时候，那扫地的妈妈身子一颤，歪歪地倒了下去，碰地砸在地上，口角默默渗出一条血迹，想是已经死了。
　　桐儿吓坏了。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死人，呀地尖叫了起来。
　　天猫缓缓从走廊那头踱出来，道：“怎么了？帮你把障碍扫平了，你还不走？”
　　“你杀断月门的人。”桐儿颤抖着说道。
　　天猫俶尔几个小步，便到了她身边。桐儿避之不及，被她抓住衣领，一把推入水箱。
　　“我不单要杀这个扫地的妈妈，”天猫冷冷地道，“我还要把这里的所有人，杀个干净。去告诉你的卓妍师父，断月门朝不保夕了。”
　　桐儿向她扑过来，但天猫一按机关，水箱的门缓缓关上，隔开了桐儿跟这冰冷的断月门的走廊。
　　她只扑到了坚硬的水箱壁上。绝望地敲打四周，只换得整个水箱摇摇摆摆，四下动荡，却阻止不了它向上升。
　　“卓妍师父。”桐儿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卓妍师父！”
　　密闭的小小的水箱，只有她闷到了极点快要窒息的声音。
　　
第四话 罗刹
　　桐儿跌跌撞撞地迈出水箱之后，面对的是荒芜且空无一人的石滩，还有从耳边尖利呼啸而过的呜呜风声。她顿时心生恐惧，转身想回去，那水箱却忽然整个没入了水下。
　　然后，面前便是广然无边的大海了。
　　“师父……”桐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她不可能不胆怯惊惶。对于一个十五岁的从小被关在断月门生活的孩子来说，第一次自己出门，面对这样荒无人烟的石滩与海，不可能不害怕。
　　哭了一阵，桐儿觉得自己哭得没有意思。用力狠狠地抹了抹脸，她站起来，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你如果想去救蔡卓妍，出了断月门往西走，到村子里搭马车去洛阳……”
　　她想起天猫的话。
　　西？哪边是西？桐儿茫然四顾。
　　管它呢，反正已经回不去，背着海走，就是了。
　　“千万记住，遇到人，就说是我的弟子。”
　　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
　　桐儿眼见太阳慢慢地要从山的那一头沉下去了，挎着自己的那个小布包，头也不回地向陆上走去。
　　走出了石滩不远，就是一片矮树林。桐儿看看海，辨清了方向，便向那树丛里走去。
　　“八方饿鬼，尽归我下；十殿阎罗，悉听我命……”桐儿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回想着方才天猫教给自己的奇怪咒文。
　　桐儿记得，卓妍师父教给自己的道术，只有阵道，兵道，缚道，医道四种，可方才天猫说的这个道术，并不在这四道之中。
　　难道又是她自创的歪门邪道？
　　连真言也有点教人毛骨悚然。
　　“……曰秦广、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统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
　　桐儿看着面前慢慢暗下去了的树林，心里有一点怵，只有靠说话来给自己壮胆。


　　“十方阎罗，疾！”
　　说着，双手照着刚才天猫教给她的样子结了个印。
　　突然只见指间一道白光射出，桐儿吓了一跳，面前扑棱棱一串东西就掉了下来。她定神一看，竟是一串栖在枝头的小鸟，被那咒术打中，僵僵地就躺在地上。
　　“死了……？”桐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走近，捡起那鸟看看，确实已经硬邦邦的，一丝热气都没有了。
　　竟死得如此之快，真真连大罗神仙都救不活。
　　“一定是天猫的邪术！”桐儿心里这样恨恨想，“她教给我这个，又不告诉我这咒术的威力，必然是想让我一失手时杀死卓妍师父！断月门哪里就有这样邪门的道术。”
　　这样想着，对天猫的恨便更甚。
　　在天还没彻底黑下来之前，桐儿终于看到了前面有几点村庄的灯火。“有人！”她心下激动，连忙把手里的馒头三口两口塞进嘴巴，快步向那边跑去。
　　确实如天猫所说，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单调的茅草屋顶冒着炊烟，几户农妇在屋外生火做饭。
　　桐儿还穿着断月门的道袍，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打扮，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请问……”她犹犹豫豫不敢迈进村口，自小食素的她闻着肉菜的香味，肚子饿得有如几千只蚂蚁在里面搔爬。
　　还没等她犹豫完，双臂左右已经被什么人扭了起来。她吓得尖叫起来，回头看时，竟是两个身穿戎服的兵士，看样子并不像汉人。
　　“李将军！”其中一个兵士喊道，“有断月门的教众！”
　　“放手！”桐儿死命扭缠，想要摆脱两个大男人的控制。无奈年纪太小，武术不精，加上双手被人制住无法施用道术，只有被死死抓住，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断月门的教众？”农户后面走出一位披着胡甲的将军，手中握着一口宝剑，寒光闪闪，似乎随时准备舐血。
　　桐儿这才留意到，原来整个村子到处都驻扎着军帐。刚才自己因为肚饿，冒冒失失不加掩饰地闯进来，分明是授人目标。
　　“杀吗？”士兵更加用力地扭了一下桐儿的胳膊，桐儿痛叫一声，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将军端着宝剑，踱到桐儿面前。桐儿抬头看时，他面如冠玉，神情冷漠，凤眼斜长。被人称为李将军的人，竟是个儒雅青年。
　　“断月门教众。”李将军鼻子里哼了一声。“留不留也罢。推到外面斩了。”
　　两个士兵闻言，拉拉扯扯的就要把桐儿拖到村口。眼看人头不保，情急之下桐儿冲着那李将军大喊：“我是天猫的弟子……！天猫……钟狄珊！”
　　谁料那李将军听到这话后身躯一震，摆摆手让那两个士兵停了下来。他再次踱到桐儿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道：“你是月见山的弟子？”
　　桐儿倔强地望着他，不说话，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样子。
　　李将军用宝剑闪着寒气的尖轻轻托起桐儿的下巴，锋利的剑刃就横在她脖子旁边。桐儿屏住不敢呼吸，生怕他一个手颤，便把自己的头削下来。
　　仔细端详之后，李将军自言自语地说：“长得这么像……应该不会错。”
　　“你说谁长得像她了！”桐儿在危险中，犹自因为这个愤愤不平。话一出口，便被身边的士兵狠狠摇晃了两下：“老实点！”
　　“既是钟大人的弟子，”李将军收起宝剑，声音里还是冷漠。“放了她。”
　　话音未落，桐儿顿时感到自己肩膀轻松了许多。揉一揉被扭得生疼的手臂，她抬眼望着那李将军。
　　“你要去哪里？”李将军问她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桐儿只挤出两个字：“洛阳。”
　　她看到那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思索的表情，最后点点头：“好。带上她。”
　　“你住她家。”兵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农妇，那女人正以一种惊恐的神情往这边看来。
　　桐儿还没回过神，竟然只用天猫的名字，便化险为夷。她迈着麻木的步子向那个农妇走去，虽则那女人还在战战兢兢。
　　走了没几步，那将军把她叫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桐儿。”她回过头来说，“钟欣桐。”


　　
　　× × ×
　　
　　于是桐儿便在李将军的军营里住了下来，只是隔天后军队便启程前往洛阳。桐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冷心冷面的李将军，每天住在另外扎起的军帐里，与那些胡人士兵也倒相安无事。
　　大军匆匆行进，桐儿偷偷问过几个士兵，说这是急行军，十天以后先头部队便可以到达洛阳。
　　想到还要等十天，桐儿不由心里暗暗地焦躁。
　　十天过去，不知道卓妍师父会怎么样了……
　　还有，这些凶狠冷漠的胡兵应该都如断月门的师叔师伯所说，是对抗大唐的叛军。他们现在正四处围捕断月门教众，却一听到天猫的名字就对她宽待有加。难道说，天猫真的与叛军有勾结？
　　桐儿怀着这样的疑惑，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天早晨起来，桐儿循例去外面收拾行装准备走路。一出门，看到地上放着一个纸包。她捡起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裹着烧肉的糯米团，正发出扑鼻的焦香。
　　已经连续两天了，不知道是谁每天早晨把这种平时军队里吃不到的好吃的放在她门口。
　　虽然疑惑，但是从小素食加上肚饿的桐儿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像只小狗吭哧吭哧几口便把小小的糯米团子吃个干净。
　　吃完以后她抬眼四下张望，原本以为像前两天一样看不到什么人，这次却被她捕捉到不远处的树林里人影一晃。她连忙跑过去，看到一个瘦瘦小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胡人小兵，正慌慌张张地往远处跑去。
　　“是你给我的团子？”她冲着那小兵的背影喊，“真好吃！谢谢你！”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桐儿的门口早上总会有糯米团子。她偷偷地躲在军帐后面，发现正是那个胡人小兵，每天天还没亮，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她门口，从怀里掏出包得好好的糯米团，放下，然后躲进树林，直到看着她出来，拿走，吃掉，才又偷偷摸摸地离开。
　　有一天桐儿趁他放团子的时候，忽然冲出军帐，喊：“喂！”那小兵吓了一跳，团子也丢了，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里跑去。
　　“别跑！”桐儿不甘心地喊，“我吃了你那么多团子，我要赔你钱！”
　　可是早已经没了人影。
　　还有大约三天的功夫就可以到洛阳。桐儿晚上待在空落落的军帐里，听着外面渐渐入冬时小虫嘶哑的鸣唱，看着卓妍师父给自己的咒术书册，感到了憋闷。
　　如果能快点见到卓妍师父，该有多好。
　　她探头出了军帐，想要出去走走。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她打了一个寒颤。远处有一些篝火，她向篝火的方向走去。
　　也许有人的地方热闹些。她想。
　　可是走近几步之后，一声凄厉的惨叫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睁大眼睛看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李将军，跟几个兵士站在那堆篝火前面。在篝火旁边的一根木庄上，绑着一个在瑟瑟寒风里只穿着白布遮体的女人。
　　她连忙躲到营帐后面，那声刺耳的惨叫明显是那女人发出的，而她身上已经遍是伤痕，紫青满布。
　　“这是在干什么？”桐儿没有见过刑讯犯人，恐惧地想。
　　“将军，她不肯说。”一个士兵对李将军说。
　　“嗯。”他对左右微微点头，“再加码。”
　　士兵得令，马上抱来两捆扎得牢牢的铁甲，在女人的左右腿上各挂了一捆。那女人的身子猛然向下一坠，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桐儿这才看到，那女人双手双腿都被反绑在一根粗大的木庄上，双腿中间对准下面一根尖利的大腿粗的铁杵。每当身上的重量增加一点，那女人便向下坠一点。她越是向下坠，铁柱的尖端越是似乎要从下面刺进她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
　　“你说是不说？”李将军平静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就‘穿肠过’。”
　　“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泪流满面，嚎哭不已。“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断月门众，您放过我。”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旁边的士兵似乎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对李将军旁敲侧击地求情。
　　“不知道也是罪。”李将军仍然轻描淡写，“加二十捆铁甲。”


　　“这……”士兵楞了一楞，“再加二十捆，人就死了。”
　　“让她死。”李将军道，“好久没有审过女犯人了。”
　　士兵犹豫着把二十捆铁甲绑在那女人腿上。她拼命摇头，哭得撕心裂肺。
　　甫一加上，那女人便猛然往下坠去。她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长长的嚎哭，可怖之极。桐儿眼见那铁柱从她下面插入，一直穿上小腹，肚子，胸口，咽喉，然后蓦地从嘴里穿出！
　　鲜血四溅。而女人已悄无声息。
　　桐儿差一点尖叫出声，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然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让她倒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这时她听见李将军冰冷的声音：“今天又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把尸体抬去烧了。回营。”
　　然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篝火熄灭了，杂乱的脚步声，再没有动静。
　　桐儿感觉到自己的腹中有个东西在动，越动越剧烈，之后便是疼，那东西似乎扯着她的心尖，一下一下地抓挠，这感觉十五年来从未有过。
　　她绝望地躺在地上，渐渐感觉到那东西在自己身体里烧起来了，越来越烫，通体四肢仿佛开始不受控制，一股怒气在血脉里鬼速流窜。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越来越可怖。
　　因为，她觉出自己想要杀人。
　　刚才的鲜血。苍白的被贯穿在铁柱上的女人。凄厉的惨嚎。冰冷的篝火。
　　桐儿难受得开始在地上打滚，拼命地抓挠地上的泥土，十个指甲都变成了黑色。
　　“冷静……冷静……”她慌张地告诉自己。
　　身体里的那东西动得越来越剧烈，桐儿死死掐住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动弹一步。
　　她忽然想起卓妍师父教自己的净心咒，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艰难地结印，念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邪缚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解冤结咒……众生多结冤冤深难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闻诵志心听冤家自散灭……”
　　翻来覆去地念，指缝中隐隐透出青光。念了不知几百遍，桐儿才感觉体内的东西渐渐不再蠢动，那种杀人的冲动也渐渐消弭下去。
　　最后她全身虚脱地倒在地上，再也无力起身。
　　这么冰冷灰臭的土地，半夜一个人倒在这里，即使穿着道袍，也还是冷彻心骨。
　　“我是怎么了……”桐儿闭着眼睛想道。
　　身上冷得发寒，意识逐渐模糊。
　　忽然有种温暖的感觉，仿佛被谁抱了起来，轻飘飘地在云中走着。桐儿感到很舒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最后轻轻地被放在一堆柔软的床铺上。
　　“哎。”她嘟哝了一句。
　　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胡兵身影，正慌慌张张地走出她的营帐外。
　　话也说不出来的她，头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第五话 伏兵
　　桐儿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晚上。她疑惑地走出帐外，被一个正在磨刀的胡兵看见，大声地招呼：“小姑娘，你昨天怎么了是？昏在床上怎么拍都叫不醒，今天生生让人背你走了六十里路。”
　　“背我？”桐儿吃了一惊。这样大的动静，自己居然没有丝毫感觉。“谁背的我？”
　　“一个瘦瘦的，矮矮的，跟你差不多高的小兵。”那士兵这样比划着给她看。
　　桐儿明白过来。十有八九又是那个送自己糯米团子吃的小兵。
　　“你认识他？”她连忙问道。
　　“谁认识？”那士兵一笑。“谁知道是哪个营帐的，多半是看上你了。”
　　桐儿脸一红，啐了一声，那士兵哈哈大笑，转身走了。
　　还有两天便能够到洛阳。桐儿想起自己前天夜里所见李将军虐杀犯人的情景，胃里还一阵阵恶寒。
　　“这种畜生，以后定是不得好死的。”她心里这样骂道，脚下不由得七转八转，来到了主帅的帐外。她倒真的想看看，这个人平时是怎样一番光景。
　　很是奇怪，大概是即将启程，这时主帅帐外并没有人把守。桐儿躲在营帐后面，伸出脑袋向里面望去。
　　李将军的营帐意外地布置得很雅致。他现在只穿了一身胡甲，还没有戴上头盔，看上去与汉人无二。黑色长发在头顶扎成一束，愈发衬得那张脸俊俏好看。若是个女子，则一定是美人。
　　营帐里还有另外一个将领样的人物，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站在他旁边。
　　桐儿把脸更加凑近了一些，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李将军，我们两天后便可抵达东都。”那将领道。
　　“还是太慢了。”李将军一面翻阅着面前的地图一面说。“安大人十一月在范阳起兵，我原定计划是在安大人抵达洛阳之前十五天便能在洛阳接应。现在比我预计的要晚太多。”
　　“士兵们都以最快速度向东都前进了，”那将领说，“路上病了的，走不动的，都已经沿途留下。”
　　“现在洛阳的守将是谁？”李将军问。
　　“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那将领回道。“看样子，他们想坚守潼关不出。”
　　“高仙芝？”李将军嗤之以鼻。“那人心高气傲，听不得一句不好，满是破绽，不足为患。只要稍加离间，诬他个‘失律丧师’之罪，要皇帝老儿亲自斩了他，也不是难事。”
　　“那将军以为，现在我们稳操胜券？”将领道。
　　“攻下东都只是迟早。”李将军的手指自西向东划过地图，最后停留在一个点上。“现在唯一的麻烦就是断月门那些妖人。个个精通巫术，能以一当千。可偏偏这样的才干不能为我所用，只好灭掉，以绝后患。”
　　“别人私底下都传说，”那将领不无担心地道，“得断月门者得天下。”
　　“我得不了天下，别人也不能得。”李将军缓缓开口。
　　“所以……？”将领试探着道。
　　“现在我绞杀断月门教众，就是为了将来她们不碍手碍脚。”李将军道，“但是对付这些妖人，一般的手段是不行的。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安大人要私下与钟狄珊结盟，就是为了利用她的力量，将这些碍事的妖人一网打尽。”
　　听到这里桐儿的心猛地一抽搐。
　　原来，天猫真的与叛军勾结了。
　　而且，目的就是灭亡断月门。包括卓妍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安禄山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
　　“听说月见山把断月门最厉害的角色使调虎离山计骗到了东都，”李将军继续说，“留在断月门里的妖人，统统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这叫做各个击破。”
　　最厉害的角色。不用说桐儿也知道，那是指卓妍师父。
　　说服探月大人派遣卓妍师父和祖儿师叔去洛阳的目的，原来如此。
　　桐儿的火气一下冒了上来。想起天猫做过的种种不堪之事，对卓妍师父的百般陷害非难，她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快点，要启程了。”那个李将军说完，身边的将领郑重仔细地为他戴上了头盔，系好帽带。


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涵妃的名字…简直不要太危及正宫的位置…

还有…小际…你没看过的文，都居然改了发上来…你好歹看个大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