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欣慰很快就被惊恐的焦虑所取代。他发现这幼年失怙的孩子远非他想象的那样值得乐观。众人面前他表现得落落大方,而在人后,他沉默寡言,却有时候连自己都毫不察觉地反复念诵某句童谣,他从不对谁表示不满,却会突然把茶杯摔到地板上,他学会了虐待家养小精灵,猛然抓住它们的双脚将其倒掉起来。他痴迷于驯服,当那些温顺的精灵不能满足他征服的欲望时,他向阿布拉克萨斯提出在家里养一只鹰头马身兽。他是标准的乖戾暴君,过早地对强权和掌控流露出了贪婪的喜好。阿布拉克萨斯试图以父亲的身份教导他,却发觉自己根本无从下手。他对他的态度很礼貌、谦恭,不疏远,但也不亲近。他从来不问他会不会留下来,还是过一段时间就回到巴黎,因为他随时准备好自己再次失去父亲。为了缓解这种局面,阿布拉克萨斯才开始带他频频出入布莱克家,布莱克家有三个女儿,虽然没有男孩,但孩子们总归能够玩到一块,不像马尔福,权势庞大却人丁不旺,他这一支血脉如若断了,自然会有众多堂表远亲将他的家产分得七零八落,而平常往来却绝对惦记不起。
因为他曾经沧海,于是大彻大悟之后对亲情格外珍惜,他唯一的指望便是儿子,他想起自己曾在妻儿面前踱步,挥动权杖许下的赫赫誓言,“斯莱特林最优秀的学生,社交界最优雅的公子,魔法部的首席议员……”,他知道前两点即使没有他,卢修斯也做得到,然而儿子将来官运的一番坦途,却非得有实权打基础不可,显赫家世倒在次要。于是他重操旧业,开始在政界钻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子。他尽力地对卢修斯好,甚至没有过续弦的打算,跌跌撞撞,总算差强人意,跟他正好相反,卢修斯比同龄人显得早熟稳重,这总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仍旧有些沉郁乖戾,但是他可以非常讨人喜欢,只要他想。还有就是,他很注重修饰外表,他跟他不同,尽管两个人都如此执著于纯血统——这是马尔福的传统,但阿布拉克萨斯更加带有一种对外物的漫不经心,在庄园里,除了精心呵护的植物,他从来不注意起居室的血红丝绒帐褪了颜色,花园喷泉中央的天使雕塑有了裂纹,还有自己的哪一件外套适合参加议政会,哪一件又适合舞宴。而这些对卢修斯而言和他的功课一样重要,和自己的父亲比起来,卢修斯更带有次世代贵族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精致生活的良好悟性。
卢修斯自从四岁才与父亲开始相处,却从未对父亲之前的离弃耿耿于怀,他觉得只有自己最可靠,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他需要父亲,正如父亲也需要他。当他父亲对他说,“你要什么,我会拿给你。”他懂得他不能只靠自己,在这世界上他们需要相互依靠。并且令他满意的是,这关系比正常的三口之家单纯得多,只有纯洁的父子之爱,两个人就是如此互相体谅,这种感情如同君子之交,三言两语,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爸爸!”卢修斯穿着披风闯进花房。
阿布拉克萨斯正在给一盆黄果火棘换土,眼也没有抬便点点头。
“听管家说阿尔法德来过,你们争吵了?”
“我们没有!”阿布拉克萨斯坚定地否认,“马尔福与布莱克的交情会像两个家族的生命一样长久。”
卢修斯有些惊讶,他还什么都没有说,阿布拉克萨斯就把论调拉到了最高点——他爸爸已经准备好对付他的负隅抵抗了,他认为现在最有力的抵抗便是回避,“我要走了,爸爸,回霍格沃茨,那里一定天下大乱,戏剧社的导演和编剧在公演结束后离奇失踪,你认为他们会怎样到处搜罗呢?也许傲罗们已经到了仙境庄园。”
“你呢,他们不会找上你吗?”阿布拉克萨斯问道。
“他们都以为我回家了,纳西莎会告诉他们我不喜欢矫情的谢幕。”
“纳西莎对你很好呢。”阿布拉克萨斯笑起来,皱纹泛起在干燥的皮肤上,“把你的披风脱下来,我们聊聊。”他的战术可谓迂回曲折,与卢修斯的设想完全不同。
那一瞬间卢修斯眼中闪过孩子似的怨愤与不耐烦,当他意识到这种近乎撒娇的幼稚行为的不合时宜,他马上向阿布拉克萨斯露出微笑作为回应——到底是在父亲面前,他自嘲地想到。
“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阿布拉克萨斯似乎洞穿卢修斯的心机。
“不会的。”卢修斯机械性地敷衍道,随后他才意识到父亲如利刃般尖锐的洞察力,不禁暗自感叹,父亲总是很软弱,这是他的一贯看法,但不得不承认,收敛在这一团棉絮中的隐约锋芒无比快利,这就是所谓的老成持重。
阿布拉克萨斯静静体味着儿子毫无激情的言辞,心中耸动着难以言说的失落。卢修斯向来如此,他眼中从来放不下低过他的人,而对那些高过他的人,却又付以一种无懈可击的敷衍,那种光滑的敷衍犹如行蛇爬过皮肤,乍始能让你为他的周全风度颤栗悸动,过后除却冰凉粘湿的触感犹存,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总是聪明得太过功利。而即便是对待自己的父亲,他依旧乐此不疲。
他想起自己刚从巴黎回来,那段卢修斯和他最疏远的日子,他总是叫他“父亲”,他试探地对他说你可以叫我“爸爸”,卢修斯马上干净利落地回答,“好的,爸爸。”从此后他再没叫过一声“父亲”,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
后来他知道那是卢修斯在故意惩罚他。
此刻的卢修斯在看着他,他没有脱下披风,老马尔福以为自己假想中的一声叹息被他听到,于是缴械投降,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卢修斯,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这里对我讲,你最喜欢铃兰。”
“现在我仍然喜欢。”卢修斯惬意的手指逗弄着一株铃兰的小花,“这是我们家族的象征。”真正的纯血家族懂得把问题化繁为简,尽管千年来几经浮沉的马尔福家族如同所有大家族一样在光鲜的外表下藏污纳垢,但所有噬血戕生的罪恶最终都归为一株单纯的铃兰。卢修斯所看中的就是这样一种在狂澜之下闲庭信步的暴虐的优雅。
“萨拉查•斯莱特林在一千年前把自己的两样遗物留在人间,他为这两件遗物选择了四个守护家族,马尔福、布莱克、莱斯特兰奇、沙比尼。当时斯莱特林对布莱克所呈贡的用以供奉指环的纯白古堡很满意,他之所以安排以铃兰为族徽的马尔福族人和布莱克家族一起守护指环,正是因为这两个相同的寓意令斯莱特林一时心血来潮,从此这两个家族就如同纠结在一处的古老藤蔓一样盘桓生长。”
“纯白?”卢修斯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