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什么都喜欢研究和保护,因为美洲殖民以来历史只有四百年,美国历史只有两百多年,对自己短暂的历史文物,什么都要保护。这种无所不保护的心态,使安纳波利斯还是三百年前的模样。这个镇建于1649年。1783到1784年,安纳波利斯曾短暂地是刚刚独立的美国的第二个首都(第一个是美国独立革丆命的发源地费城),也是第一个和平时代的首都。在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五十六位美国创立者中,有四位是从马里兰州来的,其中三位的房子,直到现在,还在安纳波利斯小镇上,对外开放,任何人都可以来参观。更有历史意义的是,就在街中心的拐角处,就是当年签署结束美洲殖民地和英国的战争——英国被迫同意北美独立的“巴黎协约”的地方。在这个协约中,不列颠帝国被迫承认原殖民地十三个州独立,组成自己的国家。签署这个协约的房间还在,如今是一家上等雅致的餐馆。我曾在这里请我一个好朋友吃饭,他是政治史教授,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感叹历史变迁。站在壁炉旁,他说,他能感觉到富兰克林和大英帝国使节史伯尼爵爷在这个房间里争论的热度。协议签完后,根据惯例,画家要为这个历史性的时刻画像。那时照相豢亢拥姆孔?从葛底茨堡搬到安纳波利斯整整三个月,才算找到了满意的房子,才搬进来,才算有了一个舒适的小窝。我的这个小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一个书房兼起居室,小小的厨房和不大的卫生间,是连在一幢大房子旁边的独立的小单元。房主的名字是威廉·奥兹卡普坦,一个非常奇怪的姓,很不常见。他夏天住在德国,冬天回到美国,住在弗罗里达。这幢房子不知他什么时候住,此刻大的主房出租给一对夫妇,这座小房子就出租给我。
这座小小的房子靠着安纳波利斯风景十分秀美的被马里兰州命名为风景名胜的河流:瑟文河(Severn)。河两岸是隐藏在万木绿茵中的房屋。我的小房子就在这些绿树丛中,紧靠着这条河流。打开窗子,我可以听见河流缓慢流淌的雄浑的声音。躺在床上,好像河流就在窗下。坐在我的桌子前,我可以看见闪亮的河湾。几天前还满眼都是树木,以为我的四周都是树木参天的树林,这几天下雨,刮风,冬天突然来临,树叶纷纷落下,我看到河湾后的道路,河对岸的灯光。
这就是我的新住所。从我的窗户下走下去,走几十个台阶,就是我的房东的私人码头。我站在码头上看这条缓慢流动的河,美国海军学院的学生们正在河里练习划艇,不知哪个是我的学生,水面宽,看不清楚,听他们划艇的叫喊,声音那么清楚,声音中是那种青年人才有的朝气蓬勃。我第一次感到,也许来到海军学院教书,不是一个错误。毕竟这三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从来没想到的经验,毕竟我又一次成长。可惜,这么大年龄了还在成长,我自嘲地想,什么时候我才算不成长了呢?
这三个多月我好像是连滚带爬地过来的。来到新的学校,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搬到新的地方,生活中几乎是全新的重写了一回。很多时候困难重重,很多时候我咬着牙,强迫自己适应新的环境。我过去的学生,现在在华盛顿当律师的凯文激将我说:“沈睿,只有老人才对生活的变化感到巨大不适应。你难道变老了吗?”我们在靠近白宫的一家日本餐馆吃饭,透过窗子我看见世界银行的大楼,看见凯文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美国最大的律师事务所之一。秋阳明媚。凯文继续说:“不知教授的工作如何,做我这行,越跳槽越好。最好的律师几年之内都会换好几个地方,目的就是熟悉各种工作环境。”我认识凯文时,他才二十岁,有一双大而碧绿的眼晴。多年来他总是给我写信,有时称我为他的“替代的母亲”。现在他却在教育和帮助我了。我突然觉得老了。凯文还在说,“生活就是经验,经历得越多,越生活过。”我笑了笑,看着成熟的凯文,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在华盛顿、英国、卢森堡各地工作的凯文,“凯文,我就是累了。搬家,搬来搬去的,这么多年,我累了。”凯文听了,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把我拥抱住,“你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