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朝圣》第一世(一)
花果山福地,四季如春;水帘洞洞天,仙异奇葩。洞内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才使得千百棵桃树中终有一棵知了天地,觉了冷暖,也就是我。
我修为极低,只能看,看的是翠藓堆蓝;只可听,听的是水声潺潺;只会感,感的是树影婆娑。至此我应觉幸运才是,而我说不行,动不能,那水帘外的世界只是可想象,却永远不会触及的,年年岁岁,我终于懂了什么叫寂寞,什么叫永恒。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只会如此下去。可那一日我望见了他,从水帘中跃出,上挠挠,下抓抓,向我所在之处蹦来——千年来,他是除花树以外我见到的第一个不同的生灵,如果我有口能言的话,定会惊声尖叫出来吧!
我看他三两下蹿到我身上来,这儿碰碰那儿摸摸,那一刻我看清了他,金色的毛发染上淡淡的阳光,显得柔顺而耀眼,黑曜石般深邃的双眸,是那么机灵又可爱,小巧的双脚敏捷的在枝桠中穿来跳过——真是令我兴奋的时刻!我情难自禁抖了抖身子,居然掉下一个脆桃来正中他怀,他向我咧嘴一笑,道了声“谢”,几下就啃完了桃,把核随意扔在我根旁,就蹦出了洞。
那个笑,那声谢,温和天真,自由烂漫,仿佛吸收日月同辉的灵气时都没有这样的舒爽。我独自陶醉了许久才清醒过来,瞥见了那颗桃核,尽全力从地下伸出一条根须,把那桃核缠住又拖了回去。“我身上的桃,他啃过!他啃过的桃核,在我手里!好开心好开心!”我这么想着,满足感溢满身心。
后来他又带着一群和他相似的生物跑进来,不过都不如他好看。它们上蹿下跳,争来抢去,寂静了千年的水帘洞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它们拥他为王,都称“美猴王”,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只猴子,他卧在石座上,接受大家的礼拜,嘻嘻笑个不停,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他与猴子猴孙们日日耍玩,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他自豪,我亦骄傲;他高兴,我更喜悦。
可是他突然走了。听老猴说是他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漂洋过海找寻神仙去拜师学艺。海是什么样子?肯定很大很远,不然他怎么十几年都不曾回来过。自相遇那天起,我只觉得数十年如一日,能看着他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可是他一走,我只觉得度秒如年,日子更比相遇前孤独、难熬。尤其是那混世魔王杀来,抓走了陪我无聊消遣的小猴子们,凄清的夜晚只能听到侥幸脱逃的老猴的哀鸣。
我想他了。
……
不知多久,我总算又听到了那久违的笑声。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双乌靴,意气风发,被猴子猴孙们前呼后拥着走进洞来;他毫不吝惜地展示着他的本领,变只鸟雀,化为石块,甚至还能成为我的样子以假乱真;他说他有名字了,叫孙悟空,他说猴这一门都姓孙了、整座花果山都姓孙了,猴子们都忻然鼓掌,我也喜不自胜,“我也有名字了呀,我姓孙!”
他决心定不会让花果山受人侵犯,孩儿们被人欺凌;便日日带着猴孩们操练,兵戈相击,吵吵嚷嚷;但闲暇之时仍会栖在我的枝头上。不敢看他沉静的睡颜,一看便要害羞便要发抖,生怕吵了他,我只会默默的将枝条聚拢来遮住阳光,看着细碎的阳光斑驳地洒在他柔顺的毛上,温暖舒心;我知道他爱吃脆桃,所以每次他窜上来我就主动把新结的脆桃主动送过去,久而久之他也再不说谢,我觉得这是我俩熟络的表现,又兴奋了好几日!这样看着他,触着他,岁月静好,我就满足了。
一日他回洞中,又变得不一样了,身贯锁子黄金甲,顶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碗来粗细的如意金箍棒舞动如飞,满身华彩,好不威风,引得七十二洞妖王皆磕头礼拜,前来参贺。那光芒似能灼伤我的叶片,让我有那么一瞬的不敢靠近,我突然觉得我与他之间有了距离……我突然不安了起来。
此后他腾云驾雾,遨游四海,几日不归。甚至又上天去,数十年不回。我安慰自己,明日便会回来的;我嘲讽自己,如今竟是离不了他了。不安之感,越发浓烈了。
再回来时,带着一身的怒气,我依稀听见几个“玉帝”“养马”“卑贱”之类的词,总之看他愤懑难消,我也无比心焦。老猴在一旁劝着,小猴围四周嚷着,只恨我口不能言,不然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啊!而且正巧赶上花期,没有桃子,唯一能讨好他的办法也没了……怎么办啊?
只希望一些雕虫小技,可以让他开心些。将枝条远远地伸过去,戳了戳他后背,待他不明所以地回了头,轻轻将一朵桃花抖落在他肩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将那朵花从肩上拂下,拈在手中看着,仿佛眼神就变得柔和了许多。
嘴角轻扬,转身,他对众猴说:“退下吧。”
大家议论纷纷,老马猴上前询问:“大王您……”
“尽管安心,老孙没事,让俺一个人待会儿就成。”
“遵命。那老夫着小的们去办酒来,与大王释闷可好?”
“好的很,老孙上天去如此之久,自是该与家人欢会热闹的。”
老马猴便带着诸位离开了洞。
将花插在鬓角上,他跳上枝头,微微一笑道:“虽然都是些小把戏,不过多谢了。你倒是有眼色,看得出俺老孙心情不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干坐下,闭目养神,喃喃道:“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吧?”
我抖抖树枝作为回应。
“那俺老孙就与你说一说。呵堂堂玉帝居然如此轻贤,一想起这事,老孙心里实在窝火!”指关节握得“咔咔”作响。
我忙拿树枝遮住他的嘴。
一惊:“咦?怕俺生气,不愿让俺说啊?”
抖抖树枝。
哑然失笑,把树枝拨开道:“哈哈,让俺吃了一嘴的树叶子,就为了这?你可真逗,俺老孙不过一说罢了,这一档子事,自然是不吐不快了。”
却才开口,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
“哦?待我出去看看。”说着脚下一蹬树干,欲纵云跳去,却被我伸出的枝条缠住了脚踝,从半空就直直地摔趴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眉一横,抬头瞪我:“你、你……天上那帮子人辱我,连你这桃树都要欺我?”
我赶忙摇摇树冠,却又落了他一身的花瓣。“不仅弄巧成拙,还越弄越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暗暗骂着自己,更生怕他误会我,可我还无法解释,又委屈又畏怯,叶子都垂了头。
“是不是舍不得俺,不让俺走?”
赶忙抖抖树枝。
“也是,傻里傻气的,量你也不敢耍俺老孙。”他无奈地撇撇嘴,“可这好歹也是公事,总得去办的吧?还不快把俺放开。”
也是,我让他出了这般洋相,不曾怪罪于我,的确是该谢天谢地了。于是纠结了片刻,终究不舍地松开了枝条。
他起身拍了拍土,整了整披挂,对我说道:“这可不行啊,我才上天不过几日,你就这般想念?我瞧你也是个千年的桃树了,曾经的日子该是怎么度来的?”
留给我一个戏谑的微笑,他走出了洞。
又剩我一个人了。
看来他还不知道“天上一日,下界一年”的说法吧。对他来说,的确不过半月有余;于我而言,却是十数年的光阴,怎能让我不惦念、不牵挂?
若我还是以前的我,孤独就是我的宿命,不敢抱有希冀的我,便会欣然接受;可是抱歉,我如今变得贪得无厌,那寂寞的滋味,我不愿再尝了。
花果山福地,四季如春;水帘洞洞天,仙异奇葩。洞内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才使得千百棵桃树中终有一棵知了天地,觉了冷暖,也就是我。
我修为极低,只能看,看的是翠藓堆蓝;只可听,听的是水声潺潺;只会感,感的是树影婆娑。至此我应觉幸运才是,而我说不行,动不能,那水帘外的世界只是可想象,却永远不会触及的,年年岁岁,我终于懂了什么叫寂寞,什么叫永恒。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只会如此下去。可那一日我望见了他,从水帘中跃出,上挠挠,下抓抓,向我所在之处蹦来——千年来,他是除花树以外我见到的第一个不同的生灵,如果我有口能言的话,定会惊声尖叫出来吧!
我看他三两下蹿到我身上来,这儿碰碰那儿摸摸,那一刻我看清了他,金色的毛发染上淡淡的阳光,显得柔顺而耀眼,黑曜石般深邃的双眸,是那么机灵又可爱,小巧的双脚敏捷的在枝桠中穿来跳过——真是令我兴奋的时刻!我情难自禁抖了抖身子,居然掉下一个脆桃来正中他怀,他向我咧嘴一笑,道了声“谢”,几下就啃完了桃,把核随意扔在我根旁,就蹦出了洞。
那个笑,那声谢,温和天真,自由烂漫,仿佛吸收日月同辉的灵气时都没有这样的舒爽。我独自陶醉了许久才清醒过来,瞥见了那颗桃核,尽全力从地下伸出一条根须,把那桃核缠住又拖了回去。“我身上的桃,他啃过!他啃过的桃核,在我手里!好开心好开心!”我这么想着,满足感溢满身心。
后来他又带着一群和他相似的生物跑进来,不过都不如他好看。它们上蹿下跳,争来抢去,寂静了千年的水帘洞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它们拥他为王,都称“美猴王”,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只猴子,他卧在石座上,接受大家的礼拜,嘻嘻笑个不停,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他与猴子猴孙们日日耍玩,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他自豪,我亦骄傲;他高兴,我更喜悦。
可是他突然走了。听老猴说是他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漂洋过海找寻神仙去拜师学艺。海是什么样子?肯定很大很远,不然他怎么十几年都不曾回来过。自相遇那天起,我只觉得数十年如一日,能看着他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可是他一走,我只觉得度秒如年,日子更比相遇前孤独、难熬。尤其是那混世魔王杀来,抓走了陪我无聊消遣的小猴子们,凄清的夜晚只能听到侥幸脱逃的老猴的哀鸣。
我想他了。
……
不知多久,我总算又听到了那久违的笑声。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丝绦,足下踏一双乌靴,意气风发,被猴子猴孙们前呼后拥着走进洞来;他毫不吝惜地展示着他的本领,变只鸟雀,化为石块,甚至还能成为我的样子以假乱真;他说他有名字了,叫孙悟空,他说猴这一门都姓孙了、整座花果山都姓孙了,猴子们都忻然鼓掌,我也喜不自胜,“我也有名字了呀,我姓孙!”
他决心定不会让花果山受人侵犯,孩儿们被人欺凌;便日日带着猴孩们操练,兵戈相击,吵吵嚷嚷;但闲暇之时仍会栖在我的枝头上。不敢看他沉静的睡颜,一看便要害羞便要发抖,生怕吵了他,我只会默默的将枝条聚拢来遮住阳光,看着细碎的阳光斑驳地洒在他柔顺的毛上,温暖舒心;我知道他爱吃脆桃,所以每次他窜上来我就主动把新结的脆桃主动送过去,久而久之他也再不说谢,我觉得这是我俩熟络的表现,又兴奋了好几日!这样看着他,触着他,岁月静好,我就满足了。
一日他回洞中,又变得不一样了,身贯锁子黄金甲,顶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碗来粗细的如意金箍棒舞动如飞,满身华彩,好不威风,引得七十二洞妖王皆磕头礼拜,前来参贺。那光芒似能灼伤我的叶片,让我有那么一瞬的不敢靠近,我突然觉得我与他之间有了距离……我突然不安了起来。
此后他腾云驾雾,遨游四海,几日不归。甚至又上天去,数十年不回。我安慰自己,明日便会回来的;我嘲讽自己,如今竟是离不了他了。不安之感,越发浓烈了。
再回来时,带着一身的怒气,我依稀听见几个“玉帝”“养马”“卑贱”之类的词,总之看他愤懑难消,我也无比心焦。老猴在一旁劝着,小猴围四周嚷着,只恨我口不能言,不然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啊!而且正巧赶上花期,没有桃子,唯一能讨好他的办法也没了……怎么办啊?
只希望一些雕虫小技,可以让他开心些。将枝条远远地伸过去,戳了戳他后背,待他不明所以地回了头,轻轻将一朵桃花抖落在他肩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将那朵花从肩上拂下,拈在手中看着,仿佛眼神就变得柔和了许多。
嘴角轻扬,转身,他对众猴说:“退下吧。”
大家议论纷纷,老马猴上前询问:“大王您……”
“尽管安心,老孙没事,让俺一个人待会儿就成。”
“遵命。那老夫着小的们去办酒来,与大王释闷可好?”
“好的很,老孙上天去如此之久,自是该与家人欢会热闹的。”
老马猴便带着诸位离开了洞。
将花插在鬓角上,他跳上枝头,微微一笑道:“虽然都是些小把戏,不过多谢了。你倒是有眼色,看得出俺老孙心情不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干坐下,闭目养神,喃喃道:“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吧?”
我抖抖树枝作为回应。
“那俺老孙就与你说一说。呵堂堂玉帝居然如此轻贤,一想起这事,老孙心里实在窝火!”指关节握得“咔咔”作响。
我忙拿树枝遮住他的嘴。
一惊:“咦?怕俺生气,不愿让俺说啊?”
抖抖树枝。
哑然失笑,把树枝拨开道:“哈哈,让俺吃了一嘴的树叶子,就为了这?你可真逗,俺老孙不过一说罢了,这一档子事,自然是不吐不快了。”
却才开口,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
“哦?待我出去看看。”说着脚下一蹬树干,欲纵云跳去,却被我伸出的枝条缠住了脚踝,从半空就直直地摔趴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眉一横,抬头瞪我:“你、你……天上那帮子人辱我,连你这桃树都要欺我?”
我赶忙摇摇树冠,却又落了他一身的花瓣。“不仅弄巧成拙,还越弄越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暗暗骂着自己,更生怕他误会我,可我还无法解释,又委屈又畏怯,叶子都垂了头。
“是不是舍不得俺,不让俺走?”
赶忙抖抖树枝。
“也是,傻里傻气的,量你也不敢耍俺老孙。”他无奈地撇撇嘴,“可这好歹也是公事,总得去办的吧?还不快把俺放开。”
也是,我让他出了这般洋相,不曾怪罪于我,的确是该谢天谢地了。于是纠结了片刻,终究不舍地松开了枝条。
他起身拍了拍土,整了整披挂,对我说道:“这可不行啊,我才上天不过几日,你就这般想念?我瞧你也是个千年的桃树了,曾经的日子该是怎么度来的?”
留给我一个戏谑的微笑,他走出了洞。
又剩我一个人了。
看来他还不知道“天上一日,下界一年”的说法吧。对他来说,的确不过半月有余;于我而言,却是十数年的光阴,怎能让我不惦念、不牵挂?
若我还是以前的我,孤独就是我的宿命,不敢抱有希冀的我,便会欣然接受;可是抱歉,我如今变得贪得无厌,那寂寞的滋味,我不愿再尝了。